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头儿,那……难不成是陪……陪陪……陪葬……」
就在两年前的某一天,三十六寨的弟兄们又结夥出草做买卖了。以往,商别离总要大家抢钱就好,莫滥杀无辜,但那次,他们挡住一名富商的车马,在一只大木箱里发现了两名遭迷晕捆绑的幼童,听说是富商买来陪葬用的。
当下,商别离脸色大变,硬生生将那富商碎尸万段,连同馀下随从、家丁,除了那两名准备陪葬用的孩童外,无一幸免,尽成了他剑下亡魂。
那一回,三十六寨的弟兄们头一次发现为何江湖人称商别离为「玉面修罗」;他明明对待兄弟有情有义,抢得的银两还会拨出十分之一去济贫呢!
可当他杀人时,却绝对冷酷得连眼都不眨一下,而且死在他剑下的人皆无全尸;所以他不是人,他是「修罗」,来自地狱的「玉面修罗」。
商别离异常地痛恨陪葬之事,也只有在提到「陪葬」二字时,他一张原本俊俏儒雅的脸才会在瞬间变得比夜叉更加可怕。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商别离的声音幽幽忽忽宛若幽冥鬼哭。「想得到杨家村的风水佳穴蔽荫、顺利富贵万代者,埋葬时,墓碑必得刻上七彩祥云、墓室朝东而建,而且……必须遴选童男童女陪葬;达官贵人者,买上十几、二十名童男童女陪葬是小意思,即便是一般富商,最少也有两名陪葬,而这里……」
楚庸和刘彪同时倒抽口气,环顾杨家村谷地,满山遍野的坟墓近三百座;那麽在利欲薰心下被当成牺牲品而冤死於此的童男童女又有多少?
他们的手在颤抖,怒火在心头烧,苍天不仁啊!竟让如此恶习在此地流传十馀年不止;明明朝廷律法就严令禁止陪葬,可就因为这些权贵富豪者贪心,想得享富贵万代的荣华,便目无法纪地行此卑劣事。这样一个鬼地方要不毁灭,世上还有公理吗?
倘若正途律法惩治不了人之贪欲,那便让他们这些从不将律法放在眼里的绿林好汉来接手吧!
「毁了杨家村、毁了杨家村、毁了杨家村……」楚庸和刘彪同时在心底狂吼。
只是——
商别离为何对这桩机密知晓得如此清楚?与他痛恨陪葬的事有关吗?
楚庸和刘彪虽心存疑惑,却不敢问,因为商别离在提到「陪葬」一词时的表情太恐怖,那浑身的鬼气已然脱离人性好远好远,叫他两人也不觉打心底发寒。
毕竟是兄弟多年,不必他们开口问,商别离也知他俩心里在想些汗麽。
可真要回忆起那桩往事……他一双铁拳握得死紧,指甲掐入掌肉间,点点血丝自指缝间渗了出来,每回想起那场噩梦总叫他心如油煎、生不如死。
粗嘎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难辨了,商别离颤著声,缓缓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事情就发生在十五年前——
商别离并非中原人,他来自天山上一处名为「迷宫」的地方。
三百年前,商家祖先为避暴政,一族数十人流浪过大江南北,终於在天山上寻得一桃源谷地,创建「迷宫」,过起避世的生活。
但他们虽隐居,却不离世,也不阻止族人外移;因此常有族人离开天山到外头见见世面。
十五年前,当商别离十二岁时,便与身为「迷宫」主事者的爹娘及青梅竹马的小未婚妻曲蝶儿一起上京城游玩。
说起这商父、商母本是一对欢喜冤家,无一日不吵;那天,他们一家四口游至九宫山脚,商父、商母又吵了起来,最後甚至还大打出手、并且越打越远,留下一双稚儿在山脚下枯等失职的爹娘。
对於爹娘间的耍花枪,商别离打小看惯了,也不讶异,直接拉著曲蝶儿便在山道旁玩了起来。
只是谁也没想到,九宫山竟是一处土匪窝,盗贼们见到两名衣著华美的幼童,又岂有不动心之理?
商别离和曲蝶儿虽习过几年武,但毕竟年纪尚小,又哪是十数名凶猛盗贼的对手,一下子就被绑架上山。
盗贼们本欲擒拿他们以换取赎金,谁知竟找不著他们的家人,在不堪损失之下,遂愤而卖掉商别离与曲蝶儿。
买下他两人的是一个官宦人家,起先言明是为奴为婢,可不料那家人个个心性残暴,从不拿下人当人看,商别离和曲蝶儿在经过几番折磨後,暗想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冒死逃了出来。
他们虽想回家,无奈天山路途遥远,再加上商家先祖创建「迷宫」时,为免遭恶徒侵扰,曾在「迷宫」入口处布置下五行八卦阵,入阵口诀唯有通过考验、获准下山者方可得知。
那考验并不难,几乎人人皆可通过,但因商别离和曲蝶儿年纪尚小,谁会要一个小孩子去参加考验?
