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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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的气……”绿绣的话说到最后,愈来愈细,仿若是蚊鸣般。
君还四冷着脸坐在大厅椅子上,让浅樱替他包扎伤口。
他睁着一双教小娃儿瞧见都会无措哭啼的大眼直瞪着绿绣,大有想将她拆吃入腹的冲动。可她算是厂子里的支柱,教他如何对她动手?再者,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教他如何能狂打她几下?
与其扁在她身上,他倒宁可打在自个儿身上。
她哪里捱得起打?可如今事态有些严重,最教他气恼的是——他不只是额上挂彩,就连掌骨都折断了。
破相之于他,根本不痛不痒,毕竟他原就不怎么在意外貌,反倒是手啊!折了他的右掌骨,如此一来,他的手指就动不了,这可怎么办?
先不管一个月后的丝造大会,就管眼前好了。
瞧,一桌丰盛的菜肴,然而他却动不了箸;唉!倘若不是为了要护着她,他又怎会将自个儿给搞成这境地?
“老板……”绿绣愧疚地站在一旁,敛下眉眼。
谁知道他会站在身旁?谁知道她一脚就踩在他脚上?她的身子一倒,拖着手上的色线,便拉动了竹扇、牵动了溜眼竿和经耙,随即仿佛一阵天摇地动般,事情就发生在眨眼间,这要怪她吗?
可……就怪她吧!谁教她身上没半点伤!而老板却破了相又折了掌。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事发突然啊!
“哼!”君还四恼怒地别开眼。
就算是他大人无大量吧,反正他现下就是恼得很,不想同她说话。
绿绣不由得扁了扁嘴,总觉得有些伤心。进厂子近三年,说真格的,老板待她真是好,一路拔擢她为管事,对于她偶尔的偷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干涉她太多。说穿了,其实还挺纵容她的,甚少对她有微辞,更别说是重话了,就连骂一声都少。如今却不睬她,心还真是有些痛啊!
将伤包扎好,浅樱不由得来回睇着两个人,浅挑着笑意道:“四少,你就别恼了,绿绣又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便能折了我的掌,哪天若要故意,岂不是要我的命了?”君还四不禁发怒,有意无意地瞪一眼已经快要把脸给垂到地上的绿绣,心头闪过一丝不忍。横竖,她也该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没恶意,纯粹只是发泄嚷个几声罢了。
不过,认识她三年,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在自个儿跟前抬不起头呢。因为她甚少出错,尽管有错,大抵也是无伤大雅的小错;如今出了个大错,几乎快要酿成灾了,教他骂个两声,也是应该的。
其实他的手不疼,但是想到一个月后来不及参加的丝造大会,他的心就疼啊!
丝造大会可是决定一家厂子未来一年的生意,虽说每回参赛,不见得能获得青睐成为呈朝贡品,但好歹也得先试试再说。如今手都折了,还试什么试?
“四少……”浅樱不由得苦笑,回头望了一眼绿绣,搔了搔额道:“先用膳吧!四少,今儿个忙了一天,肯定是饿了吧!”
“我光是生气就饱了,哪里还会饿着?”君还四没好气地道。
“四少……”见绿绣潋滟的眸子泛着光痕,浅樱忙又进言说:“四少,你不饿,可不代表绿绣不饿啊,她今儿个也是忙了……”
“忙着在床榻上睡一整天。”
要不是他去唤她起床,说不准她这当头还在睡呢!啐,她以为她是山上的飞禽走兽,只要一入冬,便要筑洞休眠吗?
该吃的时候也不知道要吃,瞧,瘦得紧,仿佛他虐待她来着,怎么会连照顾自个儿都不会?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为了避嫌,在厂子后院替她设了个院落,教她一个人在那儿作息。
“四少……”
“得了,嘴不就长在她脸上,若她真饿了,不会自个儿去吃吗?”君还四抬眼瞪着浅樱,不耐烦地骂道:“难不成我没说用膳,你们都不用用膳了?难道我是一个会虐待下人的主子?”
“老板不用膳,我也吃不下……”绿绣淡声道,声音听来有几分沙哑。
君还四蓦地眯起眼,尽管心底有些惊,却还是不形于色。该不会是他骂得太重了,教她快要掉泪了吧?
不会吧?他不过是鬼吼个几句而已,这些话她就当他放屁不就得了?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手折了便折了,休养一两个月肯定会复元,有什么好愧疚的;再说,丝造大会年年可以参加,今年若是不参加……
他会难过。
“甭管我了,我是在想丝造大会的事,你们饿了就先行用膳,压根儿不需要等我。”君还四挥了挥没受伤的左手,他有些烦躁的爬了爬一头黑、灰、黄杂色横陈的发……啐,见到这发丝,教他更烦了,也许他该要戴顶胡帽遮掩才是。
“四少,这不用想啊,虽说四少的巧手受伤动不了,拿不了针线,做不了活,但绿绣可以用!”浅樱提醒的说:“四少,你该不会忘了,咱们之所以和绿绣结缘,不就是因为一条精绣手绢吗?”
