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梅九娘暗自叹息。贪生怕死的人她见多了,这杜家――犯的是抄家大罪哪!
"妹子,凡事还是谨慎点好。我想,待会李公子来时,你先不要暴露身份,让为姐的先试他一试可好?"
毫无头绪的杜微点头,欺骗李公子虽然不妥,然而,她的确不能冒被密告的险,万一行踪曝光,不只她们主仆二人会有危险,就连好心收留她们的梅姐姐都会受到牵连。
迎春匆忙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的说:"来了来了,姑爷来了!"
杜微连忙瞪视,"迎福!"
迎春赶忙捂住嘴巴,"对不起!公子,迎福一时太兴奋,才会……"
杜微板起脸来斥责:"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好在是在梅院,若是在外面,这下怎生是好?"
迎春连连点头,跪下来自打耳光,"迎福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杜微眼眶微红,迎春打小就服侍她,要不是四面楚歌,也不会对她如此疾言厉色。
"好了,起来吧。下回再犯,看我不把你赶出梅苑!"梅九娘半真半假的威胁,她同样以维护杜微的安危为第一考量。
待迎春站起来,梅九娘问道:"李申来了,是吗?"
"对对对!"迎春这才记起,"我刚刚在前厅听到昭嬷嬷要春喜来梅苑问你见不见李公子,这才连忙冲进来。"
梅九娘嫣然一笑,"见呀,当然要见!"她转头对杜微说:"妹子,就暂且委屈你假扮我远房表弟;迎春还是书童迎福。让我们先探探李申的口风吧!"
"就依姐姐安排。"
※ ※ ※
李申由婢女引进梅苑,见到巧笑情兮的梅九娘一时惊为天人。
"久闻挹欢院梅九娘艳冠群芳,今日一见果不虚传!"
这人,好轻浮!梅九娘不动声色,笑着为站在一旁的杜微介绍:"这位是李布政使的长公子――李申李公子;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弟杜浼,杜浼刚由北地而来,是到此投亲的。"
"杜兄弟你好,在京城里若有需要为兄帮忙的地方,请别客气,为兄自当倾力而为。"李申敷衍的对杜浼微笑示好。
杜微艰难的回以一笑,她也看得出来李申整个心思都在梅九娘身上。这真的是自己仰望终身的夫婿吗?
梅九娘推说是因为仰慕李申,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冒充是李申的家人,诱他前来梅苑。李申闻言乐不可支,直认为自己是天外飞来艳福。
用餐过后,李申还想再留,梅九娘却推说身体不适。
"那――我明日再来?"
梅九娘悄悄瞄向杜微,后者不着痕迹的点点头。"也好,九娘明日恭迎李公子大驾。"
李申走后,梅九娘卸下挂了一个晚上虚伪的笑容,忿忿难平的拍桌子,"这种人!哼!"
杜微虚弱的坐下来,"姐姐,委屈你了。"梅九娘已然是红牌歌妓,平日能够进她梅苑、与之交往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李申虽然堪称一表人才,却构不上人中之龙,如果不是为了她,梅姐姐也不必虚与委蛇。
梅九娘摆摆手,"自己姐妹,甭跟我客气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杜微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皎洁的月光,幽幽的说,"李申虽不成材,总也是我唯一的依靠。"
"什么!"梅九娘双手一拍桌子起身站起,走到她背后,"这样的货色你也嫁?"
"姐姐。"杜微转过身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再说李申虽非人中龙凤,秉性也还良善。杜微家遭横祸,只求李申能不弃不离,哪还有什么要求呢?"
才十五岁哪!竟要承受这么多残酷的打击!
"妹子!"梅九娘心疼的揽着她,"姐姐身在娼门,表面虽然风光,内心实则寂寞。世间男子,愿共祸者少。莫说你与李申只有襁褓中指腹为婚,即便是结发妻子,遇此劫难恐怕都将休离,以免惹祸上身!姐姐寻寻觅觅,一直不肯脱籍,就是因为有情郎难寻啊!"
捧起杜微白皙的脸庞,梅九娘温柔的说:"当初我为家人堕落风尘,孰料弟妹在各有所归之后,竟言明不愿跟曾经为娼的我再有瓜葛。沧桑历尽,姐姐觉得还是妹妹贴心。这几年姐姐攒了不少钱,好妹妹,让我们抛下这一切,寻个渺无人迹的地方终老吧!"
不是不曾付出感情,却一再受人玩弄。年华渐去,梅九娘对于男女之情愈来愈淡薄。
杜微深受感动。自从家遭变故之后,亲戚朋友莫不撤清关系,梅九娘知悉所有因由,却仍然真情以对,这份情义,教人如何能偿?
