“她……”斯科洛支吾难言,比手划脚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请……请少爷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跟在孔秧熙身旁的法南半句话也不敢说,谁知道那天跟陆小姐说了那么多之后,她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一千人快步朝庭园西侧的一处草地走去,几株绿意盎然的苹果树分列其中,就在一株最枝繁叶茂的树下,有位清秀可人的小女生,正静静地坐在那边。
众人莫不发出惊呼,这不就是有着大嗓门,开心时还会拍打人家后背的陆茜娅吗?
瞧她铺了块红白相间的方格桌巾在草皮上,上头放着几本文学巨作,还有一个精巧的小竹篮,里头放着三明治、优酪乳和一些水果。而她的穿着打扮更是叫人叹为观止,粉蓝色的裙子配上有蕾丝边的白色缀花衬衫,头上戴顶绑有蝴蝶结的大草帽,让人误以为是清秀小佳人跑到维也纳来度假了。
孔秧熙看傻了眼,有好一阵子,身旁几个奴仆叽叽喳喳的声音让他以为是蜜蜂的振翅声。有好几回他都希望她能穿得淑女些,然而,她不是上衣不搭,就是下身太过随性,总之,就是没有一次搭配得宜。
在他的主观意识下,总认为她就算成为淑女,也会和现实有段差距,没想到,她竟把自己打理得这么好,简直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他悄悄地走到她身旁,像是怕打扰到她,见她两条腿斜侧交叠在一旁,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苹果轻轻啃咬,仿佛是来到夏宫度假的欧洲皇室小公主,悠闲得不知何谓人间疾苦。
“你在这里做什么?”
陆茜娅抬起头,小脸蛋从大草帽下浮现,似水蜜桃般的红润脸庞映入他眼帘。
“现在不是要念世界文学名著吗?我想在树下读‘小妇人’这本书,应该更能体会出玛契尔他们一家四姐妹到郊外野餐的感受。”她说话时那副甜美的模样,像极了玛契尔家的老三贝丝。
“你从哪弄来这些行头?”他不在乎她今天念的是什么东西,只想知道她哪来的突发奇想,做出这样大的改变。
因为太过自动自发也算是一项极为不寻常的举止。
“这套衣服是我从服装杂志上看到,然后请费滋罗太太替我做的;这顶帽子呢……是我在跳蚤市场,花了十五欧元买来的。其他这些东西就比较好找,我告诉你喔,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做三明治,为了不让史密斯太太发现我在厨房搞得一团乱,我把该煎该切的材料先准备好,再拿回房间去做,你要不要尝尝看,如果……你不嫌面包烤得有点焦的话……”她喜滋滋地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述说自己的丰功伟业。
他拿起锯齿状的“梯形”三明治,里头的果酱和番茄全糊在一块,未熟的蛋黄还黏稠稠地滑向他的虎口,说真的,毫无美感的外观,不但不能引人食欲,还让他有点反胃的感觉。
“你吃好了,我不饿。”他想放下时,发现她一脸的不谅解。
“就算不饿,也该吃一两口,这样我对自己才有信心啊!”
没想到她装起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有点惹人怜爱。
他点了点头,不过吃这一口却有附带条件。
“我想先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这样,这不像平常的你。”麻雀变凤凰和灰姑娘毕竟是童话故事还是有些不同,除非有神仙下凡来帮她。
“那是因为……”她嘴里像是含着两颗卤蛋,支支吾吾地。眼神越过孔秧熙宽厚的肩膀,落在法南微秃的额头上,只见他摇着手,两眼瞪得比饿虎还大,还用唇语告诉她,千万别把事情说出来。“喔,那是因为我不想让阿姨失望,如果我还在原地踏步的话,也会让你对方绸阿姨很难交代,不是吗?”
“为何早不这么想,现在才说这种话?”他并不全然相信。
“人在何时开窍不重要,但至少我现在开窍了嘛,喂,你真是奇怪耶,我说得嘴巴快酸死了,你还用那种眼光看我,真是欠……”一急之下,她就差点回复原形,幸好法南在后头用手势要她降降火,她才又笑了出来。“欠我一份人情。”
“什么人情?”
“就是吃我的三明治啊!”她转得漂亮,这也让孔秧熙暂时消除疑虑,将三明治接了过来。
为了鼓励她,他再怎么不想吃,也要吃下她这个爱心三明治,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甜美笑容,为了不让她失望,他拼了。
一口咬下,本以为会难以下咽的,其实并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烤焦的外皮酥酥脆脆,一点点焦味,番茄和果酱的比例刚刚好,虽做得不甚美观,可是吃在嘴里,老实说,还算及格不差。
“还……不算难吃。”他说实话,又咬了一口。
“真的吗?还好还好,煎了十六颗蛋,这颗算是最漂亮的了。”她开怀地笑了。
“十六颗蛋……”
“谁叫那些蛋跟我过意不去,一捏就碎了,搞得我满手都是。”
“你打蛋是用捏的?”她以为她在练气功吗?
