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泫纭淡淡地勾笑,魅眸也盈着连他自己都不自觉的笑意,浓浓地凝在他的眸底,狠狠地攫住她的心魂。
“不,我……”发觉自己答得太快,李祯不禁又道:“我只是听你说起风镜,我……曾经听人说起风镜在王爷府里,而你方才也提起王爷府……”
要说吗?他会起疑吗?
她真是太笨了,太久没同人说话,说起话来支支吾吾的,定会让他看出端倪;倘若他真识破她的身分,那要如何是好?
他会愿意让她再待在这里吗?
“哦?你听过风镜吗?”石泫纭勾起浅笑,饶富兴味地睇着她。
他心里已有了底,但在尚未获得证明之前,只能算是揣测罢了。
他没有探人隐私的嗜好,如同他藏在心底的事,不允许任何人窥探一般;她不说,他也不问,但现下的他想逗她、套她话,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些证实他揣测无误的铁证。
“呃,我曾经听人说过,那面古镜是盘古开天所造的祥物;但我认为那面古镜并非祥物,而是一种煞器,一面可怕得会教人迷失神智的妖镜。”李祯敛下水眸,掩去藏在眸底的酸涩。
或许她说的不是真的,或许她是在毁坏古镜的存在价值,但她真是如此由衷的希望。
“哦?可我所听到的似乎和你的见解有点出入。”看来鱼儿是上钩了。“听说风镜是一面可以观今纵古的宝物,只要得到它,哪怕妄想得到天下,也不过是探囊取物般简单。”这是国公的说辞。至少李诵是这么告诉他的,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不过最起码他不会傻得相信这些荒唐的传说。
“我……”李祯粉色的唇瓣微颤着。
为何每一个人说的都一样呢?
倘若真如他们所说,难道自己真的是妖孽吗?
她永远记得十年前,风镜上头浮现的血红字样,写着妖孽两个大字;三娘便因此而病倒了,腹中的孩子亦失去。从那一刻起,王爷府像是走进永远跳脱不开的恶梦里。
王爷府只有她一个子嗣,下人们开始在她身旁窃窃私语,只有一些较不信邪、同她较亲近的下人才敢接近她;然而风镜总会不预期地显现文字,世事便会依着风镜上头的预言进行……
在她十岁那一年,爹不再来看她了,将她囚在府中最北隅的小厢房中,不准她再踏进厢房半步,甚至为她戴上铁面具、铐上脚镣。
没有人敢接近她,即使是送膳食的下人,也是在放下膳食的瞬间落荒而逃。她仿佛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妖孽,连她也开始相信自己是妖孽;否则要怎么解释风镜上的预言?
再也没有人愿意跟她说话,再也没有人会摸她的头、对她笑,甚至是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她被彻底隔离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她不想再过那种生活,于是带着爹赠给她的血笛和风镜一起离开王府。
多可笑!她原以为外头会戒备森严!孰知根本没有人看守她;他们连接近她都不愿意,怎么可能守在她房外?
说不准,假使自个儿死了,他们还会觉得轻松一点,再也不用面对一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鬼怪了。
然而抱着万念俱灰的念头投河时,没想到却被他救起……
“怎么了?”
感觉到李祯的异状,石泫纭不禁走到她身旁,想轻轻地拍拍她的肩头,却又突地觉得这个动作并不适宜,随即又缩手。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愿意让我待在这里?”李祯不解地问。
她不过是个再陌生不过的人罢了,为伺他愿意救她?而且还一连救了两次。
“你又为什么愿意待在这里?”石泫纭反问。
尽管隔着碍眼的铁面具,他仍看得见她清澄的眸底蕴藏着太多悲伤、太多他无法理解却很想了解的哀恻。
在她身上,他看见自己的影子。
即使是现下,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已经脱离了那个梦魇,而她瘦弱的模样只会更加激起他的不舍和怜惜。
“因为你愿意让我待在这里。”李祯抬眼与他对视。
是啊!因为他的一句承诺才卸下她的心防,让她在无忧阁里日夜盼望着他的到来,只为了再见他一面。
“你……”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反倒让石泫纭怔愣住。
倘若她是一般被推入火坑的姑娘家,他可以一笑置之;倘若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他可以给她一个拥抱;倘若她是一个找不到倚靠的失意人,或许他可以为她编造一个美梦,但是……
她不一样。
她眸底有太多苦涩,该是清澄见底的眸底却带着一抹晦暗。
仿佛是雏鸟见到第一眼看见的人,便已暗许终生的期盼。她是他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最惹他怜爱的,只因她是与他最相似的人,他几乎无法置之度外。
可眼前的情势理智地告知他,倘若他再不走,或许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迷障了,然而他却有点荒唐地甘愿被束缚……
***
八王爷府
经下人引入八王爷府正厅,石泫纭有点意外地见到常常宾客满门的百花院居然不见人声鼎沸的宴会。
这是怎么着?此时正是莲花盛开之季,依八王爷的性子,硬是会邀地方名绅和朝内官宦共赏花宴,为何……
难道是因为八王爷在寻找驭祥公主的下落?
