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性已尽的钟离奔弓大掌一拍,登时将桃木实心圆桌的四只桌脚,给打进了地板三寸。
钟离奔弓的一双好友夫妇,名字分别唤为黑衫与白衣,而他们也真将他们的孩子取名为灰衣。「幽影族的天诛使者执行诛杀任务,从未失过手。」
黑衫倒不是真怕了钟离奔弓的威胁,只是不想太过为难那看来就快要急得掀桌子的好友。
「每一个天诛使者都接受过极特殊的训练,他们熟悉人体身上每一个骨节的构造,每一丝肌肉的曲伸反应,要断骨绝不会去割裂肉,要片肉也绝不会伤及骨。总之,他们几乎是每一个杀手组织里的杀手所崇拜的对象。」
「这是什么邪门魔教?还养杀手,还是幽影族其实就是个杀手组织?」
钟离奔弓不能忍受自己心爱的人儿,自小生长在那么复杂危险的环境里。
「天诛使者不诛杀与幽影族无关的外人。」黑衫语音一落,和白衣皆将目光投注在钟离奔弓的脸上。「你们那是什么眼神?」
钟离奔弓心念一转,随即便明白了好友夫妇的意思。
「因为我和小白猫生的第一个儿子,是幽影族所认定的天降麒麟子,所以我就算是和幽影族址上了关系,若一日事情出了什么差错,幽影族那些什么天诛地灭的杀手,便见鬼的随时可以来拘走我这条小命?」
黑衫面容平板地接腔,「咱们这酒肉朋友不在亲族之列,钟离,你可要多多保重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虽然也知道目前和钟离奔弓太过接近绝非好事,但黑衫白衣夫妇,仍是端坐在椅上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瞎扯!你们夫妇俩什么时候请我喝过一口酒、吃过半口肉了?真说起来连酒肉朋友都称不上,所以你们还是快回家去,好哄你们那些灰衣萝卜头们上床睡觉吧。」钟离奔弓佯装不满地抱怨着。
幽影族实在是太怪异了,他觉得还是快让朋友远离自己身边好,免得遭受无妄之灾。「你们为什么还不走?还坐着干什么?」他忍不住又大声嚷着。
黑衫不理会他,只是瞟了妻子一眼,「我们坐在这里犯不犯天条?」
「不犯。」白衣淡淡地回答。
「但你们夫妇俩坐在这里,让我看了觉得很碍眼。」钟离奔弓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横眉竖目。
黑衫转过头看着妻子说道:「有人说我们夫妇俩坐在这里,很碍他的眼,妳说怎么办?」白衣缓缓地站起身,然后往左走了两步,换了张椅子坐下。
黑衫看见妻子的举动,以右拳击了左掌一记,朗声道:「对对对,还是我娘子聪明,我这就坐开些。」
他也同白衣一般换了张椅子坐,还装愣似地问着好友:「我们夫妇俩坐在这里,你的眼睛有没有舒服点?」
钟离奔弓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们,一时之间不晓得该怎么开口。
「我说钟离呀,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友我就是有个要命的怪毛病,哪里热闹我就爱往哪里凑,越是想赶我走,我就越是想死赖着。」黑衫的语气泄漏了他性格里嬉闹的一面。
「真这么爱膛我这淌浑水?」钟离奔弓早晓得他会这样回答,所以只是撒嘴笑笑地问着。「裤管都湿一半了。」黑衫虽然说得很无奈,但依然没有离座的动作。
