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泪水泛滥的眼眸望着自己不全的手指,泪水更加止不住;她也不想这样的,但爹为了断绝她的才华而毁了她的手,而她的夫君却为了这一双不全的手,指派了她的罪名。
她不服!却……不能不服!谁教她是个女人,谁教她出生在这个不重视女人的时代里?千错万错,全都是她的错,是她自个儿惹的祸,若是她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她心里的痛是否可以平抚一点?
第五章
自那一天开始,乐扬再一次地远离唐诗意,但这一次他没有前往风雅楼,反倒是将自己关在扬音阁里头的工房,埋头准备这一次欲朝贡的筝。
一连好几天,他都未曾踏出工房,不禁令乐老爷子怀疑这对新人之间似乎极不和睦,为了再一次地撮合两人,他要唐诗意夜至工房,要两人好好地谈上一谈。
尽管唐诗意极不愿意再见到那个伤她至深的人,却也拂逆不了乐老爷子的一片苦心。
工房设于扬音阁最北角的偏僻地方,唐诗意一步一趔趄,提着灯笼,踏着碎石子路来到工房外,却一直难于进入那一扇门。
她试着要与他交好的,也试着照列女传上的戒条而为,然而,他却看不见她的用心,以讥讽彻底伤了她的心;如此,她还要委屈自己,仰承他的朝露恩吗?这岂不愚从?可入了乐家门,她便是乐家人,尽管这路难走,只要她问心无愧,咬紧牙根,她还是走得下去,是不?
但是,这要踏入的第一步……好难……仿如当年就算爹绞伤了她的手,她仍是想尽办法讨爹的欢心,可爹却不曾领过她的情,仿若当她不存在一般。乐扬会如爹待她的一般吗?
唐诗意犹豫不决、举步维艰地在碎石子路上徘徊。
突地——
凌厉的筝声划过静寂的天际,迸裂出惑人声响,继而急如乱雨打窗、碎玉倾地,高讥激越、直抵凌霄。
蓦地轻拨慢弹,弘音清雅、淡远疏落,转而沉郁悲愤、撕天裂地;她可以想像乐扬的长指在筝上搭弦、悬手,双手轮抹,再扫、摇、托、劈的画面,筝声陡地激越雄壮,有如能干跃马横戈,又似豪挟挥手击剑。
是霸王别姬!这些年鲜少听乐,早已快忘记这些老歌谱了,想不到乐扬竟能将霸王被汉军包围于垓下的愁云惨雾表现得淋漓尽致,急速之处快而不乱,郐缓之处慢而不断,果真是琴韵绝伦,难有人能与他匹敌。
骤然间,一个下滑的强音,犹如有人自顶峰失足,一下子落进万丈深渊,筝音百转千回、如泣如诉,而工房内登时传出浑厚而具磁性的男音。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难不逝!难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筝音突地转为细碎轻柔,婉转悠扬,掀起万叠愁云,而站在工房外的唐诗意不禁随着悲切的筝声唱和:
“汉兵北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唐诗意哀恻的低柔嗓音一歇,工房内的筝声同时戛然停止,整个夜晚又回复到原先的静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唐诗意也只是落寞地站在原地,处境比先前更尴尬。
过了半晌,工房的门板顿开,冷峻的脸孔映入她仿似可揉出水的眼眸。
“你怎么来了?”他的嗓音低柔,一双冷洌的眼眸不断地搜寻着她昏暗不明的粉脸。
她怎会来了?且来得正是时机?
这霸王别姬,正是他借楚霸王被围于垓下时的无奈沮丧,比拟成自个儿惨澹的心境,怎知,她竟与他对起句子?
“公公要我到你这儿来,瞧瞧你好不好?”不知为何,一见到他的脸,唐诗意总觉得无法正眼以对。他冷洌的神情,她已不是第一次见着,但不知为何,竟会觉得心被狠狠地揪紧。
她是怎么了?为何会有这般古怪的情愫?
“夜深露重,进来吧。”乐扬斜睨了她一眼,桀骛的眼眸里有着一抹难以察觉的激赏与爱恋。
他反身走进去,她也尾随在后,突地感到现下的情景与一般夫妇无异,却又赶紧甩开这烦人的感觉,跟着他走入工房。
一进入里头,除了一堆木材,一堆捻好的蚕丝弦,以及桌上林林总总的骨片、玳瑁、金锁片之外,这房里似乎没有再多一点的东西了,而他……是如何在这儿度过这些时日的?
她见乐扬盘坐在矮几前调弄着一把筝,她也跟着在离他约五步远的地方跪坐而下,晶亮的眼眸迸射出火花。
“这是要朝贡的筝吗?”唐诗意惊艳地望着他手上正在调弦、通体晕黑的筝。“方才你便是以这把筝弹出那曲霸王别姬的吗?”
