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胡说什么?我这是第一次来耶!”妇人当下脸色大变。
阴有匡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第一次来问的是丈夫的事业,当时你穿黄色上衣,百花长裙;第二次问女儿的婚事,你换穿大红长袍;而今你又换了白色宫装。
衣服换,人却没换,你说我是不是该向你收钱?”
一开始,他也没料到会有人贪小便宜至此程度,还改装来算命,但本着与人方便的原则,他没当场拆穿他们,但不识相者乱找碴,他可就不客气了。
诡计被揭发,妇人当下臊得脸色大红,慌不择路地逃了。
“给你算过命的人,你全记住了吗?”小乞儿不敢相信,一早在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啊!
“我是过目不忘的。”他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语气变都不变。
但尚赖在摊子前不走的人群,却在他语音方落时,一哄而散。可见贪小便宜的人还真不少。
小乞儿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笑得直打跌。
“你真厉害耶!不仅记住每一位客人的长相,连他们来卜过什么卦也都一清二楚。”
“不过是记性好点儿,没什么了不起。”要研究天文星象、五行术数,没几分记忆力怎么成?
“这样已经很棒了!”此等聪明才智,天下能有几人?“既然你能过目不忘,他们一开始骗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拆穿他们?”“我今天才踏进秋风镇,未来还想在这里摆摊赚旅费,不好太得罪人。”他找了个小面摊子,拉她靠过去。
“你怕他们对付你啊?”想不到他这么胆小,使她不觉有些看不起他。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单身出门在外,就算本事再大,比得过人家一个帮会、一个集团吗?搞不好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惨下场。”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死得其所,英雄好汉当不惧生死!”小乞儿向来崇敬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哪听得进他的苦口婆心?
“但人一死,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了;那些留下来的遗憾怎么办?”他让她先坐下来,向老板点了两碗卤拌面。
“世间事本就不可能两全其美,有遗憾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可如果你爱惜生命,凡事三思而后行,多用点脑子,少些冲动,遗憾相对的不就可以减少很多?”
她一时无言,皱了下鼻头。“我发觉你很喜欢说教耶!”而她向来最讨厌被人教训。“会吗?”他十指交叠搁在桌上,意态无比悠闲。“这是我流浪多年的经验,你不爱听吗?”
“流浪多年是多久?”对于旅行趣事她就有兴趣了。
“将近十五年有了吧。”他父母喜欢研究命相、术数,老在世界各地游览,他受了遗传,打小就定不下来。
“这么久!”他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这么说来他十几岁就开始流浪了,她不觉对他另眼相看。“那么你去过很多地方喽?”
“是不少。”他欠了下身,让老板把面放好,帮她将卤拌上。
“你觉得哪些地方最好玩?”她现在一心只想玩,哪还记得肚子饿。“你一边吃面,我一边告诉你。”
“好哇!”有故事听,她开心得双眼发亮。不料才刚捧起碗,一阵喧嚣突然由远而近刮了过来。
卖面的老板急匆匆地收拾起了摊子。“客倌,对不起,今天不卖了。”说着,阴有匡和小乞儿手上的碗就给收走了。
“怎么这样?”闻到面的香气正令她觉得饿了,现在又不给吃,她肚子好难受啊!
“老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阴有匡也饿了,早上那张烧饼给了小乞儿,他可是一上午粒米未进呢!
“对不起啊,客倌,龙老大来收保护费了,小老儿一早只做到了半两银子的生意,保护费的公定价是二两银子,小老儿缴不起,只好逃了。”老板也为难啊!这一躲,三、五天是做不成生意了,他一家五口的隔夜粮还不晓得要打哪儿来?
“原来如此!”小乞儿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去找龙老大理论,这里没有王法了吗?他竟敢胡乱收保护费?”
面摊老板一听,脸色煞白,摊子收得更快。
“小乞儿!”幸好阴有匡眼明手快,赶在她堵上龙老大之前,一手拎住她的衣领,拖进暗巷。
“你干什么?”小乞儿人矮腿短,在他怀里不住挣扎着。“放开我,我要找龙老大理论!”
“你凭什么找人家理论?”阴有匡更把她拽进巷子底,压制在墙角边。
“那个大坏蛋收保护费,鱼肉乡民,我当然要找他理论,以伸张正义。”
“如果他不听呢?”
“那……我就教训他!”她自负地抡起手中的小竹棒。“凭你那两、三招三脚猫功夫?”他漂亮的浅棕色眼珠子一闪。“你连我一个人都打不过,也想打赢龙老大一伙人?你可知道他们有几人?”
“那你就知道?”她才不认输。
“我刚才匆忙目测了下,最少五人。”他的视力可是二点零,一等一的好。
呃!小乞儿咋了咋舌,这么多人,她的确没把握打赢。
“那我去报官,叫县令把他们全捉进大牢里,为民除害。”
阴有匡扬眉一笑。“你可知当地县令叫什么名字?”