这念头一起,猛地震得他又想起那一日……
那天,他几乎可以说是用逃的离开无忧阁后院,只因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抗拒不了她。遂他像个鼠辈般逃了,倘若能让她更厌恶自己一点也无妨。
真是闷透了,只要一闭上眼,便会瞧见她那双希冀的眸,是多么热切地渴望自己留下,然而看透了她,他更是要逃。
她的眸子太多变,仿佛处处在防备他人,仿佛在注意着他人的目光;贵为八王爷的公主,她居然放下皇族的身段,如此地仰承曲意,仿佛十分惧怕着在他人的眼中找到惊惧或是厌恶的目光。
以往的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为何会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好歹她也是个公主,尽管其貌不扬,也不至于会遭到不好的对待,所以这其中绝对有隐情,而他迫不及待地想找到答案,于是便来到八王爷府。
其实也是为了李诵托付调查风镜之事,亦是为了大哥石泱漭和李宸之间的事,然而最主要的却是为了祯儿。
他想证实她的身分,想知道她的过去。
倘若他知道驭祥公主的名讳便犯不着这么麻烦了,不过知道名字又如何?他亦无法得知她究竟是失足落河,还是蓄意投河。
无论如何,他要知道王爷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依他所知,八王爷的性子绝无可能囚禁自己唯一的女儿,他既会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探一探他的口风,应是可以略知一、二。
“石公子这边请。”
石泫纭突地放眼,下意识地勾起淡淡的笑敷衍围绕在他身旁的婢女们。
他几乎要忘了她们的存在,倘若她们不出声唤他的话,说不准他会径自走入王爷府的大厅。
“王爷今儿个怎会没有举办宴会?”石泫纭不着痕迹地问。
何苦要自个儿想破脑袋?直接问这群婢女岂不是简单多了?他相信她们会很乐意告诉他。
“王爷烦都烦死了,怎么有办宴会的兴致?”
让他叫不出名字的婢女轻回道,身子不断地往他身上靠来。
“怎么说?”近来朝政并无大事,尽管有,亦与八王爷无关,有什么事值得他烦的?
“因为……”
“你走开,让我同石公子说。”
站在另一头的婢女哪里容得了她再多嘴、讨石泫纭欢心,一把将她推到一旁去,随即占领了她原本的位置。
“你才走开,石公子是同我问的。”可被推开的婢女哪里容得了自己占到的好位置被霸占?
虽说石公子并无官职在身,但他气度不凡、俊美如神祗,而且对待每个下人都是一样温柔;这份温柔,更是轻易地掳获了王爷府里的婢女们的心。
况且,石公子鲜少到王爷府,倘若错失这一次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
因为如此,只要石泫纭一踏进八王爷府,府里的婢女便把他当成沾了蜜的花朵,直往他身上飞扑,甚至不惜演出全武行,只为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哪怕只是他随意的一瞥。
“住口!这个王爷府还轮不到你们开口,给我闪到一旁去!”另外一个婢女见状,随即乘机靠到石泫纭身边来。
“太可恶了,公主的事是我第一个得知的,你们怎么可以跟我抢功劳?”被狼狈推开的婢女忍不住吼着,压根儿忘了昔日的姐妹情谊,在见到石泫纭后,已成为互不相让的仇敌。
“你说那是什么浑话,我认识公主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哩!”
