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溪畔的捡饭儿美丽得令他晕眩,尤其是那双盛满他身影的眼眸,看来更是让人迷醉失神。
傅隐睿单手握住捡饭儿的臂膀,想再靠近点,好看仔细她那双眼瞳里的自己,而他也的确在那么做……
“二师兄?”捡饭儿从没见过傅隐睿如此恍惚的神情,而且他靠得越来越近,近得她脸上都已经满是他身上的气息——让她觉得好闻的气息。
傅隐睿让捡饭儿的那句“二师兄”给敲回了神智,着火般的松开五指,后退了数步,离开她身子自然散发出来吸引他靠近的香氛范围。
“咳。”傅隐睿借着轻咳一声移去方才萦回在他身上的迷咒,接着弯身捞起捡饭儿落在溪石上的手巾递给她,嗓音微显生硬地说道:“晚了。该回去火堆旁歇息,免得明日没办法早些起身上路。”
“哦,好。”捡饭儿接过手巾在溪水里洗去砂尘时,想起自己未拢紧的衣领,不禁羞得手忙脚乱赶紧整理好,快速地拿起鞋袜要穿上。
随着捡饭儿拿起另一条干手巾擦拭洁白细瘦脚踝的动作,傅隐睿的双眼似有自主意识般跟了过去。
“隐睿二师兄,请你……转过身去好吗?”捡饭儿红着脸,不需抬头也能敏感地察觉他注视的焦点是在何处。
她自己也觉得纳闷,在铁猴山上将裤管卷到腿上在河边洗衣时,怜玉大师兄有时还在一旁替她拧干衣物,她从来也没感到不妥或羞涩。
但现在,仅是让隐睿二师兄见到她未着鞋袜的脚踩,她便羞得格十根脚趾头全紧紧的缩起。
这……这是为了什么呢?
“失……失礼。”快速转过身去的傅隐睿,耳根子霎时全热了起来。
她睡得不好,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从来都不太积极争取什么的捡饭儿,无法置信自己竟然会在短短时日内便动了情,尤其当隐睿二师兄说出有考虑过向公冶翔鹃求亲时,她那种似乎被马车碾过胸口的疼痛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捡饭儿突然好讨厌从小师父常对她说的那句:“江湖儿女不应拘泥于小节。”到底是谁说不应该拘泥的啦?这个时候根本就应该彻彻底底的拘泥嘛!
她坏心眼地想着,二师兄都搂过自己的腰、看过自己的襟口和脚踝,再怎么样也应该……有点表示嘛!
不对哩!那怜玉大师兄在她十岁刚上铁猴山时,还曾搂着因为没听过山林里风吼兽鸣而害怕不已的她入眠,几年来该避的嫌也从来没避过……
捡饭儿脑子里乱烘烘的,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纷乱思绪,初开情窦的感觉让她感到既新鲜又刺激!既担忧又懵懂啊!