没有考验、没有口诀,他俩即使回到天山,也无法进入「迷宫」。
商别离和曲蝶儿唯有先一路行乞回天山,并暗暗求神保佑那对不负责任的爹娘能尽快寻得两人,好带领他俩返回「迷宫」。
流浪的日子持续了半月。一日,他们在市集上遇见一位慈祥和蔼老人,在听了他们的遭遇後,大感不平,遂发下豪语要送他两人回家。
商别离和曲蝶儿以为自己终於碰著善心人有救了,焉知老人根本是头披了羊皮的狼,甜言蜜语将他俩拐回家後,便将他们关了起来。
地牢阴暗无岁月,也不晓得被关了多久,待商别离和曲蝶儿再见天日,已身处萧王府中。
听说他们是连同其馀十八名孩童一起被买来服侍小王爷的;可吃过数次暗亏的商别离已学会小心谨慎。
他暗暗留意王府中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终於让他发现这里头的人也非好东西;原来他们买孩子的目的根本不是服侍小王爷,而是陪葬用的。
商别离大惊,忙将此事告诉其他孩子,欲集众人之力以求脱身之计。
可他忘了,小孩子口风不紧,逃亡大计在执行前便巳泄漏出去;萧王府的人为免他再煽动孩童逃亡,遂逼他吞炭毁声,夺去了他说话的能力。
自此,商别离不敢再轻举妄动,乖巧地任人摆布二月馀;直到萧王府里的人准备妥当,将萧家先祖的灵柩与二十名陪葬用的童男童女一起运到杨家村为止。
下葬当日,众人一片忙乱,商别离见机不可失,忙带著曲蝶儿趁乱逃走。
可无奈王府卫兵紧追不舍,他两人逃至」断崖处,终於还是被追上;在前无去路、後有追兵的情况下,商别离和曲蝶儿只得跳崖,祈求上天怜悯赐他俩一条生路。
当时商别离先跳,曲蝶儿在後;他在跳崖後侥幸未死,但却昏迷了三日,直到他清醒,发现蝶儿已不在身边,而寻遍谷底亦不见尸首。
他不信蝶儿会无缘无故失踪,於是冒著被发现的危险,趁著入夜潜回杨家村,却发现墓已完葬,偶然听见村人闲聊,才知道蝶儿根本来不及跳崖就被捉回去了,当日就给活活埋入那不见天日的墓地里,她……就这样死了。
那年曲蝶儿六岁。
商别离恨极泯灭良知的萧王府中人,但他更气那些眼看著悲剧发生却袖手旁观的杨家村村民。
那块谷地根本不是什麽风水佳穴,它是万恶的渊薮,他发誓非要毁灭杨家村以报大仇不可。
为此,商别离走遍天下四处拜师学艺;可却想不到这又是另一场现实与严苛的考验。
自十二岁到二十岁这八年间,他至少拜过三十名师父,但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教他武功的,名门正派嫌弃他身分不明、不愿费心传艺;而邪魔歪道则欺他年幼无依、只想利用他跑腿办事。
时光匆匆、晃眼即过,而他依然一事无成;焦急忧心累积到最高点,最後他只好选择最危险的方法偷师,来达成他复仇的目标。
他开始找人挑战,以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搏杀来偷学别人的武功,在过招间,他受伤、流血,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可是他活下来了,而他的身体也记住了那些精妙的招式。
就这样拚命、再拚命,他终於成为人人畏惧的煞屋——「玉面修罗」商别离。
这时,死在他手下的人也不知凡几了。他毁灭萧王府、血洗九宫山上的土匪窝、屠杀当年贩卖他和蝶儿的人口贩子一家人……不知不觉中,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争战。
但还是不够,无论他如何努力,杨家村里陪葬的风俗始终不减反增;人们的贪欲助长著这一股歪风从王公贵族、吹到一般的豪门富户、再吹到武林世家,无辜惨死的孩童越来越多,为了想要拥有无止尽的富贵与权势,人们轻易地便将良心给抛弃了。
商别离眼看著悲剧日复一日不停地发生,心口说不出的疼痛;每晚午夜梦回,那些冤死的孩童好像都化成了蝶儿来向他泣诉墓室里的冰冷与地狱的黑暗。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绞尽脑汁策划多年,一场惊天动地的毁村大计於焉成形;卷入了整个武林,或许连三十六寨的基业都会因此毁於一旦,但他已顾不了那麽许多,只要能毁去杨家村、只要以活人陪葬的歪风能就此止息,商别离愿意付出一切,即使牺牲生命亦在所不惜。
楚庸和刘彪听毕商别离的自白,面色如土;莫怪他会憎恶陪葬至此,连他们两个旁观者都听得热血沸腾了,更何况是深受其害的当事人。
人皆有父母子女,将心比心,今朝被牺牲陪葬的若是自个儿亲人,那心情又当是如何地悲恸?