闻言,君还四不由得侧眼向绿绣探去。
可不是吗?他原先就是这般打算的。
“绿绣,你怎么说?”他淡声问道。
“我……”绿绣犹豫了下,像是认命般地点头道:“老板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是她闯的祸,理该由她补偿,只是刺绣很伤眼的,她的眼力已经不比从前;再者,就怕自个儿的绣物会在丝造大会上遇着了……不对,这儿是苏州不是长安,不至于会发生这种事才是。
“那好,咱们用膳吧!”浅樱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道:“那么,这一阵子就劳烦绿绣再搬回宅子好了,不但可以就近照顾四少,一方面又可以一起商讨丝造大会的事。”
“但是……”
“就这么着吧!”不等君还四拒绝,绿绣抢先回答。
君还四睇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道:“由着你。”他会想要避嫌,是不希冀他日若是她要出阁时,多了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不过,依她那种懒性子,想要出阁,怕是难啰!
第三章
微亮的天色系着一抹灰,弱阳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只见淡淡的雾环绕着,教人不由得想要在温暖的被窝里再多待一会儿。
然而,铿锵一声,刺耳的声响教睡得正香甜的绿绣惊醒。
她疑惑地睁开眼,不解地蹙紧柳眉思忖了下,却又突地听到瓷器破碎的声响,还夹带着几句咒骂声,她这才猛地想起——她又搬回宅子了。
对了,老板八成是在用早膳!
这念头一闪过脑际,顾不得身体疲惫得想要再倒回床榻上、也顾不得外头冷得教她想要再缩回被子里取暖的冲动,只见绿绣甩开被子,快速地整装,拉了件帔帛随即往外跑。
她开了门跑上渡廊,穿过花厅,一会儿便来到君还四的房前;她大剌剌地开门后,果真见着君还四正蹲在地上捡碎了一地的破碟。
她忙唤:“老板,我来就好。”
她立刻蹲下身,利落地将碎了一地的瓷片捡起,压根儿不管一头没束缚的长发正在毡子上头扫着。
“头发。”他没好气地拎起她的发。
“哦。”绿绣随性地抓拢头发,往颈项绕上两圈,还可以充当保暖的帔子,教人看了哭笑不得。
“怎么跑来了?”君还四坐回圆桌旁。
“我听见声响了。”
“入冬了,你不是贪睡得紧?”幽黑的眸子直瞅着她一头细腻如丝的乌发,见着上头黑透发亮的光泽,不禁有几分贪恋。
“可我想,你八成是在用早膳,要不也已经要起身,该有人在旁伺候你洗脸更衣,遂我便来了。”绿绣捡完一堆破瓷片,随即坐到他的身旁,查看他的手有没有又跑出一道伤口。
“有其他人管着。”君还四不悦地别过眼。
这宅子里的下人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哪里轮得到她这管事干这种下人的差活?
“浅樱肯定是帮你分劳去了,而你又不爱奴婢近身,谁帮得了你?”绿绣抬眼盯着他,发觉他一头乱发,思忖着待会儿要怎么替他绾发。
她可没绾过发,还不知道该怎么弄呢。
“啐!”这点她倒是清楚得很。君还四缓缓的道:“我一个人要洗脸更衣不成问题。”
“可昨儿个晚上,你却为了用膳而险些掀桌……”想起昨儿个晚上,可真是险象环生啊,就连最熟稔他性子的浅樱都教他给吓了一跳。
“那是……”
还不都是不惯用的左手害的?倘若不是因为它这般笨拙,教他连夹菜都夹不起来,他又岂会那般发火?
“我喂你吧!”她已经拿好箸,一副准备就绪的模样。
君还四翻了翻白眼,瞪着她睡眼惺忪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给我调羹,我一样可以自个儿用膳,你尽管口去睡觉,甭管我;毕竟你是个师傅,而不是我宅子里的下人,甭降低自个儿的身分。”
瞧她两眼都快要闭上了,何必这般勉强?
而且,昨天他不过是一时气上心头,随口说了些重话,没什么意思的,她根本不需要放在心上。
“可毕竟是我害老板受伤的……”她过意不去。
“不用了。”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若要靠一个姑娘家喂他用膳,这若传了出去,还像话吗?
“老板……”
见她把眼一敛,声音一哑,他的心不由得又颤抖起来。他不禁眯起黑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该不会是……
“你想喂就喂吧!”啐,连这样都要掉泪啊?
女人果真是水做的,动不动就要掉泪,真是的!以往就不曾见她这么脆弱,怎么,留到现下吓他用的?
“老板,张口吧。”绿绣立刻一扫刚才的难过,浅挑着甜甜笑意,夹了一口菜凑到君还四嘴边。
君还四狐疑地蹙起浓眉,怀疑她根本是在装哭,瞧她黑白分明的眼,没有半点泪光,可方才的情景她真是像极了要掉泪的样子。
“老板?”