“是啊,最后我干脆就在锅子上头捏破,不过你放心好了,蛋壳我应该都有挑起来……”话还未完,就听见他的嘴里传出“喀嗤”一声,像是咬到什么东西。
他拿出来一看,一块白白的小蛋壳,就黏在他的手指头上。
陆茜娅缩缩肩,她已经很小心地要把蛋给处理好,谁知道还是有漏网之“壳”。
在场的几位老人家见状,心想照以往惯例,少爷一定会要斯科洛在过失簿上写上一笔,要他们记住别再犯错,这回,不晓得他会不会也用这种方式对待茜娅小姐。
“我……我再去帮你做一份好了,你等我一会,一回生两回熟,这次一定不会出错。”才要从他手中将三明治拿走,没想到他下个动作竟是把它往嘴里头塞去。
“我有说难吃吗?”他很努力地再咀嚼几口,“不过蛋壳的口感不是很好,下回可别再放到食物里来磨我的牙齿了。”
“当然不会,只有笨蛋才会想吃蛋壳嘛!”说完,发现几位老人家都在警示她说错话,她这才笑笑说:“我是说没有剥蛋壳就吃蛋的人,那才是笨蛋。”
巧妙的一句话,就像突如其来的一阵甘霖,瞬间化解了干旱的危机。
“这里太阳大,念这种文学类的书恐怕会很难专心,到我的书房去念吧!”他率先迈开步伐。
所有的奴仆一听到他要陆茜娅到他书房念书,莫不发出诧异的喘息声,表示他们对此事的震惊。
孔秧熙的书房对他们来说,是个不准踏进的禁地,听说里头典藏上千本绝版书,就连书桌、始灯和书柜,全是十七世纪所留下来的古董与艺术品,要不是法南能够进去打扫,其他人根本就无法得知,里头究竟是怎样一个神秘且华丽的地方。
“茜娅小姐,你还不快跟去。”少爷难得在家不发脾气,法南也开心的漾出浅浅的笑容。
“喔,去他的书房吗?”
“没错,不过你要小心,少爷是认定了你是淑女,才会让你进去书房的喔!”临去前,法南不忘再三叮咛。
“我……我知道了,我们说好,绝对不会随意犯错,我们要让他快乐的,对不对?”他跟法南有过约定,要尽一切可能,不再触犯到孔秧熙的忌讳。
说完,她便提起裙摆,像赶火车一样追了上去。
“茜娅小姐,你的书啊!”法南在后头叫着,可是她早已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孔秧熙的脚步,从她主动圈住他的手臂,而少爷也没有刻意隔出一条鸿沟看来,他对茜娅小姐,好像已经没那么讨厌了!
几位老人家乐观其成,有了茜娅小姐,少爷那张老是阴天的脸,似乎出现了一丝丝阳光。
阳光普照的日子,看来已经不远了。
第五章
为了让孔秧熙重拾往日的欢笑,陆茜娅做事不但不再需要他三催四请,还帮忙指导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妈。
首先,她先就每个人的状况来分配工作。
史密斯太太患有痛风脚会痛,就分配她负责蔬果鱼肉的切洗,分摊掌厨务的盖理太太的担子。记忆力不好的费滋罗太太,就不该让她管仓库的钥匙,她对园艺比较有兴趣,干脆让她去照顾那些花花草草;而有落东落西习惯的布莱顿先生,负责孔秧熙的衣物,维修家中所有的家具,举凡电器维护、大理石打腊、亮腊保养餐桌椅,这些比较大型的家电用品,对他来说,也较为好记。
比较难搞定的就是梅尼太太,有轻微忧郁症的她,本身有个爱说谎的坏习惯,上回打破孔秧熙一个第凡内格灯,还骗说是因为看到蟑螂的关系,像她这样老是处于焦虑又急躁的状态下,就尽量让她避免碰触一些昂贵的古董,只让她做做简单的事务,就算心不在焉,也不至于把东西弄坏。
诸如,捡拾园中落叶,负责家中所有的垃圾,要不然就是定期清洗窗帘布,总之,别碰贵重的物品,应该就不会再被责骂。
其他的人继续各司其职,大总管斯科洛对她这样的安排,感到十分赞同。
除此之外,在每天的清晨时分,她一定要求所有老人家起床运动,将她在台湾习学过的一些拳脚功夫,化为简单的招式,让老人家们活络活络筋骨,像阿姨教过她的香功,她也拿出来教授,外以外丹功来辅助,内以气功来调养身体,因此,有许多得慢性病的老人家们,气色比以前还好上数倍。她不仅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大家,甚至还稍稍改变了孔秧熙,他变得常笑,说话的语气也不再冷漠。
“茜娅小姐,你真厉害,现在,大家都在自己拿手的领域中,做好自己该做的工作。”
花园里,斯科洛和法南分站她的两旁,对她把所有家务分配得井然有序,都相当佩服。
“这算什么,以前我在管我那班手下时,也同样将他们该负责的工作分配好,像跟我一样能打能踢的,就站在第一线保护大家;头脑比较好的,就出点子来帮大家解围;家里要是有政治势力的,就请他叫他老爸出来跟道上兄弟谈判,总之,以前在我读的那所学校里,是看不到半个流氓学生,也很少听到有女生被欺负的事。”一谈起她的丰功伟业,她便滔滔不绝,欲罢不能。
“茜娅小姐真有正义感啊,”斯科洛贴近陆茜娅的耳朵边说:“而且少爷最近也很少发脾气了,每餐还多吃一碗饭呢!”