牙根一咬,楚庸和刘彪也豁出去了。
「把头儿有事尽管吩咐,只要能毁去此谷,楚庸刀山火海也敢闯。」楚庸把手一拱,既不能保证自己的亲朋好友不会受陪葬歪风所害,那唯有使出釜底抽薪之计将此谷彻底毁灭。
刘彪亦有同感。「即便要刘彪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感激兄弟们的体贴,商别离对他两人深深一揖。「多谢!」
「自家兄弟,何需言谢?」楚庸和刘彪不敢受礼,一左一右避了开去。
商别离遂不再多礼,只道:「那麽楚庸就去调查未完成之墓的拥有者,看看他们准备了多少童男童女陪葬。」这正是他坚持露宿山间监视墓地的原因,倘若不能在墓完葬前毁灭此谷,他便得想办法先将那些孩子救出来,并且不能外泄一丁点儿风声。
「得令。」楚庸拱手,转身执行任务去了。
刘彪疑问:「把头儿,那我要做什麽?」
「你去购买火药,有多少买多少,最少要一千斤。」商别离道。
「知道了,交给我吧!」一千斤火药要多少银两?刘彪转身离去,心里边盘算著或许得回太行山多调些银雨过来。
苍凉墓堆中仅馀商别离一人,山风凄厉,吹得他满头黑发尽脱出丝带的束缚,飘扬於半空中,招染著无边杀气、锋利更胜刀刃。
蝶儿,他的小未婚妻,聪颖活泼、善良可爱,是个多麽甜美的小姑娘啊!却为这不仁世间夺去了生命,得年仅仅六岁。
她何辜?却要被活活地埋入黄土堆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凄楚地咽下最後一口气。
热气涌上双眼,商别离颁长的身影微微颤抖著。「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蝶儿,我一定会……」
他的毁村大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第三章
大清早的,别来客栈照例又挤满了用早膳的人。
小二哥来来回回添茶倒水、点菜送饭,忙得像个陀螺、转个不停。
「幸亏我们来得早,否则别说吃饭了,恐怕连椅子都没得坐。」楚庸说著,端起桌上的热茶呷了一口。
商别离主从三人昨夜露宿於野外,山风阴冷,冻得三人一夜无眠,因此天未亮便来到客栈喝茶暖身子。
他们仍坐在昨日的老位子上,靠窗的风景让三人足以将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尽收眼底。
「横山三霸、大漠七熊……哇!连少林达摩院的无欲大师都来了。」刘彪轻咋一声,感叹宝剑魅力无穷,连号称「无欲」的出家人也心动。
商别离安静地吃著包子。来的是何方神圣他并不在乎,只要来的人够多,足可将此处害人不浅的谷地毁灭即可,其馀不在他的关心之列。
「哇!小心。」楚庸突然发出一声惊喊。
商别离只把剑眉一蹙,又是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她怎麽老是踉踉跄跄的,又偏爱往他身上倒。
随手一挥,他发出一记无形的掌风将她扶了个正。
常绯樱只觉倾倒的身子被一股突来的力道托住,下一瞬间,她便站直了。
奇怪!是谁帮了她?俏眼四顾溜了溜,很快,她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无声吃著包子的商别离。
「早安。」兴奋地跑到他跟前,她扬唇、朝他咧开一抹甜滋滋的笑,如朝阳般炫目,刺得楚庸和刘彪差点儿睁不开眼。
独商别离毫无所觉似的,自顾埋头吃著包子。
常绯樱也不在意,一迳儿地笑著。「我告诉你喔!昨儿个我梦了你一夜呢!」打见他第一眼就觉得熟悉,昨晚又梦见他,那感觉便更亲密了;使她大清早即迫不及待抛下厨房杂事儿,跑出来找他。
商别离怔了下,这说的是什麽混帐话儿?原以为她是名天真少女,岂料放荡一如窑姊儿,大庭广众之下也敢挑逗男人。
他心火悄燃,不觉加紧吃包子的速度,赶快吃完、赶快走人,不屑理她。
刘彪一嘴的包子差点儿喷吐出来。「姑……姑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这样当众对一名陌生男子表达爱意,她羞也不羞?
「就说昨晚的梦啊!虽然梦里的人瞧来年轻许多,可我确定那就是他。」她一手指著商别离。「不过那时他很爱笑、爱玩、又爱闹,不像现在,冷冷的,有点儿丑。」
商别离吃得又更快了,不想在大计未成前无端招来一个麻烦精,多生事端。他打定主意离她远些。
「姑娘,咳咳咳……」楚庸给口里的热茶呛得胀红了一张大饼脸。「拜托你别再说了。」
「为什麽?」常绯樱一脸愉悦,笑睇商别离。「我确实是梦到他了,一个很可爱的少年,镇日到处跑来跑去、四处恶作剧,不过……他到底在乐和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一如现在,我也不晓得他吃东西为何都用吞的。」
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她好心劝他。「我爹娘说,这样吃东西会闹肚子疼的,你应该慢慢吃才对。」
绯缨温言软语劝导的结果,商别离只觉吞下腹的包子在转瞬间变成了石头,压得他整个人都不痛快极了;他白玉般的俊脸正一点一滴转成青黑色。
楚庸偷偷瞄一眼商别离,他的眸底正聚集著一大片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