“他……”天下县官何其多?小乞儿虽贵为一国公主,也不可能一一知晓他们的名字啊!“你又知道了?”
“我在庙口摆摊的时候,倒听见了不少传言。”他漂亮的眼珠子底冻着两湖冰潭。“当地县令名唤梁为仁,百姓们给他起个外号叫‘梁不仁’,听说他有个堂兄弟就叫梁龙。”
“梁龙?”小乞儿吟哦地念着这个名儿,半晌,愤然怒道:“莫非梁龙就是龙老大?”
“你说呢?”阴有匡松开了禁制,放她自由身。
小乞儿气得眼眶发红,流浪江湖这许多日子,她看了不少,也晓得当今朝纲不振,百姓们多半过得很辛苦。
她不晓得皇兄是怎么一回事,净重用些像魏忠贤那样的无耻小人;但身为皇家一员,她自负有那个责任与自尊,惩奸除恶,还百姓一个清明生活!
瞧她又气冲冲地往外跑,阴有匡赶忙捉住她。
“你又想干什么?”
“我去找梁为仁问清楚,倘若他真与梁龙勾结,鱼肉乡民,我就摘了他的乌纱帽!”听她这不可一世的口气,他不禁猜想:她可能是哪门哪府的郡主、公主,很有正义感,可惜少了点经验。
“你想梁为仁会主动告诉你,他做过多少坏事吗?你无凭无据的,他的官位又是圣上册封,你能够说撤职就撤职吗?”
“那……至少也要教训他一顿。”
“然后呢?”他沉喟口气,拉着她坐在地上。“我们都是过客,教训完梁为仁后,我们就走了,可其它人不同,他们要在这里长年居住的,我们一走,梁为仁不会不报复,百姓们没有抵抗能力,他们的生活只会过得更凄惨,你可想过?”
倚在他怀里,小乞儿默默低下头。“可是……看到那些人这么可恶,我真的好生气,难道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吃苦受罪?”
“办法不是没有,但处理的方式要改变。”阴有匡将她抱到大腿上,轻抚着她沾满污泥的小脸。“你真的非管不可?”
“嗯!”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虽然才认识不久,但小乞儿下意识里就是信任阴有匡;他沉稳的举止、认真的言语、与温柔的对待,都叫她私心底感到无比的欢喜。
“那我们就去看看情况,再想个最妥善的办法来应付。”他竖直耳朵,听见骚动已息,拉起她走出暗巷。“首先,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先去调查梁为仁、梁龙的来历,与他们的组织规模。”
“好。”她笑嘻嘻的任他握着她的手,他有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掌,像是一股清流,足以抚平流浪生活的困苦与艰辛。
她发现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有别于和楚飘风在一起的快乐、成王表哥的宠溺,阴有匡带给她的是另一种温馨、充实与安心。
龙老大收保护费,就像是蝗虫过境般,带给市集莫大的伤害。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上午的繁华烟消云散,留下的是遍地狼藉,与饱受欺侮、无力反抗的可怜小老百姓们。
阴有匡不胜唏嘘地带着小乞儿逛过一遍市集。“看样子那个龙老大出手倒挺狠的。”也许是时局不好,商家、摊贩们十有五六缴不出保护费,被砸的摊子满街都是,还有不少店家被打伤。
“婆婆!”小乞儿突然挣开他的手,朝街角跑去。
那是早上送他们烧饼、豆浆吃的小贩;做饼的老婆婆一身是伤倒在地上,翠花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小乞儿帮忙扶起晕厥的老婆婆,烧饼摊子都砸烂了,还把人打成重伤,实在是太可恶了。
“龙老大要收保护费,奶奶说今天的收入不好,钱不够,拜托龙老大把期限缓一缓,龙老大不肯,就把我们的摊子给砸了,谁知……”翠花边说边哭。“呜……
不知道为什么?钱箱一倒,居然跑出了十两银子,龙老大说我们故意赖帐,他要杀鸡儆猴,就把奶奶打伤了,哇……”
小乞儿浑身一颤。是她!她自以为好心送的银两,竟成了这对苦命祖孙的催命符!都是她不好,早该听阴有匡的话的,可她却自作聪明……
“现在什么都别说,先把老婆婆扶回家去,请大夫诊治才是要事。”阴有匡听完翠花的诉说,又见小乞儿惊呆的表情,约略也猜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对于她的一片善意,他又怎忍心加以苛责?