见她催促了一下,他不禁被动地张了嘴,实实在在的教她给喂了一口菜,总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太不像个男人了,居然还要姑娘伺候他!
***
“不知道厨房熬药了没,我待会儿再过去瞧瞧。”绿绣夹着饭菜,配着清汤,一口一口地送进君还四的嘴里。
“你的动作能不能缓缓?”见她动作利落,君还四不禁有些喘不过气地向她喊停。
她以为她现下是在喂猪不成?知道她干活儿相当俐落,可喂他用膳时,能不能把动作放慢些?
他又不是布匹……
“啊——”见他嘴里一大口的饭菜,绿绣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倘若不想喂就不要喂!”君还四含糊地道。
他激愤地把满嘴的饭菜囫囵吞下腹,凶狠的直瞪着她,见她仿若有些歉意,他不禁又道:“得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就甭放在心上。”
啐!相处三年了,不懂他的性子,也该知道他这个人向来有口无心,即使说的话再难听,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只不过是嘴硬随口说说罢了。
“我知道。”绿绣偷偷地扬起一抹笑,又不着痕迹地掩去。“老板,关于这一回丝造大会,你可想到要绣什么东西了?”
“还没想到……”君还四想替自个儿倒杯热茶,可热茶没对准杯子里倒,反而是倒在桌上。
“该死!”
混帐,就连倒杯茶都这般难吗?
君还四扬起手里的白玉瓷壶,气得直想往地上砸,却教身侧的绿绣给一把抓住了。
“老板,我替你倒吧。”她连忙抢下壶。
君还四侧眼睇着她,微恼地抿了抿唇,瞪着她帮他倒上的茶水。“活像个废人似的,真是教人急死了。”
平常事事都得要仰赖这一只手,可偏偏这回掌骨折了,以后别说要与人谈生意做买卖、别说要批阅帐本,更遑论要参加今年的丝造大会了,他就连最基本的用膳、倒茶、整衣都成问题……样样事都要有人在旁伺候着,这同个废人又有什么两样?
“老板,何不趁这当头好生休憩呢?”她不惧反笑道。
“年关将近,我哪来的时间休憩?”他光是想到有那么多事,他便觉得头疼了起来,忍不住嫌恶自个儿的无能。
“铺子的事,有浅樱这好帮手管着,压根儿不需要你费心;至于厂子,则有我全权做主,老板只需要安心地待在宅子里,好生休憩便成。”见他未伸手拿茶喝,她忙将茶杯递到他的手中。
“还有丝造大会呢。”君还四浅呷了一口茶。
“老板还没有构思吗?”
“昨儿个才拿到题试,现下脑袋是一片空白,哪里会有什么构思来着?”新官上任,出的是什么鬼题试,分明是整人。
皮革要怎么绣嘛?
真不知道该说这题试出得好,还是存心找碴……
“老板,虽然皮革绣不了,不过咱们倒是可以拿锦绫当内里,再将内里翻襟出来,然后再把花样绣在翻襟上头;再不然,若在里头垫了锦绫,还想要在皮革上头绣些简单花样的话,该是不会太难才对。”绿绣敛眼思考着,在脑海里描绘了花样的大概。
君还四侧眼看向她。“你心里似乎有了谱?”
“有个样子,但还不算周全,下回我请织造的师傅替我找块上等的狐裘和小羊皮裘,我再拿来试试。这也是我昨儿个要入睡前想的,还不知道成不成,总之得先试试再说。”
“哦?”看来她倒是挺贴心仔细的,知道他最看重的是哪一件事。
“老板,待会儿喝下药汁之后,再同我说你今儿个是怎么安排时间的,让我帮你分劳吧。”绿绣浅笑道。
“只能这么办,要不还能如何?”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要是再不接受,岂不是有些婆婆妈妈,太难看了?
阔别三年,他也想要再瞧瞧她当年的古怪绣法。
这三年来,未曾再见过她像那日一般的特殊绣法,今儿个他可真是要大开眼界了……
***
“混帐!”
砰的一声,镇纸摔落在地,就差那么一点点,整块龙砚就快要摔到案前的毛毡上头。
只见君还四一双黑眸微绽凶光,怒瞪着前方洞开的大门,在一片昏暗的天色之间寻找着绿绣的踪影。可惜的是,一盏盏的灯都亮了起来,也照亮了书房前方的园子,却依旧没见着她的身影。
混帐,说什么要帮他分劳,分她个鬼!
现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见不着一个鬼影子!
她说要到厂子去一趟,可从早上待到现在,都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还不回来,她到底有没有想到他还没有用膳呢?
浅樱接下他铺子里的事务,忙到现下不见人影,他倒还稍微可以理解,可这绿绣呢?
早说过她原本便不是极为勤快之人,何况在入冬之后,更是有得偷懒便拼命地偷闲。说不准现下又窝到水榭睡觉去了,也说不准若没人唤她起床,她便打算一直睡到明儿个呢。他一不在旁边盯着她,她随即又松懈了,真是教他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