"姐姐,如果杜微不是身系传承杜家血脉的重责大任,杜微亦愿意随姐姐避居世外。然而,正因为杜微身为杜家仅存命脉,方不得不寻夫婿至此。只要……只要李申不弃,那么小妹就必须为杜家传后。"
杜微抬眼,望进梅九娘的眸子,"姐姐的一番美意,小妹恐怕得要辜负了。"
梅九娘慨然长叹。既然如此,为她争得幸福,是必要的。
李申虽不成器,好歹与杜微门当户对,加上曾经与杜家订亲的关系,家中又无妻妾。如果能够圆此良缘,也算替她谋得幸福。
只是――他父亲李布政使官居二品,气势如日中天,会愿意为了当年的承诺而趟这浑水吗?
沉思片刻,梅九娘心生一计,"妹子,明日李申来时,你且做女妆,就说是挹欢院新进的姑娘――杜十娘,从今以后就以此身份跟李申交往、进李家门。"
杜微蛾眉紧蹙,"这样好吗?"
梅九娘知道她的挂虑,软言相劝:"虽然用的是歌舞妓的身份,好歹是个清倌,他日洞房花烛,李申得知你纯白无瑕,难道不会欣喜若狂?感动之余更会用心待你。再者,歌舞妓的身份或许会让李布政使不悦,然而在见到雍容有礼、饱读诗书的你之后,想必亦能接受有此媳妇。
"妹子,做此安排是为了顾及你的安危啊!试想,若贸然公开身份,李申会怎么想?李布政使会怎么做?如果他们有一方坚决退婚,那么,妹子,你就万劫不复了!"
善良的杜微始终认为就算李家要退婚,也不至于密告她的行踪。然而梅九娘说得没错,如果换个身份,万一东窗事发,至少不会累及李家。
"好吧!杜微就在此落籍为妓,从此杜尚书千金已经亡故,尔后我就是杜十娘!"淌着泪,杜微作出沉痛的决定。
※ ※ ※
挹欢院有大消息啦!
除了艳冠群芳的梅九娘,又出现了一位艳压群伦的杜十娘!
听说,这杜十娘是梅九娘的远房表妹,本是富家千金,后因为兄长家产败尽,才沦落风尘。
见过杜十娘的人都说她既雅且艳,一双弯弯眉儿像远山含黛,汪汪如水的眸子像是会说话似的撩人心湖,如花似玉的粉颊儿带着诱人的酡红,真有千般娇、万般媚哪!这杜十根――迅速崛起成为教坊司最耀眼的一朵名花。
可这杜十娘才一落籍,就教李申给霸住了。这李申是谁?众人纷纷不平,原来李申是李布政使李大人的长公子,太学院的太学生。
李申透过梅九娘的介绍,对杜十娘一见倾心,半个多月来不仅耗尽千金,还连太学院都不去了,这个消息终于传到戍守外地的李布政使耳中,李布政使三番两次传来家书,要儿子远离杜十娘,偏偏李申执迷不悟,硬是违逆老父的命令。
李申刚从梅苑离开,杜微就忧心忡忡的找上梅九娘商量。
"姐姐,李申为了我跟家里闹的不愉快,该如何是好?"
梅九娘随手拿起桌上的果子,轻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问:"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杜微脸儿微红,"谨守分寸,不敢逾越。"
"很好。"梅九娘点头微笑,"这就是我要的结果。"
杜微愕然,"姐姐的意思是……"
"我放出传言,说你是教坊司第一名花,为的是断了李申尔后寻芳的念头。"
杜微摇头不解,"除了李申之外,我从来没有接见过其他客人,要这芳名有何用途?"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是杜微相信梅九娘一定有她的打算,而且绝对不会伤害到她。
梅九娘灿烂的笑,这丫头就是这样值得人疼!值得为她心机用尽!
"你想想,如果李申交往的是京城里最富艳名的名花,那么将来还有谁会去招惹他?"红尘多年,只有她不要的,从来就没有其他姐妹会来勾引她梅九娘的恩客。大家都是青楼薄命人,这是行规。
"谢谢姐姐!"杜微感激她的用心,"可是,这挹欢院里的花费太大,李家又拒绝伸出援手,李申囊中已近羞涩,又该如何是好?"
"傻妹子!"梅九娘不客气的轻敲了她额顶,"不收费,如何杜悠悠众口?难道要说因为你是李申未进门的妻子,所以无偿奉陪?"
"可是……"杜微仍然忧心。
梅九娘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将葡萄去皮之后送进杜微嘴里,轻执罗帕拭去她嘴边的渍迹。
"妹子,要稳住哪!你,没有莽撞的本钱。"原以为风头渐退,没想到朝廷复又发文要追缉杜微到案。是杜家三位夫人选择自我了断的行径激怒了皇上吗?
杜微点头。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仍然危险,这也是她一直不敢将母亲交给她的百宝箱拿出来的原因。百宝箱里价值连城,一不小心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杜微明白。只是,姐姐能够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李申耗尽积蓄,甚至忤逆父亲吗?"
