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仁偟不敢置信地瞪视着薛金荷,妖诡寒戾的眸子闪过一丝锥楚,他突地仰天大笑,凄厉如夜枭,令她不由得一愣。
“好!”他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止住了笑,随即答允她。“既然你想要走,你就走,我不一定非要你不可!”
她想要去朝敦那边,可以,她想要得到自由,也可以,就算她不想要待在他的身边……都无所谓了,他也不想再见到她,不想要自己居然为了一个丑女而终日心惶惶地像是掉了魂一般。
猝不及防地,他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如电光石火般,他瞬间在她面前消失踪影,仿佛方才不过是她的错觉,也仿佛她做一场很长的梦,而现下是梦醒的时候。
***
天未亮,薛金荷一夜未眠,整理了这狼狈不堪的房间,换下一身的锦衣玉服,穿上了她来这儿时所穿的粗布麻衣,有点不舍地睐着这雕梁画栋的房间。
不舍的不是这彰显着惊人财富的房间,而是在这房里所有的回忆,尽管绝大部分是悲的,但是这会是她这一生最深的回忆,最值得追忆的美丽,是可以让她用一生不断回想的隽永记忆。
唉,该走了,不走不行了。
再也没有让她留下来的阻力了,难不成还要她寡廉鲜耻地留下来吗?不,她做不到。
走吧,她不是老想着要离开吗?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头,她反倒又越超不前了?或许是她从没想过,当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开的时候,她的心竟是如此的酸涩不已,这是她始料未及的痛。
直到踏出了东厢,她才发觉,其实她一直不想走,可留在这里却又找不到自己的归属感,令她无法大方地在这里待下去;在这里,她像是个过客,她对观仁偟而言不过是逢场作戏中的一个,在他的身上,她找不到他的真心,她不知道她还留下来做什么。
留下来好苦,但是离开了心却又好痛。
然而眼前已容不了她再三心二意了,她是非走不可!毕竟主人已对她下了逐客令,是不?
薛金荷拉紧了身上多处补钉的麻袍,怀里拽着他给她的所有首饰,一步步地往西厢走去。
这儿她未曾来过,只因她从来当自个儿是个客人,她没有理由进入主人的房间,这是她第一次进去,也是最后一次。
只要她把东西还给他,让两人之间再无牵绊,他们就互不相欠了。
***
薛金荷蹑手蹑脚地进入西厢,走进了花厅,注视着这里头的碧丽辉煌,再望着一身褴褛的自己,她更加肯定了两人之间的差别,于是放下了锦盒便打算赶紧离去,然而……“是谁准你进到西厢里头的?”
薛金荷倏然停下脚步,却不敢转身,亦不敢动,只能傻傻地站着,任由彻骨寒风无情地渗透她单薄的衣袍;她初到此时是秋天,而现下早已入冬了,这一身衣袍已不合时宜,然而留在这里也不适宜。
“我只是来将东西还给你。”
她转过身,努力地不让他发觉她语调中的颤抖。
“东西?”
观仁偟一夜未眠,眯起幽诡的眸子盯着她不断打颤的纤弱身子,困着她竟在这个时节穿着秋衣,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恼怒,气恼她居然不懂得照顾自己!而当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到放在案上的锦盒时,脸色则愀变为铁青。
这不是他送给她的首饰盒吗?
他走上前,打开锦盒,里头琳琅满目的首饰仍平躺在里面,就连他亲手为她插上的金步摇亦在里头;他抬眼瞪视着她一脸朴素和随意扎绑的秀发,心魂震裂。
这算什么?她是打算把他送给她的东西全还给他,从此以后不复心系了,是不?
她以为只要把东西还给他之后,两人之间便可以回到原本无波的心绪了吗?
“我要走了,我想……”
他的脸色骤变,仿似鬼魅慑魂,令她惊慌无措地腴着他,就连话语也说不完全。
“你要走?”
观仁偟紧抿着唇,突地笑了出口,原是断断续续,而后则是放声大笑;摇头失笑着,笑得张狂、笑得凄厉、笑得悲楚、笑得碎魂挫魄,然而这一份锥楚只有他自个儿明白,只有他明白自己是为何而笑。
“公子?”
薛金荷惊慌地向前一步,不懂他为何笑得如此狂獗,却冷不防的被他擒住了手,惊得她颤如落叶。
第十章
“你一定要走?”
观仁偟突地止住笑,怒目瞪视着薛金荷慌乱如兔的神色,心底又微微地掠过一丝痛楚,然,他随即抛开那慑魂的锥楚。
她要走了,她真的要走了,难道就为了朝敦,她便非走不可吗?他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朝敦的?她为何非要他而弃他?
