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听过,商哥哥,你再多喊几遍‘蝶儿’这名字给我听好不好?」她娇躯倚进他怀里,轻声撒娇道。
「蝶儿……」他搂著她,十指饱含著眷恋轻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蝶儿、曲蝶儿、我的蝶儿……」
他深情的呼唤一遍又一遍传入她耳里,荡进她灵魂深处,某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在她心底浮起。
她伸手想捉,但靠近一看,却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梦。
「不行!」她语含泣意。「我想不起来,有好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这是什麽意思?她……曾经丧失过记忆?
「我好笨,绯樱是笨蛋!」她一手轻捶著自己的脑袋。
「别打、别打。」她打得他的心都疼了。
「可是绯樱好笨。」她可怜兮兮地皱著眉。「我常常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手为什麽会痛?为什麽大家的脚都好好的,我的却歪歪的?打我有记忆开始,它们就坏掉了,阿爹、阿娘叫我要忍耐,好多人连走路都不能走,绯樱可以走已经很幸运了,只要多看大夫、多吃药,有朝一日,绯樱的脚一定会好的……」
她在说什麽?他突然觉得心头好慌,她的话颠三倒四,但他知道这些话很重要,他一定得了解它们。
「我忘记了很多事,绯樱十岁才长记性,更早以前的事情全不记得了,可是……我常常想起很多人,但我明明不认识他们啊!」
她的梦!他的脑海闪过一片光明。「绯樱,你曾说过,你每晚都作梦梦到我?是怎样的梦?」
「那个……就是有关商哥哥的梦啊!在梦里你会变得小小的,和小绯樱一起在一个很漂亮的地方玩,那里有绿色的湖泊,我们常常在湖里玩水,还有一只黄金色的狗,嗯……我记得我们还去采过果子,黑色的、巴掌大,很甜、很好吃哦,那个果子还可以做成圆圆的饼,商哥哥最喜欢吃那种饼……」她开心地说著自己的梦。
商别离听得一颗心揪成一团,常绯樱说的每一件事都是他和曲蝶儿童年时所经历过的。
那一段生活在「迷宫」里的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宝贵的回忆,常绯樱为什麽会知道?答案不言可喻。
可他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常绯樱和曲蝶儿竟是同一个人;这是怎麽一回事,十五年前蝶儿是如何逃脱陪葬命运的?萧王府里的人是如此地残忍,断不可能放她一条生路。
比较可能的情况是蝶儿被救了,但她何以失了记忆?并且性情也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如今的常绯樱是时而聪明、时而却又天真得像个三岁小儿,分明不正常到了极点。
诡异!事情的演变走到了十足诡异的境界,是否有人可以给他一个清楚的答案?
「绯樱,你记不起小时候的事,有没有跟你阿爹、阿娘提过?」倘若绯樱便是蝶儿,那麽那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常氏夫妇就有问题了,毕竟出生於「迷宫」中的曲蝶儿早在两岁时便已失去双亲,才会被奶娘送入自幼即指腹为婚的商家、与他一同长大。
「提过啦!阿爹、阿娘说那是因为绯樱病了很久,才会忘记的。」
「你病了多久?」
「听阿爹、阿娘说,足足有四年那麽久,绯樱都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也就是说她从六岁病到了十岁,这期间,她恍惚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直到清醒後,她又重新开始了另一段不同的人生。
「绯樱。」他捡起她的衣服塞进她怀里。「赶快把衣服穿一穿,咱们上崖去找你阿爹、阿娘。」
「不要,我们还没圆房。」
天哪,她居然还记得这等事!商别离头痛地蹙起双眉。「绯樱,在未得你阿爹、阿娘同意前,咱们是不能成亲圆房的;我无论如何都得知会过你爹娘一声,才能娶你啊!」
「商哥哥愿意娶绯樱?」
「我没告诉你,我很喜欢你吗?」在不知她是蝶儿前,他早不知不觉丢了心,如今再想捡回来,已是太迟。
她大喜过望地瞠圆了双眸。「商哥哥,绯樱也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她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轻拍著她纤细的背,心头一阵温暖;她的情总是表现得如此直接、热切,叫他避无可避,只得全然接受。
「可是商哥哥,」她突发惊人之语。「阿爹、阿娘最近都很忙,恐怕没空见你耶!」
「连抽出半个时辰谈谈儿女亲事都不成?」
她摇头。「五月初五有人要到村里办丧事,全村的人都要帮忙做陶偶、挖地道;一直要忙到丧事办完为止。」
「做陶偶、挖地道?」该死,为什麽他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难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想的那样?
