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间聚拢了些,不确定自己喜欢这样亲密的人际关系,但……他似乎也不讨厌她的提议;这是个奇怪的现象。
他向来不爱与人太接近,男人、女人都一样,维持友谊是件麻烦的事;尤其很多企图接近他的女性都对他怀有奇特的想望。他始终弄不清楚她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因此相处变成了一种折磨。
但左昕璇好象不一样,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那股迫人的压力,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许。“如果你想一起去上班,恐怕得立刻做准备了。”最终,他决定接受她的建议;反正他也需要一个熟悉公司的人带他认识新环境,与其再去适应一个陌生人,不如选择她。
左昕璇习惯性地又皱了下鼻子,然后一朵灿烂的笑花在她唇畔绽放。“好,我立刻就去准备,你等我十分钟……不!二十分钟。”她想再去巷口饮食店买份早餐,累了一天、又一晚没睡,她急需大量的食物来补充流失的体力。
“等你准备好就到车库前等我。”他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沐浴更衣,并收拾一些公事上需要用到的资料。
“待会儿见。”地摆摆手,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望着她春青活跃的身影,他脸上严谨的线条在不自觉间柔和了下来,心里酝酿了一股和暖的气流,驱散了一整夜搬家的辛劳,让他觉得通体舒畅。或许决定回国是项明智的决定,与同种人相处不会那么紧张,对着一张没有心机的可爱笑脸更有助于放松。
不过……凌云望了吵杂的厨房一眼。里头那两只暴躁的火龙除外,他们只会扰乱别人的好心情。
爱吵就由他们去吵个够吧!他决定不管他们,随他们去吵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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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凌云的车子坐进一个娇嫩好比黄玫瑰的可爱少女,她长长的秀发编成两条发瓣垂在胸前,脂粉不施的年轻脸庞有一种他睽违已久的青春,她的活力让他这辆灰暗的老爷车变得明亮起来。
左昕璇正心满意足地吃着她第二张蛋饼,西红柿酱从她的嘴角流下来,她赶紧伸出舌头去舔,这动作让凌云霍然睁大眼。
“凌大哥,你也想吃吗?”
他摇摇头。今早他虽只喝了一杯咖啡,但时差让他没啥儿胃口,他会突然失控是因为她的动作,当她粉红色的小舌划过她的红润樱唇,他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但我有买你的分耶!”她提高另一包塑料袋。这本来是要给青风的,但她还在跟那位老伯吵架,他们已吵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停火的迹象,她不敢去打扰他们,生怕扫到台风尾,因此决定将这份早餐转送给凌云。“有萝卜糕、煎饺、大肠、蛋糕和波霸奶茶喔!”
他蹙了下眉头,那些食物他听都没听过。凌家早已移民美国三代,他也是在美国出生的,向来只接受快餐和西餐,能讲一口道地的国语全拜他那爱国成痴的父亲所赐;小时候,他若饿了、冷了,就得用国语说出他的需要,否则他只能光着屁股、饿肚子。
“啊!我忘了你在开车不方便吃。”她一口塞进了半张蛋饼,空出自己的双手,语焉不清地说道:“没关系,我喂你。”她叉了一小块蛋饼到他嘴边。
他学的是最新科技,凡事中规中矩、有迹可循,让他很轻易将改变和刺激踢出生命中,因此,他并不乐意尝鲜。本来凌云是想别开头的,但是前方的灯号突然转换,他急踩煞车,然后作用力加反作用力,那块蛋饼就自然而然被塞进他嘴里了。
“怎么样?是现煎的哦!好吃吧?”左昕璇双眼发亮地注视他没啥儿表情的侧脸。
“这不是现煎的。”蛋饼一入口,他就发现她被骗了,现煎的饼皮不会出现这种硬度,那饼皮恐怕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冻了。
“可是我亲眼看老板煎的啊!”
“蛋也许是,但饼皮起码冷冻过三天。”
“啊!”她睁大眼。“可是现在没人现煎饼皮了啊!大家都是在超市买现成的,那样比较方便。”她咋咋舌,似乎有些失落。“虽然现煎的饼皮比较香酥……其实我小时候,就是超市还没卖现成饼皮前,蛋饼的饼皮一定都是现煎的,好好吃哪,可惜现在吃不到了。”
他侧头望了她一眼,在脑袋瓜都还没决定该怎么做前,嘴巴已经先替他说出了决定。“如果有食谱,我可以做给你吃。”
这回地的眼珠子睁得几乎跳出眼眶。“真的?你会做?”
现在后悔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凌云皱了下眉头。“基本上只要有食谱,我大概会做。”语气间已经少了初时的热络。
但她没发现,依然是一脸兴奋。“那很简单,我可以把食谱抄给你。”
在停下一个红灯前,他一直保持沉默,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前,他开口了,声音有着淡淡的沈闷。“你既然知道怎么做,为什么不自己做?”
