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珏云小心的问:“老伯……你……还恨陷害你的人吗?”
“你是说文桧?”这件事地方上的人都知道,当时迫于文桧的淫威,不敢张扬,如今时局变迁,也就不再有顾忌了。
文珏云轻轻点头。
徐天进潇洒恬逸的摆摆手,“不恨了!人死都死了,恨他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死后还有世界,你也不恨吗?”
徐天进拍拍她的头,“孩子,如果还有另一个世界,他也会受到应有的责罚。”
“如果你的恨能够让凶手连死后都不好过,你会选择再恨下去吗?”文珏云不放弃的追问。
徐天进轻轻摇头,“不!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争一口气。如果我父亲不要坚持竞争区长到底,也不致招来横祸。既然文桧都已经不在了,就让这些恩恩怨怨灰飞烟灭,何必纠缠不休呢?”
“你怎么能够这么坦然?”他的宽宏大量让她感动。
“宽恕别人就是放过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的言谈让徐天进脑子里一闪,脸上虽不动声色,睿智的眼里却已了然。
要说不曾有怨,未免矫情,但是人生就这么短短一遭,活着的人犯得着跟死人斗气吗?再者,不管她是谁,在血案发生当时,都只是襁褓幼儿,完全不影响他对她的疼爱。
文珏云低着头陷入自己的思绪中。照理说,她该欢喜于徐天进的不记仇,可是,越跟他相处越自惭形秽,养父真的做得太绝了!
想起养父母的哀嚎,文珏云再度坚定地告诉自己,即使养父真的坏事做尽,他也得到报应了。
徐天进打断她的冥思,“我知道御征不肯忘怀,他甚至不愿意请人超渡先灵。那孩子的个性太倔强,我劝不动他。”也许冥冥之中就注定要由她来化解御征心头浓悒的怨恨吧!
原来如此,怪不得养母要她找徐御征!文珏云理清思绪,一抬头,不期然迎向徐天进洞悉世事的眼眸。
“嗯……老伯真是好人!”心里惴惴不安,文珏云胡乱搪塞着话。
徐天进和善的微笑,“只要心存善念,就是好人。你也是呀!”
文珏云释然的笑了。不管老伯猜到多少,不拆穿她已经证明并没有因此而看轻她。
心头的压力稍缓,她自然地靠在他肩上,“老伯,你人真好!我好希望有你这样的父亲呢!”
徐天进乐得哈哈大笑,视线在妻子的画像跟文珏云间来回梭巡。
“太像了!你这个动作跟秀玉真的太像了!要是我们有女儿,应该也会像你这样跟我撒娇吧!”
“看到伯母的画像,我也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呢!”养父怎么狠得下心伤害这么和善的一家人?“伯母多愁善感吗?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忧郁。”
“不!秀玉从小就是整天笑嘻嘻,没有任何烦恼似的。这张画是她过世以后,我请画工画的。我想,她突然离开我们,什么话都来不及交代,心里一定有许许多多的遗憾。”
“老伯!你这又是何苦呢?伯母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这么不快乐,她也不会安心的。”画中人的愁绪,原来是活着的人加上去的。
“会吗?”画中的秀玉仿佛皱着眉。
“当然会呀!老伯,如果你真的爱伯母,更应该好好的过生活,她看到你开开心心的,才能够安心自在啊!”
善解人意的秀玉的确不会高兴他这样自怜自艾的。
“你说的对!我真惭愧,二十年了,竟然参不透这层道理。”
“你是当局者迷。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啊!”
“你真是个贴心的孩子。定了亲家了吗?”
“还没有呢!”养父向来对她不闻不问。这样也好,让她能够自由自在的在外国念书。
徐天进讶异的说:“在我们这里,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岁,就差不多该结婚生子了。”
文珏云耸耸肩,“反正缘分到了,就会结婚。”
徐天进也不多问,一老一少就这么谈天说地的,和乐融融。
第三章
徐御征连夜赶回家的时候,夜幕已然低垂,他只有一个念头——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一觉。
推开房门,隐约看见床上拱起一个人形,徐御征不禁皱起眉头。是谁这么没有规矩,敢睡到他的床上?
徐御征用力推着对方,“起来、起来!”
“干什么啦!”文珏云好梦方酣,惺忪的发现有道影子站在床前,不耐烦的挥挥手。“你没看见墙上有尊观音菩萨吗?走开!小心待会被打得魂飞魄散,就不能投胎转世了!”话一说完便转过身去,继续呼呼大睡。观音菩萨?魂飞魄散?投胎转世?
她把他当成什么东西了?
徐御征生气的再推推她,“不管你是谁,马上离开我的床!”