见他只是埋首在调弦上,并没有搭理她,唐诗意倒也不在意,只觉得触及不曾接近过的领域,令她笑逐颜开,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爹曾说过,你所弹的筝可以令悲伤的人翩然起舞,也可以令喜笑颜开的人立时落泪,可依我看,这些话仍不足赞美我方才听到的;方才那筝弦迸裂的声响,定能上穷碧落下黄泉,连天上的神仙也会为你的筝韵折服,而正进入黄泉中的人,说不定会为了这筝韵,忘了黄泉路而回到阳间,起死回生!”
是夸大了些,但这些话仍不足以说出她内心初闻时的悸栗。这靡靡之音弥漫,无非是谈情诉爱,但他的乐音不同,是种更深沉、可以拨动心弦的震撼。
“是真的?”乐扬不疾不徐地回过头来望她,不形于色地问道。表面上声色不变,其实内心早已是一片激情澎湃的浪潮。
她真是这么认为?真觉得他的筝音甚至可以教人忘了黄泉路而回到这世间?
“绝无虚言。”唐诗意信誓旦旦地道,脱俗绝丽的粉脸皮漾起笑花,令乐扬不禁看傻了眼,急急回眸,脑海中却已烙下了她桀笑如花的粉靥。
是不打算接近她,遂将自己关在这工房里,好杜绝她如蛊一般的魅惑,但却想不到她竟会到这儿来,阴错阳差地与他对起了这曲儿,令他不禁在心中叹道——这一个阴错阳差又将如何伤他?
他是听说过她通晓音律,却没料到连这份罕见的古谱,她居然也知晓,更能够分毫不差地接入虞姬的词儿……她真的是令他赞叹不已,只可惜了她的女儿身,空让满腹文才无用武之地。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以清白之身嫁与他,或许他会尽其所能地宠溺她、怜爱她,而不会是现下的冷淡漠然。
“依我瞧,你大概是为了急于找我传宗接代才会到这儿来的。”他冷冷地哼笑一声,诡邪的幽眸瞟向她清丽的水眸。
“我不是!”唐诗意的桀笑僵在绝俗的丽容上,随即叹了一声。
为何她与他之间总是充斥着这莫须有的罪名?难不成是因为男人都一个样,总是习惯用自己的想法揣度别人的心情?
“还说不是?”乐扬漾着邪气的笑,嘴笑眼不笑地取下手中的银片义甲,猝不及防,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一个女人夜游到男人的房里头来,而你又是我的妻子,你说若不是为了要我疼惜你,又是为哪厮?”
“是公公要我同你谈谈这一次欲入宫弹唱的御制曲。”柔软的身子落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手臂不如脸上的冷洌,反倒是满怀温存地将她拥紧;她自他的手臂中探出头瞧他,眼瞳里无欲无望。
“用不着。”他冷然打断她。“以往朝贡向来只有我一人,今年犯不着锦上添花,多带你一个。”
她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想随他入宫,是打算当着他的面勾上皇亲国戚吗?
他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好本事可以劝动爹要他带她入宫,不过,他与爹可是不同的人,岂是她以三言两语便能打动的?
“可是……”
“就算带你去,也无用的,不是吗?”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不全的玉指,再拉过她的手,轻轻地靠在他的唇边,若有似无地吻过,引起她一身惊颤。“我已打算带另一个人去了。”
“是吗?”忆及他曾在风雅楼与一花魁共处两个月,便令她没来由的感到心闷,却又拂之不去,想使力地抽回这丑陋的手指,却被他紧紧地擒住。
“放手!”
这是她的夫君,她欲仰赖一生的天,他却是嫌弃她、不信任她的,但他现下却要了她。他是否会愿意将她当成他的妻子看待?若是他愿意的,她也可以前嫌尽释,愿意与他白头与共,但他肯吗?
且让今夜放纵,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第六章
唐诗意以为一切都会有所改变,然而……一切都是痴人说梦。毕竟,在乐扬的眼里,她是个比娼妓还不如的女人。
只因这一次的朝贡,他虽然带她入宫,却不让她参与咏春饮宴,只让她远远地待在御花园里的一隅,遥望自个儿的夫君与那一名他所爱的花魁双双合呜,在她的眼前肆无忌惮地弹唱着兰箫、风笛、清筝……
那七宫十二调,音律丝毫不差,甚而乐曲上的用韵、衬字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鬼斧神工,相较之下,她是真的无颜出席这盛大的饮宴了,不去是对的,毕竟这一双手……可能会坏了这饮宴。
但望着乐扬与那花魁袭衣成双入对,仿如夫妇般夫唱妇随,她便觉得心头有如万蚁骚动,恶狠狠地啃咬、啮蚀,疼得她得俯下身子,才能稍抑那难受的酸楚苦涩。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她会觉得心很闷,就连呼吸也变得不顺,望着那两人相依的身影,看着乐扬豪放大笑地搂着袭衣,她更是觉得双眼刺痛湿濡,眼前已是白雾迷蒙,再也望不清那令她痛楚不已的身影。
会是爱上他了吗?会是恋上他了吗?否则她为何会感到心痛欲死,有如锥心泣血般的悲苦?