以前在美国时,他遇过很多喜欢以使唤男人来证明自己魅力的女人,他不希望左昕璇也是其中之一。
她不好意思地绞着十指。“你不可以笑喔!我……其实我是个厨艺白痴。虽然我上过许多烹饪班,也买了不少食谱回家研究,我清楚记得每一道菜需要用的材料和烹调手法,但我就是没有办法将它们完成;一经过我的手,再美味的食物都会变成垃圾。”
凌云没有笑,只是非常诧异地望着她。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也许吧,他十年级时就有一位同学,每一条化学式都列得出来,但每回考化学都死当,因为他无法将它们应用在考试题目中。左昕璇或许也是如此,懂得很多道理,却无法应用它们。
她突然瞪大眼,以感动莫名的眼神瞅着他瞧。“你是第一个听到这理由却没笑的人耶!凌大哥,你真好!”
凌云脸庞几不可见地闪过一抹红潮,为了她的崇拜,他少之又少的英雄主义忽然彻底发挥了出来。“你不会做没关系,我可以做给你吃。”话一说完,他又皱起了眉头。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把自己跟一个纯真少女牵扯在一起了,这不是很麻烦吗?
想象她会因此闯入他的生活,占据他的时间,破坏他的规律……心底升起一股不适应感,但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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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泰信息”举办了一场非常盛大的宴会来欢迎凌云的加入。
“原来你就是新任的计算机部经理!”左昕璇到现在才知道,她家隔壁搬进了一位怎样了不起的邻居。
凌云没回话,脸上有着一股不耐烦。他讨厌宴会、很多的人、言不及义的谈话、别有居心的奉承……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不自在到极点。他迫不及待想去看看自己的办公室,了解一下工作内容,但这场宴会却一点结束的迹象也没有。
讲台上,“宏泰信息”的总裁方达依然滔滔不绝叙述着凌云的丰功伟业,原本一个严谨、不苟言笑的领导者,现在正因为公司增添了一名强大生力军而显得兴奋异常。
左昕璇忍不住再叹口气。“你一定很伟大。我从没看过总裁这么开心;他为了你选择我们公司,高兴得像要飞上天去。”
凌云心中迭迭升高的烦躁因为她的话突然降低了。“他很高兴?因为我来了!”
左昕璇点头如捣蒜。“从我进公司以来,我没见总裁笑过,公司的女职员都叫他‘酷哥总裁’,男职员私底下则戏称他为‘牢头’,可是你看,”她指着台上的方达,他不止笑,而且是笑得合不拢嘴,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总裁简直是手舞足蹈地在介绍你。”
是吗?凌云疑惑的眼神转向讲台,上头方达正好在对他招手,他举步上了讲台。
“各位,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来欢迎凌云先生加入‘宏泰信息’这个大家庭,相信有他在,我们今年的业绩一定能够再创新高!”方达热切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又更显激昂了。
站在方达身边,凌云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快乐,他们……他忍不住紧张,因为满场欢乐直冲他而来!
所有的人都是真心欢迎他的到来,没有嫉妒、也不因他是黄种人而怀疑他的成就……呃!差点忘了,这里是台湾、不是美国,当然不会有人介意他的黄皮肤、黑头发。
这种感觉真不错,让他觉得身心都有了归属。果然,回国是正确的,在这块小岛上他定能更加发挥所长。
不知不觉间,这场冗长的欢迎会变得比较可以忍受了,尤其底下还有左昕璇天真的笑颜在帮他增加耐性,只要他们别让他去应酬、演讲……才想着,一支麦克风突然凑到他嘴边。
“现在让我们请凌云先生为我们说几句话。”
凌云为这骤然改变而愣在讲台上,他不擅言辞,甚至可以说是笨拙,而他进公司的第一件工作居然是演讲?不,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好耶!凌大哥加油。”一阵娇脆的欢呼自底下传来,是左昕璇,她拚命地鼓掌,把小手都给拍红了。在她心里,总裁一直是公司里最伟大的人,可想不到,凌云站在方达身边,那股气势却一点儿也不逊于方达,甚且还比方达多了一分亲和力,让人忍不住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
他莫名有些感动,不擅言辞不代表他不懂礼貌,他们这样欢迎他,他是该有所表示的。他弯腰、深深地鞠了躬,道声:“谢谢!”然后举步下了讲台,在众人惊诧、不信、愕然的注视中,他走向她。