“我能不走吗?”她声泪俱下地喃着,闪躲着他浓烈醉人的酒气。
他想要挽留她,希望她留下吗?倘若真是如此的话,他可以告诉她的,是不?但她想,不会的,他不会开口留她下来的,毕竟她只是个过客,仿若是过渡的野雁,时候一到,她终究得要回到属于自个儿的地方。
观仁偟瞅着她好半晌,始终不吭一声,直到远方天际绽出一丝曙光,他才恨然松手,怒斥道:“要走就快走吧,别再让我见到你,千万别再让我见到你!”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长腿一踹,一旁的红木椅应声而裂,扬起的木屑横飞,却仍遏抑不了他烧烫的怒火。
他要这个女人做啥?她根本是个乡野村姑,她哪里懂得妇道,哪里识得三从四德?
好,既然她不懂,既然她不愿待在他的身旁,便随她了,不管她要到哪里去都与他无干!
“公子。”
她惊愕地望着他的暴怒,不懂他为何又发火,难不成是因为她无措、是因为他又见着了她,他原来是这么不愿意见到她?早知道如此,她方才放下东西便得快点走,而不该多作停留。
“滚!”观仁偟暴喝出声,宛若山动地摇,握拳一击,一旁的几架化为飞屑。
这些时日来的相处竟只换来她一声公子的呼唤呵,她可真是太懂得如何伤一个男人的心,是不?打从一开始,她便不愿唤他的名,是因为她这一张樱口只愿唤朝敦吗?
够了,留她只会令他更加生恨,倒不如让她走,免得他错手杀了她;横竖这天底下想接近他的女人可比过江之鲫,他不需要独留一个她。
“公子,你的手受伤了!”
她走过去,想要握住他淌着血的手,却被他无情的拨开。
“与你何干?你不是要走了吗?我的手伤又与你何干?”他笑着,妖诡而慑人。“你现下靠近我,是希望我留你下来吗?”
“不是。”
“你带着锦盒到我的房里,就是为了要由我开口,留你下来,是不?”他撕天灭地般地暴喝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或许心底真是有点想望,或许她真是私心的以为他会留她,但是她不是个寡廉鲜耻之人,她不会死缠在他的身边,尽管她确实想留在他的身边。
“你走吧,我不会留你的。”他凑近她,扬起的邪笑令她寒毛直竖。“你以为凭你这一张脸,便能够留在我的身边?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他倏地将她推开,让她跌坐在地,任由残断的木屑擦伤了她的手脚,也容不得她再反驳,瞬地拿起放在案上的锦盒,摔在她的身旁,琳琅满目的首饰碎落一地,皆不成形。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这些东西是本公子赠予你的,你既然不要,我也不要,既然是没人要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他意有所指的吼道,仿若心与肝脾都纠结在一块,疼痛莫名。
薛金荷垂下眼瞪视着碎落的首饰,泪水一串串地滴落在手上的伤口,晕化出一片触目的血腥;她呆愣了半晌,突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足不停留地直往外跑……
***
薛金荷离开观府之后,观仁偟彻底地破坏了东厢,将东厢属于她的气味全打散,将属于她的身影毁弃,彻底地将她赶出他的生命。
他受够了,他真的受够了!不过是个女人,不过是一个压根儿不起眼的女人,她凭什么左右他的思绪,操控他的情绪?
“仁偟?”
“滚,全部都给我滚出去,我什么人都不见。”他头也不回地砸碎房里的所有摆设,压根儿不管身后的人到底是谁。
“仁偟,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疯了不成?”寻朝敦连忙自他的身后将他抱紧,强将他拖出东厢。
观仁偟突地转过身怒瞪着他。“你……”
怎么,他现下是来同他耀武扬威的不成?
他不由分说地挣脱他,双手运足了劲,随即对他展开攻击,掌风凌厉,毫不留情,打得寻朝敦一头雾水。
“你在搞什么?要找我练武也不是这么开头的,是不?”
寻朝敦左闪右躲,没有与他正面对拳,却不敢轻忽!毕竟好友全身燃着毫不掩饰的杀气,倘若他不经意的话,说不准真会成了他掌下的冤魂。
“我要杀了你。”
观仁偟怒喝出声,霎时飞沙走石,掌风似剑地刮向寻朝敦的心窝,招招夺命地袭向他的罩门。
“你为什么要杀我?”他愣了一会儿,见观仁偟不留情的掌劲再次击来,他提气往上纵飞,然他一闪,观仁偟又犹如灵蛇般地窜到他的身边,摔不及防地被他击了一掌,跌落在地。
寻朝敦痛苦地吐了一口血,难以置信的瞪视着他,不由得也动了怒,随即爬起身,重新运气与他短兵相接。
“观仁偟,你到底是怎么着?见我来便摆出这么大的排头?”寻朝敦怒不可遏地与他较量,双掌碰撞之间,撞出了雷霆般地掣雷,东厢外的水池甚至扬上了数丈的波澜。
简直是莫名其妙,他今日是有些事找他,想不到他居然不由分说地对他动武,简直是气煞他了。
“你不是来同我炫耀你总算把荷儿自我身边带走了吗?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我告诉你,她是我不要的女人,倘若你要的话,就送给你!”观仁偟怒不可遏地吼着,怒红的双眼里有着肃杀之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寻朝敦仿佛懂了他的意思,逐渐收掌,不再继续无谓的打斗。“我根本不知道金荷到哪里去了,你现下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要狡辩?”