婢女们一句杀过来,一句砍过去,杀气腾腾,俨若忘了站在她们身旁的石泫纭正愕然地瞪视着她们气质渐失、仪态渐乱的庸俗。
唉!就是因为这个样子,他才会不想到八王爷府来;不过,倒也让他听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你们说到公主,到底公主发生了什么事?”他试着在聒噪的漫天舌战中,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声音。
尽管音量不大,但钟情于他的婢女们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只见其中一人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道:“石公子,王爷是因为公主不见了,遂没兴致办宴会。”
“她失踪多久了?怎么没派出宫内的骁骑兵到处搜寻?”见她们乐意答话,石泫纭倒也问得理所当然。
“个把个月了,王爷不愿意调宫内骁骑兵,八成是因为公主丑得见不得人,怕吓到过路之人。”话落,失笑声此起彼落。
“胡说!”府内最老的婢女开口了,挑眉睇着愕然的众人。“才不是因为公主丑,王爷才不愿意调出宫中的骁骑兵。”
“此话怎说?”石泫纭直觉这是问题的症结。
“我到王爷府时才十岁,正是公主出生那年,我还记得公主出生时,锦霞蔽天、万物齐聚、异象丛生,谓为魔障,而后随着公主不断长大,王爷府便不断发生令人无法理解的事,远在下人房里,大伙儿都说公主是妖孽。”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有点胆战心惊地又道:“不过我曾经目睹过一次,我永远忘不了那情景有多可怕……”
“到底是什么事?”石泫纭尚未问出口,一旁的婢女已经等不急得替他问了。
“王爷为了抑止下人们造谣生事,便将公主迁到后院一隅,不让任何人接近她,且全无下人伺候,只有在用膳的时候才差人送去。”仿似回想到那时,她又惊惧了起来。“我那时候走到后院,见到……”
“什么?”石泫纭敛眼勾笑。
“公主身旁有一堆飞禽走兽正在啄着府里的一名长工,那名长工的死状简直是惨不忍睹,可是公主却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名长工被群飞禽走兽咬死……好可怕!我现下回想起来,还觉得浑身不断地打颤。”
“不会吧!”在场众人立即一片哗然。
石泫纭微蹙起浓眉睇着她,思忖她话中的可信度。
“是真的,所以王爷才会把公主关在房里,铐上脚镣、戴上面具。”她是这群婢女中,唯一曾经和公主接触过的一个。“或许王爷是因为公主的不祥,所以公主失踪了,也不调出宫中的骁骑兵去寻,让她就此离开王爷府。”
“怎么可能?依王爷的性子,不可能这么对待公主的。”
众位婢女再次议论纷纷,一句接一句,刹那间此地成了街尾的市集,嘈杂得让人头昏脑胀。
“外头在吵些什么?”
一道洪亮的嗓音带着威严吼出,众位婢女立即噤若寒蝉。
石泫纭微勾笑,隐去眸中的疑惑,而后走上前弯身作揖。“八王爷。”
“泫纭贤侄?”八王爷仿佛有点意外见到他似的,睨视着外头一群造谣生事的婢女,随即又对石泫纭道:“进来吧。”
石泫纭在走进大厅前,又意味深长地回头睇了方才那名婢女一眼。
他从不知道八王爷府里有这么多秘密,也没想到她的身分竟是如此特殊,更不知道八王爷竟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到底是真是假,看来还得从八王爷口中证实。
第六章
“到底是什么风把贤侄刮进王爷府的?”
八王爷洪亮的嗓音里难掩一丝苍凉的味道,石泫纭定睛瞧箸他,突然觉得他苍老许多,尽管他们已有一年未见,但他应不至于会苍老得如此快速。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公主失踪了?”石泫纭也不回答他,开门见山地问。
“是那些碎嘴的婢女们同你说的?”八王爷迳自呷了一日茶,显得有点老态,原是炯炯的双眸显得有点无神。
“公主失踪,必定让王爷担忧了。”
瞧王爷的神色,压根儿不似无视公主生死的模样,反倒像是为了她而寝食不安,双颊瘦削不少,身子骨也单薄了些。
八王爷抬眼睐着他不语,半晌突道:
“方才在外头,你定是听到了关于祯儿的谣传,是不?”
“祯儿?”石泫纭微愕地重复念道。
真是她!如此一来,证实了他的揣测果真不假。
“你不知道她的名讳吗?”八王爷有点无奈地笑道:“知道祯儿名讳的人不多,毕竟想娶一名其貌不扬的公主的人不多,所以会打探她消息的人自然少之又少,你会不知道她的名讳一点也不奇怪。”
石泫纭想了想,会意地笑了。
以往他四处串门子,总是会听及哪家的千金相貌如何、姿态如何;可是听了百余位千金的消息,却未曾听过驭祥公主的。
想必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不只纯粹因为公主貌不惊人,毕竟在这长安城里的千金,也不是每一个都拥有傲人美貌;驭祥公主的消息会被断绝得如此彻底,必定是王爷的特意安排。
“你真信了婢女所说的事?”八王爷欣赏地睇着他睿智的眸。
“不,以小侄对王爷的了解,小侄不认为王爷会如此对待公主。”石泫纭也不客气地说出自己的看法。“王爷会特地放出公主奇丑无比的风声,必定是为了保全公主的安危;而会如此缜密地保护公主,必定是为了防范国公。”
倘若他没猜错,事实必是如此。
“不愧是奕全的儿子,你就是如此聪颖,才会深得本王喜爱。”八王爷一扫阴霾,拍桌大笑着。
“是王爷看得起小侄。”
八王爷与他爹亲原为义交,两人交情甚好,也因如此,他才能以一介布衣的身分在八王爷府来去自如。
“你过来。”八王爷笑着,领他往大厅旁的长廊走去,走进一间书房里。“本王拿一幅画给你瞧瞧。”
石泫纭不语,睇着他自一幅挂轴后取出一幅画,缓缓地摊开在他面前。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