左昕璇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走过来,站定在她身前,然后微笑地望着她。
“你……这样就完了?”她讶问。
他耸了耸肩,那张嘴又变成一只死硬的蚌壳,怎么也不肯打开了。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这新来的经理是天生不擅于交际,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想来个下马威给大伙儿尝尝?但下一秒,左昕璇一番无厘头的话立刻引起哄堂大笑,将所有紧绷的气氛冲淡于无形中。
“哇!你比我们‘酷哥总裁’还酷耶!两个字解决一场演讲。”实在是够特别,不枉她将他列入第一号值得深交的好友。
台上方达不自在地抿抿唇,他当然知道公司里的女职员私下昵称他为“酷哥总裁”,男职员则叫他“牢头”,以彰显他的严谨、不苟言笑;但从没人敢当他的面叫那绰号,这胡涂的小助理是第一个,害他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你们……开心地玩吧!”他放下麦克风,步下讲台,直接转入总裁室,他有必要喝上一大杯冰水来消灭一下体内的燥火。
龙头老大一走,场中的气氛顿时开放了起来。
左昕璇的话让所有人消去了戒心,不再介意凌云的无礼,一波又一波的好奇群众开始挤向他,他们向他道贺,要求和他握手。
起初十分钟,凌云还耐着性子应付这群未来同事的包围,但二十分钟后,就见他脸皮越来越僵,不多久已染上一层黑灰。这场无止无尽的宴会再不结束,他怕会当场崩溃。
“嘿,凌大哥!”左昕璇像极了救赎天使般,翩然出现在他面前。“你要不要稍微逛一下公司,顺便了解未来的工作环境?”她嘴里塞着一片饼干,语焉不详地说着。
“好。”他忙不迭拉着她躲开人群,早想走了,只差没借口。
“哎哎哎……”左昕璇给拖得差点跌倒。“慢一点儿嘛!”
他稍缓了一些,但速度依然很快。
她跟在他身后跑得气喘吁吁。“凌大哥……你跑这么快,能记得住各部门的位置吗?”
“宏泰信息”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算小,办公大楼总共盖了八层,是比不上一些超大企业,可里头的部门、设备也够繁复了。她自己就花了一个礼拜才略微了解各部门的位置、和彼此间的工作联系,不信凌云这样跑过一遍就能记住全部。
他默然不语,直跑了两层楼,才停下脚步。
“哇!”左昕璇一个煞不住脚,整个人朝他的后背狠狠撞了过去。“好痛!”
听到她的哭喊,凌云心脏微微一揪,回过头去,乍见两道艳红的鼻血。“昕璇——”
她眼睛水汪汪的、鼻子红通通的,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凌大哥,好痛!”
“快把头抬起来。”顾不得弄脏身上的新西装,他脱下衣服,让她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
“呜,咳咳……”鼻血似乎呛进她的气管里,让她猛咳了几声。
得找个地方让她躺下才行!凌云溜目四顾着。他可以带她回宴会场,那里有一堆人可以照顾着她,但他怎么也不想再尝一遍被人群包围的恐怖;可是在这偌大的办公大楼里,他人生地不熟,实在不晓得上哪儿找张沙发让她躺。
突然“安全门”三个字窜入视线内,他赶忙抱起她走出安全门,来到楼梯间。这里人迹稀少,不会有人来骚扰他,而她也可以安心休息一下,何乐而不为?
“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记住,头不要低下来,不然又要流血了,我去找些卫生纸给你。”他记得出安全门时,在走廊右侧似乎有看到“化妆室”的标志,希望里头有卫生纸。
“唔……嗯……”她倚靠在楼梯边的扶把处,不知该摆什么姿势地轻晃着头。
他忍不住失笑拍拍她的手。“等我一下。”他可以了解她应允的意思,但她那副想开口、又怕血流进嘴巴里的模样儿实在惹人发噱。
左昕璇痛苦地仰着头,五分钟后,脖子硬得好象屁股下这石子地板。
“奇怪,凌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她不敢低下头,因为他临走前的叮咛。
十五分钟后,凌云终于回来了,双颊上有抹淡淡的微红。他把卫生纸递给她,一份是干的、一份是沾了水的。
“来,我先用湿卫生纸帮你把嘴边、下巴的血迹擦掉,你再用干的卫生纸捂住鼻子。”
“唔……谢谢!”她结结巴巴地回道。
“如果我不突然停下来害你去撞到鼻子,你也不会流鼻血,这是我的责任,你不须道谢。”他一副就事论事的姿态,但擦拭她脸上血迹的手劲儿却异常地轻柔。
“没有啦!”她张大嘴喘气。“我的鼻子黏膜本就脆弱,从小就这样,稍受刺激便很容易流鼻血。”
“而那刺激是我给你的。”他声音闷闷的,忘不了乍见她满脸鲜血时所受的震撼;心抽痛、手脚还微微发抖。这种感觉是他生平第一次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