小乞儿紧抿着唇,与翠花一齐扶着老婆婆,阴有匡帮忙收拾善后,一行人匆匆赶回大杂院。
又矮又破的茅舍里,挤了四、五户人家,全都是些贫苦无立锥之地的可怜人。
这样脏乱、恶劣的环境,叫人看了不禁鼻酸。
阴有匡安顿好老婆婆,拉着小乞儿出门请大夫去。
一路上,她沉默得近乎哑了,怒火与后悔在她心中交战着。
阴有匡并未逼她,他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旁,等她想通。他们找了两家药铺,大夫一听到要上大杂院出诊,谁也不愿去。
到了第三家,阴有匡也火了,他自小乞儿的麻袋里取出十两银丢在柜台边,拎起大夫的衣领,声音遽然转低,脸色也变得森冷般阴邈。
“你是要收下银子,与我上大杂院出诊;还是我现在就掐断你的颈子?你自己选一样。”
小乞儿愕异地望了他一眼,想不到文质彬彬、痛恨武力冲动的阴有匡也会有阴狠的一面!
“我……我、我去……”大夫吓得双腿发软,急背起药箱,与阴有匡、小乞儿上大杂院。
经过诊断,老婆婆只是皮肉伤,她年纪大了,受到惊吓,才会昏迷不醒,幸好没有生命危险。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阴有匡又拉着小乞儿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
付完银子,取了药包,回程途中,他瞧着她崩垮的双肩、咬出了血的下唇,心中有无限的感慨。
人生就是这样,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总难说个定数。他学命理,常常就越学越心惊。
但年年难过,还是年年过,如何在取与舍、得与失之间做个衡量,就全得靠人生经验了。
“老婆婆没事了!”他温柔地揽着她的肩。
她一直握紧的拳头,这才像散了般,整个松懈下来。两行热泪沿着双颊流下,洗出两道雪白湿润的痕迹。
“全都是我的错,呜……我没听你的话……”
他蹲下身,举袖轻拭她脸上的泪痕。珠泪流经之处,逐渐还回她娇嫩欲滴的花颜。
污泥洗净,露出一张皓质呈露,精采无双的俏脸。果然如他所想象,她是位可爱、纯美的小佳人。
“但你是一片好心啊!你心疼老婆婆卖饼太辛苦,想她过点好日子,才给她银两的,不是吗?”
“可是……却害了婆婆。”她又羞又愧,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害婆婆的不是你,罪魁祸首是龙老大,要怪也该怪他才对。”他啊,看过人间太多悲欢离合了,不似她这般天真热情。
换个方式说,他也算是个满冷血的人,很多闲事尽管再不合理,没临到他头上时,他是鲜少去插手的。
但看到她的泪,莫名地,他就心坎发热,再与己无关的闲事他也想去管了。
“老婆婆受的苦,咱们早晚找他讨回来。”阴有匡把她揽进怀里,任她悲怆的泪水全宣泄在他衣襟上。
“哇——”接触到温暖,小乞儿放声大哭,直把他的上衣都哭湿了,她才抽咽地发出暗哑的嗓音。“可能吗?你说过,要一个弄不好,反而会害了大家。”
“有完整的计画就不会了,我告诉你……”他说到一半,一个霸道声音突然插进来。“你就是那个今天在关庙口免费替人卜卦的算命仙?”说话的汉子蓄着两撇老鼠须,一对三角眼贼兮兮地转个不停。
小乞儿一看到他,气得全身发抖,直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将老婆婆打成了重伤的——梁龙!他身后还跟了六名打手,其中一个就是向阴有匡收保护费不成,被断言今天有水难,却不信邪,坚持往西行,最后被水盆砸晕在水沟里的大汉。
“老大,就是这个小子。”大汉附在梁龙耳边细声告阴有匡的状。小乞儿将手中的细竹棒握得死紧,一心只想给这些地痞流氓一个教训;阴有匡见情势不对,急忙将她护到身后,大掌紧紧拉住她,不让她有冲动的机会。
“我就是‘送一卦’,不知道这位爷有何指教?”阴有匡拱手行礼道。
“听说你卜卦神准?”梁龙吊起一对三角眼,笑得像只老狐狸。
“爷过奖了!”阴有匡淡笑,他那双漂亮的眼珠子又开始流转起七色霞光。
“那你就给本大爷算算,我今天的财运如何?”
“爷今天的财运不好,再有什么大收入,转眼间也要去掉大半,不过……”阴有匡故意拖长语气,一个除恶计画已在他脑海里成形。
“不过什么?”梁龙果然中计。
“爷今天往东去,找一家从未去过的赌场赌上几把,或可小赢一番,但切记见好就收。”阴有匡撒下饵。
“真的?”梁龙嘴边的老鼠须一抖一抖的,像是急欲吞下饵的呆鱼。
小乞儿见阴有匡居然还给这恶棍指点财路,恼得低下头,张嘴狠狠咬住他压制她的大掌。
“我明天依然会在关庙口摆摊,若算错了,爷尽可来砸我的摊子。”阴有匡浓黑的剑眉微微一蹙。这小妮子真想咬下他一块肉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