而卧憩在火堆另一处的傅隐睿,虽然没有辗转反侧的动作,亦是合眼却不能成眠。
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虽然他向来不刻意规避,但也从未特别向往。
所以纵然他明白以自己俊挺阳刚的外貌、只手挣出的武林地位,以及初具规模的皮货营当,确是有许多武林世家的闺秀、富商千金对他青睐有加,却总认为事业未成,无心思去谈论已身的姻缘。三妻四妾对他而言虽不是难事,但他却觉得那是件麻烦且无谓的事情。
“娶妻”在他一贯的想法中,不过是多个辅助生意的帮手,以及可以为他傅家开枝散叶的女子罢了,两情相悦这回事,几年来从未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过。
这想法,直到他因捡饭儿心神慌乱为止。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方才月色下潺潺溪光波动,眩得他眼花时吗?更早之前在客栈里,发现公冶翔鹫目不转睛的看着捡饭儿时吗?或是面对马背上微仰着头、含笑听他说话的捡饭儿时……
心智成熟的他早已经不该为了动心或为了身体的一时冲动而爱。这是他多年以来不断训谏自己做任何事前皆需深思熟虑、评估利弊得失后再下决定的结果。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当捡饭儿盖着他的披风睡在火堆另一头,所传来的微微鼻息声会令他脑袋里仅余下一片空茫,所有的思虑和评估都在瞬间飘扬至千里之外。
第五章
山头微露曙色,震撼山林的猛兽嘶吼声瞬间惊醒了刚刚才陷入浅寐之中的两人。
久居山林的两人当然明白那是何种野兽所发出的声响;那是头怒奔而来、体形庞大的山猪。
达达的蹄声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捡饭儿紧张地望向傅隐睿,并且以极快的动作朝他奔去。
傅隐睿见捡饭儿一脸惊惶地向自己奔来,正想出声告诉她别害伯,只不过是头山猪,他很容易便能将它摆平,替两人加道菜。
“二师兄,你别怕!也别乱动!”说着,捡饭儿双手捏紧傅隐睿的衣襟,双腕一扭,便将他给高高地抛了出去,力道拿捏得十分精准,让他落在身旁一株巨木的枝丫上。
“捡饭儿?”傅隐睿讶楞地发现自己落在巨树的横干上,根本还来不及懊恼。
“二师兄,你放心,在咱们铁猴山上时,倘若要给师父和大师兄加道下酒菜或过冬裁件皮袄,什么山猪野虎都是我猎回去的,这方面我可是得心应手。”捡饭儿丝毫不敢轻忽地盯着不断沙沙作响的草丛,一面安抚着傅隐睿。
捡饭儿听见山猪蹄声已经近在咫尺,立即将树下一块两臂合抱不拢的岗岩抡起,算准了时间,朝那直奔而来的两只火红睛子当中击去——
砰!
这一下强烈的撞击不仅打断了山猪的一只撩牙,更将它击飞出去,直至又撞裂另一颗巨石才停下所有的动作。
捡饭儿猛烈俐落又一气呵成的举动,使得傅隐睿又一次傻眼。他苦笑地想着:或许如同捡饭儿所说的,他的确不需要陪她走这一趟凤吹山庄。但是,她总要给他英雄救美的机会吧?
傅隐睿的男子气概着着实实地又受了一回重创。
“二师兄,你先别下来哦,我怕它还没断气,让我再敲它一记,然后你再下来。”捡饭儿抱起百来斤重、已口吐白沫的山猪,将它的头颅朝一块看起来更坚硬的大岗岩使劲抡去。
抬首望着已破晓的山头,傅隐睿为了捡饭儿的心思和清灵的模样心动,却也对她惊人的神力感慨不已。
危难当头,她率先顾及他的心意令他感动。
但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没有抢先担负起英雄救美的责任已经是失颜至极,竟然还让个瘦弱的姑娘挡在猛兽面前来保护他?这……这岂不让人气短?岂不让人懊窘?