文珏云干脆整个人紧紧裹在被子里,嘟嘟嚷嚷着:
“拜托!你有点鬼格好不好?我今天很累,不想做恶梦了!你改天再来好了。”文珏云试过很多次,只要一回到她的房间就做恶梦,所以她干脆霸占这间房间。
徐御征见无法叫醒她,只得悻悻然的去找管家旺伯,问问看究竟这个疯女人是打哪来的。
“少爷?您怎么突然回来了?长途坐车累了吧!”旺伯惊讶的问。
“我房里那个女人是谁?”
“你是说云小姐吗?她是老板半个月前带回来的客人。”
“我爸爸的客人?是亲戚吗?”徐御征戒备的问,跟徐家攀得上关系的人早就都在血案中牺牲了。
“不是,是老板晚上出去散步的时候,凑巧碰见云小姐迷路了,因为投缘,老板就把她带回家里暂住。”
“爸爸真是糊涂了,来路不明的女人也随随便便的带回家!还有,家里那么多的房间,她为什么独独要睡在我房里?去叫她起来!”
恬不知耻的女人!徐御征直觉认定她的动机可疑。
“这……”旺伯有些为难,“因为云小姐胆子小,会做恶梦,您房里有尊菩萨,老板答应让她暂时睡在那里。请少爷先委屈一夜,到隔壁房里睡,等明天再跟老板说,好不好?”
经过半个月的相处,旺伯也跟着疼惜讨人喜欢的文珏云。
“算了、算了!折腾了那么久,我也累了。你休息吧,我到隔壁去睡就是了。”
☆ ☆ ☆
一早,徐御征脸色阴霾地走进饭厅。
“爸,早。”
“你回来啦!刚刚听旺伯说你是开夜车回来的,怎么不多睡会?”
“不必了。”他看着文珏云,“这位是……”
无辜的大眼,浓长的睫毛,酡红的双颊,红滟的嘴唇……她就是用这清纯可人的外貌来迷惑住爸爸的吗?太美的女人特别需要防备,况且来路不明的她在家里一赖就是半个月,未免可疑。
徐御征从第一眼就决定讨厌她!
“忘了跟你们介绍了,云珏,这就是我儿子;御征,她叫云珏,是我新交的小朋友。”文珏云清灵的大眼注视着徐御征,他就是老伯的儿子!高挺的身材,散发出一种慑人的气魄。读过他寄回的几封信,本人果然跟字体一样,刚毅有个性,看得出来是难缠的人。
“你好。”她礼貌的打招呼。
“小姐一向有抢别人房间睡的习惯吗?”徐御征厌恶透了她甜得腻人的笑容,仿佛要迷人心智;还有娇美无邪的容貌,完全不搭心底的狡诈。当年徐家一夕之间惨遭变故,接着母亲又难产过世,所以很小的时候徐御征就明白,只有不在乎才不畏惧失去;如今这个女人轻易得到父亲的欢心,甚至连他也几乎要迷炫在她无辜的笑容里。因此,理智提醒他要防范她别有所图。
旦夕之间失去所有,并没让父亲学会防备;但他不同,他必须承担防御整个徐家的重责大任,不容许徐家再次遭受横祸。
徐御征眯起眼睛看着文珏云强装的镇定,再一次肯定的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一定有问题!
徐天进轻斥一声:“御征,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转头跟文珏云解释:“云珏,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不是……”
“老伯,没关系的!”
短暂的尴尬之后,文珏云解释:“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你的房间,今天我就搬回去。”
他灼灼的审视像要挖出她的灵魂,文珏云挺直腰,拒绝让他看出她的心虚。终于见到正主儿了,养父母能不能脱离苦海,就靠他了,无论如何她绝不能退缩!
“你到底还想白吃白住多久?”徐御征仍不放过她。
“放肆!这是你对待客人应有的态度吗?”徐天进终于不悦的站起身来怒斥。
文珏云赶紧过去拍拍他的胸口,安抚着:“老伯,你别生气,我相信令郎不是那个意思。”
压抑下难堪的情绪,她依旧不卑不亢的表示:
“徐先生,我没想到会打扰这么久,更没想到会带给你这么大的困扰。你的意思是……”要被赶走了吗?她才刚见到他呢!
徐天进先他一步强调:“云珏是我最重视的忘年之交,你要房间就还给你。但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许你再对她出言不逊!云珏,别理他,我们走!”
文珏云跟在徐天进后面,不安的回头,在接触到徐御征冒火的眼神时,又赶紧转头避开。所有的问题症结都在他身上,偏偏第一次见面就闹得这么糟,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很难捱。
她暗暗的叹息,亏他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性情孤僻到难以相处。徐御征狠狠瞪视着她的背影,自从母亲过世后,他们父子俩就不太亲近,除了日常生活上的寒暄以外,见了面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如今徐天进护卫文珏云的动作,无异让原本就冷淡的父子关系更形雪上加霜。
徐御征眉头间的皱摺更深了。爸爸到底是中了什么蛊?居然会为了她勃然大怒。
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他一定会揪出她的狐狸尾巴,走着瞧!