五月初三商别离不顾常绯樱的反对强拉著她回到别来客栈,有很多事情必须尽快搞个清楚。「绯樱,快带我去见你爹娘。」再晚,恐怕遗憾铸下,便挽回不了了。
「不行啦!」她紧贴在大门边,死也不进客栈。「到五月初五前,阿爹、阿娘都有要事待办,没空见你。」
「到了五月初五就来不及了,你知不知道?」刘彪在四面谷地埋下的火药足可将这整个村落炸飞上天,再四分五裂地落下地面;届时,别说人了,万物俱毁,就怕杨家村从此将一无生气。
由於在订下这毁村大计时,商别离一心只想让天下贫苦孩童永不再沦为陪葬品、冤死无处诉;所以他选择的是最激烈的手段——玉石俱焚。
只是他作梦也想不到,在这带领陪葬恶俗的杨家村里,可能还有一丝纯净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著;若果真如此,他何忍连这一点乾净都一起毁灭?
「可是……」他的神情好可怕,教她原本坚持的拒绝不觉慢慢崩溃。
「拜托你,绯樱,这可能关系著数百人的生命。」
他……居然求她了!常绯樱还能怎麽办?
「好吧!你跟我来。」她领著他走进客栈,直到柴房。
「你爹娘在这里?」
她点头,纤手在柴房的墙壁上摸了几下,寻到机关,用力一按;青石铺成的地面豁然开启,现出一条地道。
「阿爹、阿娘和村里的人都在下面。」
商别离的心此刻跳得好快,一切谜底将在此时解开,这世界究竟是现实残忍得不可救药,还是仍有一丝阳光正隐遁著等待适当时机起而驱逐黑暗?
跟在常绯樱的身後走入地道,前尘旧事在他脑海里回旋盘绕。
打天下第一风水师梅仁传出,杨家村内拥有一块千百年难得一见的风水佳穴後,无数流言在此兴起,无数悲剧也就由此开展。
不知是谁开的先例,想在此完葬、并得利於风水助益者,首先墓室必朝东而建,其次,墓碑上需刻七彩祥云,最後,遴选成对之童男童女陪葬。
十五年来,迁葬於此的豪门富户不知凡几,他们购买、或者强抢民间贫苦人家儿女以为陪葬;惨遭摧毁的家庭不知凡几,强大的民怨上冲天庭。
光商别离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者就达数十件;可是看了这麽多被选为陪葬品的孩子、救了无数惨遭欺负的孤童,他从不曾目睹过任何人的尸体。
依稀记得他总是在孩子们被活葬前就抢先一步将他们救出火海了,而在坟墓完葬後,他也没有挖坟见尸的兴趣。
所以……他一具尸体也没见过,那又岂能断定坟堆里埋的尽是童尸?
走出阴暗的地道後,一道强烈的光线直射过来;商别离瞧见偌大的地下室内,挤满了全数杨家村村民。
他们正埋头赶制寿衣、棺木、墓碑、陶偶……等丧葬必需品,而一具具形如幼童的陶偶则在案头上一字排开,等著被上色著衣。
商别离心头恍然大悟。
「阿爹、阿娘。」常绯樱唤了声。
常老和常佬佬闻声抬头,也发现了两名闯入者。「怎麽来了?」
见著他两人毫不惊慌的态度,盘据於商别离心头久久不散的疑云终於一点一滴散开了。「我只要一个答案。告诉我,上头那些坟墓里埋的是陶偶,还是幼童?」
常老和常佬佬对视一眼,语含遗憾。「都有,我们的力量毕竟不够,无法救出所有的人。」
「我明白了。」商别离神色凝重一颔首,霍地转身往回走;时间紧迫,他得在两日内将筹划多时的毁村大计作最後的修改。
「商哥哥,你要去哪里?」常绯樱不舍地追在他身後。
「绯樱。」他忽地回首捧住她的脸,炽热的唇印上她的。「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味道从她的唇渗入她心坎,芳心怦怦、怦怦地急奔了起来。
商别离扯开喉咙对著全数村民朗声道:「你们也赶紧准备离开杨家村吧!」语毕,他用力搂了常绯樱一下。「小心保重,知道吗?」没有道再见,他一说完,转身掠出了地道。
他身形如飞,快速胜过流星电闪,转瞬间又回到了与楚庸和刘彪会合之地。
楚庸一见到他,忙奔上前来。「把头儿,你上哪儿去了?咱们找你好久了。」
「我没时间解释。」商别离用力一挥手。「赶快告诉我,太师府的送葬队走到哪儿了?」
「预计明儿个午后会进入杨家村。」刘彪回答。
商别离侧首思考了下。「楚庸听令。」
「是。」楚庸躬身应道。
「今晚三更过後,你立即带领寨里兄弟将太师府买来作为陪葬的孩子们全数救出。另外,」他转向刘彪。「刘彪,我要你将埋在四面谷地里的火药药引分开,并且将引信加长两倍。」
「可那就不能一次炸塌整座杨家村谷地啦?」刘彪疑问。
「我就是不想一次炸塌整座杨家村谷地。」商别离回道。
「把头儿,为什麽突然改变计划?」楚庸同样不解。
「因为……」商别离唇角挂著一抹豁然开怀的笑。「直到刚刚我才发现,无论世间如何现实冷酷,终有一丝温暖隐藏其中,就看我们有没有用心去体会了。」
楚庸和刘彪皱起眉,他们还是不懂。
但时间紧迫,商别离也没空向他们一一解释清楚了。「总之你们先把事情办好,日後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覆。」
把头儿都这麽说了,为人下属的还能拒绝吗?楚庸和刘彪只得颔首应是,并各自执行任务去了。
商别离也没闲著,他还得想办法在五月初五之前,将那些受神剑出世传言吸引而来的江湖人赶出杨家村呢!