钟离奔弓转头看着冰雕面容般的白衣,带笑的问:「夫唱妇随?难不成妳也染上妳相公那爱凑热闹的怪毛病?」「我比我家相公还爱热闹,越热闹越好。」
白衣冷冰冰的面庞、以冰珠子般声调吐出的话语,和她话里的内容一相比较,简直令人大吃一惊。
幽影族挑上了钟离奔弓为麒麟圣父,这虽将秋淡月带到他身边,但似乎也将某种不祥的征兆带到他身上,这便是黑衫白衣夫妇不远千里,将幼子拋给仆佣照顾,而动身寻访好友的原因。
钟离奔弓不再追问下去,因为当他的朋友有「热闹」可瞧时,他也是如同黑衫白衣一样不肯袖手旁观,绝对会义无反顾两肋插刀地去凑热闹。
「好吧,你们爱怎么搅和我都随你们了。」钟离奔弓屈服似地摊了摊双掌,「对了,你们还有些什么关于幽影族的消息?」
「据幽影族族史记载,千百年来出现过十一个麒麟子,也就是说有过十一个麒麟圣女。」
「那淡月就是第十二个,这又如何?」钟离奔弓显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特意提出来讨论的必要。
「十一任麒麟圣女皆只活了十八年又一个月。」白衣语气淡然地将丈夫未说完的话说完。
钟离奔弓闻言,先是膛大双眼,随即又半瞇着眼问:「淡月也有可能只活同样的岁数?」
「不是可能,是一定。」虽然眼底对好友有着遗憾与同情,但黑衫依旧是木然着脸回答。「喔,怎么说?」
钟离奔弓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异常地烦躁和不快。
「依幽影族的族规,麒麟圣女的出生,只是为了执行产下麒麟子的天职,一旦麒麟子诞世满月之后,麒麟圣女就应殉死覆归天命。」黑衫平板地解释着。
半瞇着的狭目更见锐利,钟离奔弓几近是从齿缝中迸出声音,「十一人皆是自然死亡?」「当然不是。」白衣冷漠的嗓音再度响起。
「前六任是回到幽影族的祖墓石窟不予水食幽闭至死,后来五任圣女便是由天诛使者在期限到时前往诛命。」黑衫对于幽影族素来秘而不宣的族情,着实是打探得极其详尽。「天诛使者的名单?」
为免麻烦。钟离奔弓的脑海中已经开始转动着血腥的念头--先杀尽天详使者,或许干脆将幽影族那些主事的族长、神卜全废了。「没有,也不可能查得到。」
白衣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因为换成黑衫或是她,他们也是会有相同的想法。
「钟离,别没事就想着要乱宰人。」黑衫的话换得好友的一记白眼。
「要我眼睁睁让淡月生下孩子后坐以待毙?那我宁可她这辈子永远不怀孕生子。」
钟离奔弓愤然道。
他顿时明白了,秋淡月眼眸里那抹愁意是从何而来,尤其近日里他出门时,她总是依依不舍的用眼神在挽留他,或许是感到相聚时日的尽头越来越近的关系吧。
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他自秋淡月那双眼里,感受到由恐惧、疏离、戒备,到转变成好奇、嗔腼、爱娇、依赖等讯息。
他也逐步的知晓她一些生活上的习惯,她习惯侧眠、习惯卷被睁眼片刻再下床、习惯用稍凉的井水净面梳洗、习惯先饮汤再用饭、习惯先半瞇着眼再微笑、习惯羞窘时垂目、习惯……若说早先是一见钟情,那现在便是进入相伴相依的恋慕。
虽然他们相遇的契机较寻常人不同,但也岂非是经媒妁成姻的夫妻,最美满的过程了吗?