☆ ☆ ☆
安抚徐天进之后,文珏云尽快把房间让出来,免得又起事端。
仔细检查过房间里的一切,确定都回复原状,正要踏出门的时候,却碰到了她最不想碰到的人。
一低着头,若无其事的侧身走出去,徐御征却叫住她:
“云小姐。”
轻叹一声。唉!躲不掉这个瘟神!她认命的转过身。
“房间已经完璧归赵了,你还有事吗?”
“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徐御征一再地挑衅态度激怒了文珏云,她挺起胸膛,一字一句的说:“徐先生,要不是怕老伯为难,我根本懒得理你这个既不孝顺、又自以为是的浑蛋!请你搞清楚,我是不、想、理、你,不是怕你!”火上心头,她想也不想地就顶回去。
如果他恶劣的态度源自于她的姓氏,她认了;可是面对他纯然的找麻烦,文珏云可不想逆来顺受。
“我孝不孝顺还轮不到你教训。倒是你,如果还有几分羞耻之心,就该自食其力。徐家虽然家大业大,可也不欢迎米虫!”
“你!”文珏云怒视着他,这该死的烂人!虽然于心有愧,还是忍不住火冒三丈。“你等着看!我会自己找工作来做。哼!”
看着她怒气腾腾的冲出去,徐御征反而觉得好笑,就凭她娇弱的样子,怕是跑去哭诉吧!
☆ ☆ ☆
接下来几天,徐天进居然没有兴师问罪。
徐御征纳闷着,如果她去告状,爸爸早就发火了,怎么会一直没有动静?难道……云珏什么都没说?
自从那天冲突之后,她好像刻意避着他似的,两个人没再见到面。徐御征在花厅找到正在挂画像的文珏云。
“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吼叫,让站在椅子上的文珏云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说:“你发什么神经啊?”
文珏云不理会生气的徐御征,径自跳下椅子,歪着头欣赏刚挂好的画像。
“这幅画是谁画的?谁准你擅作主张,换下我妈妈的画像?”
“喔!旧的那幅画是老伯收起来的。你不觉得先前那幅太忧郁了吗?”平心而论,她换上去的这幅画像,的确生动的勾勒出母亲的纤柔与开朗。
旧画里,母亲藏不住的深深愁绪,是他童年印象中不曾出现过的样貌,每看一次,心里就沉重一分。
再开口,他语气和缓多了,“这画是谁画的?” .
“我啊!不错吧!老伯都说神韵像极了呢!”
“你!”徐御征一步步的接近,打量着她身上的衣服,眼里散发出骇人的阴冷光芒。
“原本以为你这个小贱人是刻意来接近我的,没想到,你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阴险。假造机会认识我爸爸、接收我妈妈的衣服、换下我妈妈的画像,如果你认为这样就能如愿以偿的飞上枝头做凤凰,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啪!文珏云一个巴掌打在徐御征脸上,他抓住她的手咬牙说:“你这个泼妇!要不是你是女人,我一定揍你!”
“哼!你是我见过思想最龌龊的人了!跟你住在同一个屋子里,已经严重污辱到我了,我哪有那么倒霉要当你的‘新妈妈’!”
话一说完,文珏云使力抽出被他抓着的手,一溜烟的跑走了。
徐御征气得头顶都要冒烟了,迅速蔓延的怒气在看到母亲的画像时,竟奇迹似的平复下来。
徐御征抚摸着画布,跟久违的母亲做无声的沟通。
☆ ☆ ☆
晚餐时,文珏云照例没有出现在饭桌上,徐御征故作不经意的问:“爸爸,云小姐怎么没一起吃饭?”
“怪你呀!”徐天进的眼里有些责备,“第一天回来就给人家下马威,谁还敢跟你同桌吃饭?”
她居然没有告诉爸爸,后面几次更严重的冲突?
徐御征继续若无其事的问:“是她自己说不愿意跟我同桌吃饭的吗?”
“没有。前几天她说要赶着画你妈的画像,没空跟我们一起吃;可是,现在画都挂好了,她还是一样躲在房里吃,想也知道是因为你的缘故!”他跟云珏这个女娃一见如故,感觉比冷硬的儿子还亲近呢!
“爸!我——”
“唉!我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怕我被人骗了。但是,孩子,好歹我吃的盐都多过你吃的饭了,是不是好人,难道我会分不出来吗?再说,云珏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要不是恰巧迷路了,我们也不会有这份福气认识她。”
徐御征有些软化,却还是不服气的说:“爸,你太相信她了!无凭无据的,谁知道她是什么出身。”
“纵然优雅的气质可以假装得来,那云珏读过书怎么解释?现在的社会,没有几户人家供得起女儿读书的。”
“她说她有读过书?搞不好只是认识几个字,就到处招摇撞骗!”
“云珏不单单能看字,前一阵子写给你的信,都是她代笔的。”徐天进骄傲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