五月初三半夜,楚庸救出了被将军府买去作为陪葬品的孩子。
五月初四清晨,杨家村村民全数撤离故居。
同日午时,刘彪来报,火药引信已然拆解妥当、引信也各加长了两倍。
商别离二话不说,立即下令点燃埋於西面山头的火药。
刹那间,轰然的剧响打破了杨家村里的平静。
冲天火光,吸引了聚集於村内的江湖人士前去探查,究竟是发生何事了?
而商别离就领著三十六寨的弟兄们等在事发地点,待众武林人士一到,所有人齐声大喊。「神剑出世了。」并且率先追了出去。
来杨家村的武林人尽是为了神剑而来,如今乍闻神剑出世,谁不拚命追赶,但求能得一神剑,从此便可扬威武林。
不过半个时辰,杨家村谷地人去楼空,仅剩两百馀座坟苍凉地立於天地间。
五月初五丑时整,商别离终於摆脱了那些难缠的江湖人士,重回杨家村,眼望这块将他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的地方,一时千头万绪齐集心头。
他一人分别引燃了东面、南面、北面山脚处的火药,然後便迅速退离了杨家村。
延长了两倍的火药引信燃烧了半刻钟,倏地,一声轰天剧响,天地像翻了几翻似的,整座谷地被炸得面目全非,任它风水再好,如今也灰飞烟灭。
商别离立在远处观看烈火烧尽一切罪恶,流传了十五年的陪葬风终在此时划下句点。
「全都结束了。」他轻叹一声,清俊的容颜映著火光,竟有些不舍。
人的心情真是很奇怪,在不知绯樱其实是蝶儿之前,他一直在等待毁灭杨家村的这一刻,想像著亲手报仇的快感该是多麽愉悦。
但在知道蝶儿未死,而杨家村村民也并未泯灭良心、放任陪葬歪风横行後,在心头久积的仇怨竟一点一滴淡了,如今充满他脑海的是在别来客栈里与常绯樱相处的甜蜜。
他们头一回见面,她便跌进了他怀里,不过交谈了几句话,她已将他全身摸了个遍;然後纠缠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一团解不开的结,从此他与她便再也分不开了。
「绯樱……」他轻笑,等著朝阳自烈火中升起。
几个脚步声传自他身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不必回头商别离也知道是谁有同他一样的心情,此刻前来相送这片美丽的谷地走入末路。
「恨我毁了你们的祖居吗?」他问。
站在商别离身後,陪他一起观看杨家村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的正是全体村民。
「不!」说话的是杨家村村长。「当萧王府里的人在谷里活埋下第一个孩子时,我们的家就不见了。」他语含哽咽。
商别离愕然回头,却发现所有的村民都在哭;他将目光移向立於村民中的常老和常佬佬。「爹、娘,你们也该还回真面目为孩儿一解疑惑了吧!」
疑云再起,想不到常老和常佬佬竟是商别离的亲生爹娘!
两名老人家同声哼道:「好在你这小子没笨得太彻底,总算认得出爹娘。」双手齐扬,常老和常佬佬撕下人皮匠具现出两张保养得宜的中年夫妇面孔;原来他俩正是天山「迷宫」之主商氏夫妻。
商别离朝天翻个白眼。早就该想到了,会一见面就扬言要砍他手脚、又胆敢用迷药将他迷昏的人,除了知他甚深的亲生爹娘外,还能有谁呢?
「绯樱过来。」召来心上人,一指点了她的昏穴;如果他的猜测没错,他要问的问题并不适合她听。
「喂!小子,你对你媳妇儿做什麽?」常佬佬,不,应该改口叫商夫人了,一脸的大惊小怪。
「少罗嗉。」商别离瞪眼,小心翼翼地将心上人抱住。「我问你们,绯樱就是蝶儿对不?」
商氏夫妇奇怪地对望一眼。「你都知道了还问什麽?」
「我什麽都不知道。」商别离咬牙。「你们何时知道她被选为陪葬品,又怎麽会及时救了她性命、为她改名换姓?还有,她的手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唔……儿子啊!我们夫妻俩虽然有点大意、不够负责任,但总还有点儿良心吧!」十五年前的往事说来就丢脸,商氏夫妇有些说不出口。
商别离瞪眼。「你们是说,还是不说?」
儿子生起气来好可怕,商氏夫妇只好你推我、我推你地互相推卸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