观仁偟仍是不留情地攻向他,手中的气劲仍不含糊。
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毕竟他知道朝敦是绝无可能勾搭上荷儿,但是荷儿却求他带她走,这令他感到痛苦极了,倘若不找个方式发泄的话,他怕胸口上那股郁闷之气会将他逼疯。
“我才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今天找你是为了瓶静的事。”寻朝敦也被他搞得动怒,却处处手下留情。
“你居然还敢找我问别的女人?”
太可恶了!倘若是这样子的话,那荷儿呢?他到底是把荷儿当成什么了?
“我又找了谁了?”
他简直是疯了,压根儿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不是已经带走荷儿,为何还要搭上瓶静?”
他暴喝着,一拳槌在寻朝敦的胸上;寻朝敦随即运气护住周身大脉,再以双手擒住了观仁偟,以一拳换来他的冷静。
“你冷静一点,我才没有带走金荷,我为什么要带她走?”他是疯了不成吗?净说这些胡言乱语。
“你昨儿个不就说了要带她走吗?她不就是要你带她走的吗?”他仍是气怒难遏,怒红的眸里还有残留的杀气。
“那不过是玩笑话。”寻朝敦也跟着吼回去,又突地明白。“难不成是仁偲同你说的?可恶,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吗?他这么造谣生事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果真是他,他知道他最近的性子变了!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使出如此下流的手段搞得大伙儿鸡犬不宁。
“你在说什么?”观仁偟一愣。
“我说那不过是闲聊的玩笑话,我是来找瓶静的,我又做什么找金荷?我明知道她喜欢你,明知道你对她也有意,我岂会淌这浑水?”寻朝敦简直气结。
“我对她有意?你眼睛瞎了吗?”
观仁偟随即狼狈地否认,松开了双手,却仍是厘不清头绪;朝敦的话像是利刃,一针见血地扎进他的心窝里,直达他的痛处。他对她有意?不可能的,他不过是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他不过是不想要荷儿跟着朝敦走。
“你还想否认吗?”寻朝敦叹了一口气。“倘若不是对她有意,你怎会因她气怒难掩?这可不是你的脾性,你向来最疼女人了,是不?而金荷空有满腔爱窒息,也不敢对你说,这我哪里看得下去。我不否认我从中耍了一点诡计,但也是为了撮合你们两个,孰知……她现在到底是上哪儿去了?”
“她……”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那他岂不是……“算了,不管她去哪里,你去把她找回来,把话说清楚。”他自个儿也有一堆事情要烦,怎地他也在这当头烦他,亏他之前还给了他那么多暗示。
“我才不管她,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见到她,她既然没到你那儿去,八成是回山上去了,既然已经如她所愿地回到山上,我又何必去打扰她?”观仁偟怒气冲冲的辩解着,气怒难忍,转头扬长而去。
找她作啥?他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不说的,这岂不是摆明了她仍是不愿待在他身边?既然她想走就走吧,他不是非要她不可!她走了,他反倒是可以静心。
“这是你爱人的方式吗?”
寻朝敦望着他的背影,也只能无奈地轻叹一声。
***
她想走便走,他用不着在意,她走了,他便可以不再受那心绞之痛。
观仁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该死,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但偏偏事与愿违,薛金荷走了,他非但平静不了,整颗心更是悬在她身上,他以为不会再迷惘,孰知,她的离开竟带给他溃决到几近毁灭的惨境。
可恶!不过才分开两天而已,他却感觉像是一辈子那么久,折磨得他夜不成眠,食不知味。那心痛滋味直揪住他,让他甩不开,也扒不掉。
而今倘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又摔落山崖、跌伤了脚。
他到底在走什么运?同样一个山崖让他在两年之内掉了三次,怎么跌不死他,偏偏都是让他伤了腿。
观仁偟不下十几声的咒骂,看着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景,心急如焚,急着想要离开这里去找她,偏他的脚伤得比以往还重,他甚至连动都动不了,而这全都是因为她,否则他岂会这么狼狈!
该死,天色愈来愈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