一直以为话本中的情爱是离自己极为遥远的,为何会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瞬地跑到她的心底,恣意妄为地占据她的心?
为何像他这般任意伤害她的人,她也会无耻地恋上他,厚颜地心誉于他?这原是她最怨恨的不平,为何她如今竟屈于不平之中,甚至任由自个儿的思绪跟着他打转?
他不爱她,甚至是嫌弃她的。她明知道这一切,却仍是愚蠢得执迷不悟;蠢,真是蠢到了极点,却又难舍这心被偷走的痛楚,甚至在她心底还有一点点的窃望,期待他回头再望她一眼。
但是,直到整个饮宴结束,他都没有回头望她一眼,完完全全当她不存在一般,不知他是有意,亦或是忘了。然而,事实却残酷地向她证明他是有意遗忘她的存在。回到扬音阁之后,他亦当她不存在,空空荡荡的新房里只余她一人,而他却是堂而皇之地将袭衣带入工房,光明正大地在里头相处数十个夜晚。
他是她的天,她就合该忍受他的风流、屈就于这不平的处境中而默不作声吗?若真是不要她的话,为何不把话说清楚,为何那一夜他还那么浓情蜜意地碰触着她?他现下也是这般地对待袭衣的吗?
不!她不能接受这样无耻的事情,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伤害,然而不接受又能如何?这个时代会逼迫她接受任何一个她不该接受的事情,她抗拒得了吗?若是抗拒不了,她又有如何?
唐诗意气弥漫的水灵灵眸子里轻轻流泻出身为女子的悲哀与无助。
若是一开始便不曾爱上他,她心底是否会快活一些?真如她所想,出阁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换成另一个牢笼罢了,然而,这一次却是她甘愿被束缚。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她喃喃自语,空洞双眸却已不知飘到何处,失了焦距。“是自个儿多情,怪谁呢?若是想要逃脱这痛苦,唯有离开一途罢了,但……离得了吗?”
心都给了他,要如何逃?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话用来形容她的心情是再合适不过。易安居干的痴任务狂傲,向来是她最为憧憬的,但她倒没想过有一天也会尝到这滋味——
任由思念化为蛊毒渗入她的体内,猛鸷地啃噬她的心血,放肆地啮咬她的筋络,在她无力掏时,再恣意地腐蚀凝在她心头多年的傲气6就连仅剩的女子矜持都快为他抛去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快要无耻地找上他,同他把话给说清楚。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若是她能够释怀,能够把这所有的痛苦都告诉他,或是学着让自己无情一点,她是否会回到原本平静如西湖的她?
“少夫人。”
才刚合上手中水墨方干的手稿,门外却传来小乐子总管的声音。
“什么事?”将手稿放到一旁的柜子里,唐诗意快步地走到门边。拉开了门,望着一脸惶恐的小乐子。
“这——”唉,若不是真无法子,他一点也不想麻烦少夫人。“阁里有客人来,但老爷不在,而少爷……”
一说到乐扬,小乐子便自动噤口,不敢再多说一句,就连气也不敢再大喘一下;瞧他,什么话不说,偏偏说上了少爷,岂不是自讨苦吃吗?
少爷也真是的,平常爱上风雅楼虚晃个几日是没人会管他的,可今儿个他居然把当家花魁袭衣姑娘给请回阁里,光明正大的双宿双栖,这教少夫人怎么忍受?
更糟的是,他居然还在少夫人的面前提到少爷。唉,实在是……
“先将客人请到中院的亭里,我随后便到。”望及小乐子在自个儿面前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弦不禁稍稍紧绷,却又不能不以眼前的大事为重。
夫君正在美人怀里销魂,她怎好意思扰了夫君的雅兴?他是她的天哪,她怎能放肆?
***
“乐大哥,这样子好吗?”
工房里,袭衣坐在乐扬的身侧,一双勾魂的桃花眼直望着正在为已晕黑的筝头漆上金粉,绘上一对鸳鸯的乐扬。
“什么?”乐扬头也不抬,漆黯的眼直盯着磨得光亮的筝头。
“新婚燕尔,你邀我入宫,又邀我到府上作客,和我一同关在这工房里数日未出,不知嫂子会怎么想?”袭衣睨了他一眼,见他无动于衷,又接着道:“不知道外头把咱俩的关系,绘声绘影成什么样子了?”
“你以为你管得着别人的嘴?”乐扬的手拿着剁片,慢慢地将多余的金粉刮除,眼前着整把筝快要完成了,嘴边轻轻地勾起一抹笑。
“是管不着,不过……”袭衣望着他淡笑的俊朗侧脸,不禁促狭地接近他,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眨呀眨的。“袭衣这下子倒是不懂,明明这朝贡的筝都献上了,乐大哥又何必急着再做这把筝?是想送人的吗?可袭衣记得,乐大哥的筝除了朝贡,是千金不卖的,就连袭衣我也得不到你一把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