“那就好,要不然我看他好心还被朋友欺骗,白花花的钞票就这样填了个无底洞,还得烦恼家里头这些爷爷奶奶,实在头痛。”她完全忘了斯科洛并不晓得她已知道了这件事。
“茜……茜娅小姐,你也知道这件事?”斯科洛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过去看向法南。
“我……”法南好为难,又不好责怪陆茜娅,依她心直口快的性情,要叫她藏住秘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唉!斯科洛爷爷,你别怪法南叔,那全是我逼他说的,他要是没告诉我,说不定我还愣头愣脑的,天天惹你们家少爷生气呢!”她必须站出来替法南叔说话,想她这张嘴也真是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是细至高速的跑车,要踩煞车停下来,还真停不住呢!
“斯大叔,麻烦你务必要守住这个秘密,要是少爷知道我把他和柯迪笙馆长的事告诉奉娅小姐,一定会叫我回香港老家吃自己的。”
法南是孔一鸣到香港参加一次学术研讨会时,搭人顺风车前往会场,由于得知博士因为移民,不得不辞退司机法南,孔一鸣看出他是个老实可靠,尽忠职守的好人,便雇用他,派他前往维也纳,照料孔秧熙的生活起居,至今三年多。
“柯迪笙馆长?”原来害秧熙的人,是个叫做柯迪笙的家伙。“他是什么馆的馆长?”
“他是朵拉卡音乐艺术馆的馆长,专门收藏一些音乐家使用过的琴谱、乐器或是原版的手写稿。”法南有些不屑地嗤哼一声,“就因为那个职务太闲,他才会找少爷投资开什么老人院,我听说他很喜欢玩期货,有时候还会把脑筋动到馆里的那些收藏上头。”
“这么可恶啊,那都是一些国宝啊!”每每听到这种好恶小人的行径,陆茜娅莫不义愤填膺。
“还有人说真货全被他给偷偷卖到国外去,现在摆在馆里展示的都是他请人仿造出来的,只不过,放在玻璃柜里头,没有确切的实据,谁敢去当个马前卒啊!”斯科洛也满怀不屑。
“这种黑心黑肺的人,你们家少爷不跟他断干净点,还贴钱替他粉饰太平?”越想越气,她气到都快要把袖子给卷了起来。
“一来柯迪笙跟少爷是旧识,二来这种事说开来,对少爷的名誉也是一种伤害,三来,你也晓得少爷是个注重生活品味的人,有时柯迪笙还会替他收购些古物或有价值的收藏品,基于以上种种,他……”
“他就自认倒霉,鼻子摸摸任由人欺负?”一把火烧得她面颊红通通。
“也不是这么说,少爷现在正在循司法途径,希望能找出办法让柯迪笙在外头的负债与他划清界线,惟一让他伤脑筋的就是那所老人院,要是这件事完全摊在始面上,政府不但不会再补助,也不可能再让少爷重新申请执照,到时叫他如何安顿所有流离失所的老人家。”
法南会这么忠心耿耿跟随在孔秧熙身旁,完全是看在他那颗慈爱的心,即使他现在脾气变得较为不好了,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如果现在能有一个人可以帮他分忧解劳就好了,只可惜,少爷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红粉知己……”斯科洛感慨的道,只不过当他说完“红粉知己”四个字后,他与法南却不约而同地看向陆茜娅。
“你……你们用那什么眼光看我啊?我……我来这边是纯粹学东西的,我这种粗鲁到不行的女人,哪能帮你们家少爷什么忙,你……你们别开玩笑了。”一说到敏感处,她竟也结巴脸红起来。
“不会呀,你现在可是温柔多了,女人味更是十足,而且如果你没任何改变,少爷他也不会让你进他的书房。”这点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能进少爷书房的人,可是屈指可数。
说起那天在书房,她整个人都快要僵掉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淑女,她不但抬头挺胸,还直挺着腰杆,坐在他舒适的黑丝绒太妃椅上,却浑身不舒服,书中内容是什么她忘了,一对眼珠子三不五时从书上开溜,担心他是不是在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