傅隐睿挫败的低低叹了一口气后,才姿势优美地跃下树去。
傅隐睿和捡饭儿路经某个市镇时,因恐黑丝驹马会不慎踢伤路人,便双双下马徒步行走。
“羊尾巴?”捡饭儿忽地瞧见对面街角一个正踱来踱去的身影,随即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甚至忘了向傅隐睿先打声招呼。
傅隐睿的心跳霎时漏了一拍,担心着捡饭儿又想主动去招揽些什么奇怪的麻烦,所以立刻拉着马匹的缰绳快步跟去。
“羊尾巴?你是羊尾巴吗?”捡饭儿异常兴奋的拉着一个小乞儿的衣袖,不住地前后摇晃着。
“这位姑娘,你……”满脸脏污的小乞儿起先眼底充满了困惑,不明白眼前这位秀净的姑娘为何会知道自己幼年时期的小名。
待她仔细端详捡饭儿的小脸之后,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灿烂笑容,一把抱住捡饭儿又笑又叫又跳的。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小捡饭的!两、三年前才和乞丐干爹去铁猴山探你,没想到吃上几回端午棕,你的模样儿就又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人家说女大十八变,倒还是真的哩!我来捏捏,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真的长了些肉出来?”她东掐掐、西摸摸,亲昵地对着捡饭儿上下其手。
“呵呵呵……羊尾巴还是像从前一样爱呵人家痒。”捡饭儿笑得将身子软靠在她身上,也伸手扯扯她腰上用来代替腰带的绳结。
傅隐睿皱起了浓浓的剑眉,一股异常不愉悦的情绪急速涌上他的胸口,他的双眸直直地瞪视着,当那两只脏污的手臂环在捡饭儿娉婷的细腰上时,他的眼珠子几近都要喷射出点点的火星来。
倘若不是见捡饭儿洋溢在唇边的笑意是那么的灿烂,他早就在那男孩的手指尚未碰触到捡饭儿之前,便将之一根根硬生生的折断,而且……还极有可能顺手打断那小鬼几根肋骨。
苦恼和气愤爬满傅隐睿的俊颜,他完全不知道眼前令自己极端不悦的“臭小子”其实是个姑娘家。
“羊尾巴,你是和乞丐干爹一同来这风河镇的吗?乞丐干爹他老人家呢?”捡饭儿巧遇故人,发光的小脸上满布着喜悦。
“没,他老人家在别处还有事儿忙着哩,我是带了一个和家人走散的小弟弟回乡来寻亲的。”身材瘦高挺直的羊尾巴露出一口整齐健康的白牙,笑着对捡饭儿解释。“不过,那小鬼头在路上也不知道跟人乞了些什么玩意儿吃,现在正跑去向人家借茅房拉肚子哩!”
仍然蹙锁着眉站在捡饭儿身旁的傅隐睿,轻声地咳了咳,提醒捡饭儿也该对他说明一下,面前这乞儿模样的“男孩”与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啊,二师兄,我见到羊尾巴实在是太开心了,竟然都忘了应该要先替你们相互介绍一番。”捡饭儿歉然地向傅隐睿笑了笑,继续解释着:“这个羊尾巴和我一样,也是乞丐干爹收的干女儿,在找还没有随师父一同上铁猴山前,我们是一起讨饭过活的一家人,算来也是吃同一锅饭长大的姐妹呢!”
捡饭儿掉转过头去,再向羊尾巴笑意盈盈地说着:“羊尾巴我同你说,这位就是我的二师兄傅隐睿。
前几年乞丐干爹和你上铁猴山来探我时,不凑巧隐睿二师兄不在山上,所以你们才会没碰过面。”
事实上,在未与傅隐睿一同下铁猴山到凤吹山庄之前,就连捡饭儿自己和他几乎也像是不熟悉的陌路人一般呢!
干女儿?姐妹?
原来是个女孩儿。傅隐睿突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微微缓和了脸上僵凝的线条,向羊尾巴点头示意。
为了疏散那股隐藏在自己心中的尴尬,他莞尔地开口问道:“你们都是姑娘家,但是你们的干爹怎么净替你们取了些怪名字?”