"男人,对于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晓得珍惜。今日他为了你苦头吃尽,来日才会用心呵护你。"梅九娘隔着桌子执起杜微的手,"好妹妹,姐姐要你未来幸福无虞。"
杜微感动的眼眶泛红庐音哽咽:"姐姐……我……"
梅九娘不舍的拭去沿着她颊边流下的泪珠,"傻瓜!你这样教姐姐也要哭了。"
吸吸鼻头,梅九娘说:"李布政使刚正不阿,我料想他短时间之内还无法接受杜十娘是他媳妇的事实,你们暂且避避风头,四处游山玩水,待有了娃娃,看在孙子的份上,他必然不会太过刁难。"
梅九娘转身从床头取出一只布包,"这是姐姐多年来的私蓄,李申身上已经没有多少银两了,这些钱你带在身上以应不时之需。"
杜微闻言痛哭,惭愧的说:"姐姐,实不相瞒,我离家时母亲曾经交给我一个百宝箱。请姐姐原谅杜微未曾吐露的考量。"
"嗄?"梅九娘错愕片刻之后,旋即哈哈大笑,将手中布包妥善的塞回枕下:"那好呀,这样我既不必破财、你也不虞吃穿,真是太好了!"她轻捏了杜微粉嫩的脸颊:"看不出你这丫头还有这份心思!"
杜微低头微赧,"我怕钱财露白引来杀机,所以才……"
梅九娘支起杜微的下额,正色的说:"你做得很对,要记住,就算是李申也不能让他知道百宝箱的事,人心难测,往后姐姐不在身旁;你要懂得保护自己,知道吗?"
※ ※ ※
在杜微的坚持下,李申终于答应跟她远走高飞。梅九娘送他们来到江边,离情难舍。
梅九娘借辞支开李申,跟杜微说:"真的要走?"明明是唯一的一条路,她却觉得不安。
杜微只当梅九娘是不舍,笑着说:"只是避避风头,不是吗?"
"可是……"梅九娘回头看着正在跟船东交涉的李申,嘟着嘴说:"我怕他不是好归宿。"
杜微失笑:"这些日子来承姐姐教导,还怕李申欺负我?"
李申走过来,"十娘,我们上船吧!"伸手要搀扶杜微时,她却先一步让已经恢复女装的迎春搀着。毕竟是受过闺训的千金小姐,她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
临上船时,梅九娘又觉不妥,追向前小声问道:"妹子,你真的认定李申当你的夫婿吗?"
杜微迟疑着,半晌才回答:"他是爹娘择定的女婿,而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无关感情,不过自古以来有几人能洞房花烛前见过夫婿的呢?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船东连声催促。
杜微安慰梅九娘:"姐姐,如若有缘,终将再见。回去吧!江边风大。"
忍痛挥别相交甚深的好姐妹,杜微走上船,迎向不可知的未来。
※ ※ ※
囊空如洗,加上杜微坚持行过婚礼才能同房,李申满肚子懊恼的坐在甲板上。
同船一名布商孙大富,早就觊觎杜微的美色,见李申抑郁寡欢,故意借辞亲近。
三杯黄酒下肚,李申已将他与杜十娘之间的种种全盘托出。末了还对自己逃离太学院的冲动行径悔不当初。
"李兄,如此看来,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孙大富故意吊胃口。
李申急忙问道:"孙兄有何意见,还请不吝告知。"
"嗯――"孙大富抚着肥厚下巴上的胡子,"这女人嘛!到处都有,自古以来多的是红颜祸水的警世故事。以在下的愚见,这杜十娘出身风尘,实与官居二品的李府并不相衬;再说,李公子为了杜十娘弃家逃学,这――往后日子还长,该如何生活哪!"
一番话说到李申的隐忧,他原本抱着玩玩就好的心态去接近杜十娘,不料羊肉没吃到却惹了一身膻!如今家里也回不去了,又身无分文,这该如何是好?说到底,真有点埋怨杜十娘来了。
"孙兄所言甚是,只是,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有退路吗?"
"当然有!"孙大富拍拍他臃肿的肚皮,"要我说嘛――干脆将杜十娘让给我做小妾,我呢,奉上黄金百两。李兄拿了黄金,看是要回太学疏通疏通,然后小事化无;还是游玩一阵子,再回李府向令尊大人请罪,都挺好的,不是吗?总好过愁眉不展吧!"
李申恍然大悟,原来这孙大富谋的是娇媚的十娘!然而情势已至此,他说的没错,十娘美则美矣,终究不能当饭吃。如果错过这回,怕再也遇不到这么好的价钱了。
心念既定,李申跟孙大富说:"我答应你。"
李申收下黄金,走到杜微舱房外敲门,"十娘,是我。"
迎春开门让李申进来,一坐定,李申便将与孙大富之间的契约告诉杜微。
杜微大惊失色,"你说的是真的?"
"没错。"李申重重的点头:"十娘,你该为我打算。再说百两黄金不过是我在挹欢院付出的十分之一。我与孙公子已立下契约,明日清晨起你便归孙家所有。"
杜微睁大双眸,李申毫无赧意的拿起桌上的杯子一饮而尽,"就是这样了,你准备准备就是。"
杜微凄凉一笑,迷蒙眼里净是泪水,"好个李申,你竟然签下我的卖身契!"在挹欢院都没有签下卖身契的她,没想到竟然会被他给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