「你的女人没告诉你这些,表示没有和你长久的打算。」黑衫启口将沉入自己思绪的钟离奔弓唤醒。
钟离奔弓紧握住拳头,才阻止自己没一拳朝好友那张虽木然却隐约瞧得出幸灾乐祸的脸挥去。「哼!什么都由得她,但这点她可休想。」他烦躁地回答。
白衣冷淡依旧地开口,「幽影族的麒麟圣女龄满十八前,没能产下麒麟子,天诛使者一样要对她剖心割颅去祭天。」
钟离奔弓怒极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嘴里连番吐出妇女童孺皆不宜聆听的粗鄙诅咒。
正当钟离奔弓寻思着,他要把秋淡月带往一个幽影族人永远寻不着之处藏起来时,黑衫似泼冷水般地开口道:「天涯海角,没有天诛使者无法深入之境。」
「为什么?凭什么?」钟离奔弓恼恨得要迁怒到好友身上,略稳了气才克制住火气。
黑衫耸耸肩,「没人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凭什么,但幽影一族像妖魔鬼怪似的,就是有办法。」
钟离奔弓不服气地自鼻孔发出一声冷哼,「我的小白猫我自己来摆平,麻烦你们夫妇俩替我想想办法,让圆圆嘴里吐出些如何让幽影族放过小白猫的法子。不过,请记住,是软调哄诱,不是武力胁迫。」「我来色诱那个小侍女好了。」
黑衫像是忘了妻子白衣就坐在身边,依旧是以平板的神色、平板的语调,将自觉是笑话的笑话说出口。「呵呵呵。」
听见丈夫要去色诱其它女子,白衣竟不以为意地笑出声,只是那声调却令人感到寒意刺骨。
面部虽仍是毫无表情的黑衫,见到难得一笑的妻子发出笑声,益发豪迈地纵情大声朗笑。白衣的笑声越持续,声调竟越是冰冷。
「唉,江湖上传言你们夫妇是怪人之首,但我怎么老觉得能和你们交上朋友、且受得了你们怪脾气的人,其实才真是怪到了极点。」钟离奔弓面对好友夫妇诡谲的表现,早已习惯了的笑道。
***
「我的白衣娘子,妳瞧那个侍女圆圆像是个会武的练家子吗?咦,怎么又多了一个?那个高个的是哪来的?长得圆滚滚的那个应该才是圆圆吧?」
隐在飘郁苑檐脊后一黑一白的两抹身影,以几不可闻的音量相互低语着。
「嗯,钟离说的应是较圆润那个。那个圆圆是不像会武之人,但她行动时的身形与常人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同。不过,那个较高的小姑娘,应是会点寻常的拳脚功夫。」
「嗯,我也是这么觉得。怀疑她们其中之一是天诛使者,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
「探探她们就能明白。」
黑衫、白衣随即不语地静观走过檐廊下的圆圆和芳芳细微的身体反应。咱!
「死蚊子!」芳芳拍了大腿一巴掌,嘴里恨恨的嘟囔着。
「有蚊子吗?我怎么不觉得呢?会不会痒?等会儿拿点凉油给妳擦擦。」圆圆用袖子替她煽着,藉以驱赶蚊虫。
芳芳双掌交互抹擦数下,气恼的咕哝着:「可恶!脏死了!弄得我满手都是血。」
黑衫对着妻子摇摇头,表示圆圆和芳芳应不是怀有高深武技之人。
虽然点了点头,但白衣的眸中仍闪着些许怀疑。
第六章
夜深了。
窗外树影的摇曳、秋虫的鸣叫,白日里原本很微弱的声音,此刻都变得很清楚。
「……心眼多、嘴巴坏、脾气怪、难捉摸的钟离奔弓……」
推门进房,钟离奔弓就听见秋淡月正数落着他,末句话还含在嘴里说不清晰。
「小白猫,妳那颗小脑袋里又是哪条筋扭了吗?见我回来就当我的面说我坏话。」
又弯起那煦人的唇边笑纹,他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秋淡月一瞧见钟离奔弓进门时便站起身,不慌不忙的绕过桌椅,迎着他到桌旁落坐,自己再贴着他身旁坐下。她这举动使得他感到很开心。
心爱的人儿候着、欢迎着自己回家,真是件美好的事情。
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容,她右手心搓着左手心的汗水,嗫嚅地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心眼多、嘴巴坏、脾气怪、难捉摸的钟离奔弓……」