闻言,捡饭儿和羊尾巴相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噗哧一笑。
“其实羊尾巴的名儿是很好听的,她本姓杨,名儿唤苇苇,是芦苇的苇字。只是乞丐干爹常说,小孩儿的名字要唤得越低贱才会越好带养,所以他才会故意那样唤我们的名字喽!唤都唤了那么多年,一时之间也没办法改过来呀。”
“羊尾巴,你不是说带了个小弟弟一同来这镇上的吗?怎么已经过了好一会儿了,却都还没瞧见有哪个小弟弟回来这儿找你呢?”捡饭儿疑惑的询问着羊尾巴。
“嗯,我也正在纳闷那个小鬼头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见人影。他该不会是拉得虚脱,厥在哪户人家的茅房里了吧?”虽然嘴里叨念得不客气,但是羊尾巴灵动的眸子里却掩不住忧心。
长年和丐帮里的乞丐们生活在一起,她的举止言行总是比寻常姑娘家少了点优雅,多了分粗鲁。
“要不要我们帮你一起去找人?”捡饭儿回头看看傅隐睿的反应,见他没有显现出反对的神色,她便继续转头询问着羊尾巴:“那位小弟弟长得什么样子?今年有多大了?穿什么样的衫子?唤什么名儿?我这儿有瓶我下山前大师兄给我的驱虫凉草油,等一会儿找着了那位小弟弟之后,你记得给他抹抹肚子,这会让他觉得舒服点的。”
长年交情,羊尾巴也不与捡饭儿多客气些什么,点点头后便将凉草油收进自己破破烂烂的衣袋里。
“那个小鬼头长得黑黑瘦瘦的,个儿不高,大概到我的腰眼儿。”羊尾巴担忧地拧着眉比比自己的腰部,再接着说:“今年八岁应该有了,穿件靛蓝粗布补丁的衫子,名儿就唤锅子铲。”
傅隐睿已经不想再深究她们口里的“锅子铲”,名字是从何而来了。
“咦?”捡饭儿眼尖地瞧着对街,“羊尾巴,你看看站在那个豆汁摊旁正向咱们招手的孩子,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锅子铲呢?”
“啊!对对对!没错,就是那个臭小鬼头!”羊尾巴狠狠地、远远地瞪了那个让她好生操心的锅子铲一眼,回头对着捡饭儿说道:“在起程到这风河镇来之前乞丐干爹告诉过我,说你近日之内会上,凤吹山庄去给那个公治什么的老头子送贺礼,我也是要上凤吹镇去和乞丐干爹会合,所以咱们就那时再见吧。”
话尾一落下,也没等捡饭儿回答她,羊尾巴便迈开那双包裹在补丁长裤下的细瘦长腿,向正在对她探手的锅子铲急急跑去。
“嘻,性子还是像从前那么急。”捡饭儿看着瞬间没入人群的羊尾巴,摇头窃笑着。
傅隐睿并不搭话,但对于捡饭儿在羊尾巴背后偷偷取笑人家性子急躁,却不认同地低笑了起来。
“二师兄?”捡饭儿见到傅隐睿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常出现的笑意,不由得略显惊讶和疑惑。
“你那莽撞的性子,也没逊色你的姐妹几分,倒还敢笑话别人?”傅隐睿眼眸含笑地睨着捡饭儿,解开她大眼里的疑问。
被傅隐睿三言两语地揭了底,捡饭儿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嗫嚅地解释道:
“怎……怎么会呢?我应该没有羊尾巴那么急性子的,我……我……”她抬起眼份偷觑了傅隐睿依旧闪着笑意的眸子一眼,只好心虚地又垂下颈子小声的承认着:“呃……好像是也差不多啦。”
即便是铁打的男子汉,也经不起露水三天两头的侵袭而不会生病,更何况捡饭儿还是个姑娘家。
所幸在傅隐睿精心计算行进的时间和路程之后,他与捡饭儿便没有再错过宿头,就算是没有客栈可投宿,也能够寻到民房借宿。
就在凤吹山庄庄主公冶行鸣寿辰的前一天傍晚,他们两人总算是及时抵达凤吹山庄所在的城镇内,并且正设法找到尚有空房的客栈投宿歇息。
但是,因为由各方前来祝贺公冶行鸣寿辰的武林人士太多了,是以城里的几间客栈早已客满了。
正当傅隐睿与捡饭儿疲惫地再一次询问另一家客栈的掌柜,也再一次拧眉对着掌柜会带歉意的笑脸之际,忽然有个方头大耳身着锦衣的黑脸汉子,边冲下楼来边扯开嗓门大声地嚷嚷着。
“喂!掌柜的,快快快!我要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