「骂人的话一遍就够了,还有,妳含在嘴里的话,到底是在咕哝些什么?」钟离奔弓好气又好笑的伸手轻捏她水嫩的脸颊。
闲言,秋淡月倏地涨红一张小脸,过了半晌,才鼓起勇气的将话一字一句的清楚说出口:「可能也会心眼多、嘴巴坏、脾气怪、难捉摸的钟离奔弓的男孩子,我们来生一个吧。」「不要。」钟离奔弓倏地笑意一敛,立刻冷淡地拒绝。
通常女人说「不要」时,绝大部分是「要」,但当男人说「不要」时,就一定是真的「不要」。
「啊?」秋淡月千料万想,也猜不到他竟会有如此的回答,当场便愣愣地忘了将小嘴给合上。
他平日像个无论是谁要激起他怒火都很不容易的人,但此时板起了脸,看起来就像是个很不好商量的人了。睨了她一眼,钟离奔弓不语地径自提壶注茶入碗。
秋淡月见到他的举动,倒也不急着追问原因,只是一双眼眸紧盯着他握在掌里的茶碗,战战兢兢地等待他饮下茶水。
谁知他像是得了个新奇有趣的玩具似的,只是在掌心里把玩着那只细瓷茶碗。
像是在较量谁会先沉不住气一样,两人身旁的圆桌上烛影微晃,屋内却没有任何声响。
终于,还是捺不住性子的秋淡月先认输,出声说道:「奔弓,茶要冷了,你快喝了它吧。」「不要。」
钟离奔弓冲着她咧嘴一笑,打破了方才在两人之间暗潮汹涌的僵局。
「为什么?」又是不要?
将茶碗搁回圆桌上,钟离奔弓伸手再次捏了摸秋淡月如花瓣般的脸颊后,不答反问地说:「真要问为什么,何不先问问妳自己呢?」
秋淡月不寻常的紧张神态,加上茶碗中茶色、茶香略与往日不同,这茶碗里有些什么古怪,敏锐如诡狐般心思的钟离奔弓怎么会不明白呢?「问我?」
心脏快速地跳了两下,秋淡月隐隐约约的感觉到,钟离奔弓好似知道了些什么,但她又无法确切的肯定,也不敢明着追问。
「对,问妳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问妳是不是该告诉我什么,却没告诉我。」
与他慵懒神情不甚搭调的是,他那双洞悉一切的锐利双眸。
瞠大的眸子,紧扭的十指,在在都显现出秋淡月内心里的慌乱。
但她踌躇了许久,仍是摇头否认道:「我没有事瞒着你,也没有事是该告诉你而没说的。」
脸上闪过一抹不被信任的失望神情,钟离奔弓定定地直视着她因心虚而游移的目光,暗忖着该不该使用强硬的手腕,好逼她说出实话。
可是当他发现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让他不禁有即将窒息的痛苦感觉。
无论是多么厉害可怕的武器,他还是能够有闪躲的机会,但自己心爱女人的眼泪,却是让他连半分躲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无论是多么厉害可怕的武器,顶多是在他身上打出几个血窟窿来,但自己心爱女人的眼泪,却是能将他的心寸寸滴碎。
所以他放弃了逼迫她吐实的想法,就因为他向来不喜欢为难女孩子,尤其更不愿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孩为难,他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愿意为他拋开所有的顾忌,将心事源源本本的告诉他。
缓了缓情绪,也缓了缓口气,钟离奔弓弯起秋淡月平日惯见的唇边笑纹,问着她:「今天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想你。
唇瓣未动,但秋淡月那双似笑含羞的眼,就是这么地回答着钟离奔弓。
那羞怯的模样、含娇的神情,勾得钟离奔弓向来清亮的眼神也迷蒙了起来,长臂一捞,便将秋淡月捞进怀里,也将她粉嫩嫩的红唇含进自己嘴里。
情焰一旦引燃,便无可抑制地燎烧,钟离奔弓以残存的些微理智想着:小白猫何必伤透脑筋拐我喝下那搀有魂迷梦醉散的茶水,她只要随随便便眼儿一勾、小嘴一嘟,我这不就乖乖上床吗?这么香软的身子,真……真是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