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卡斯深深凝注她片刻。
「龙舌兰。」他说,并把菜单交还给她。
望着她格外挺直的背脊,他暗暗叹气,自维克多口中,他得知她为何会突然不告而别,猜想她对男人的不信任感必然更加严重了,现在,在安抚过那位墨西哥少女之后,他是特地来做补救的。
但在她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下,他又该如何补救呢?
「请用。」放下龙舌兰酒和柠檬片,龚以羚即转身欲待离去。
「请等一下。」迪卡斯及时唤住她,然后取盐罐洒了一些盐在手背虎口上,再用手指挤柠檬汁入口,迅速舔一口盐巴,接着把酒一饮而尽,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迷人。「再一杯。」
片刻后──
「请用。」
「请等一下。」迪卡斯再一次唤住她,这回他先用柠檬搽手背,在搽有柠檬汁的地方撒上盐,迅速舔去盐巴,很快将酒一饮而尽,再拿另一片柠檬慢慢咀嚼。「再一杯。」
再片刻后──
「请用。」
「请等一下。」洒盐,舔盐,一饮而尽,再咬一口柠檬片。「再一杯。」
又是片刻后──
「请用。」
「请等一下。」这回他既不洒盐也不咬柠檬片,先一饮而尽龙舌兰,再来一大口辣椒汁。「再一杯。」
她终于知道附带那一小杯辣椒汁是干嘛用的了。
「等等!」龚以羚忍不住了。「为什么你喝的方式都不一样?」
转着空酒杯,迪卡斯噙着诱惑的笑。「第一种是纯墨西哥式的喝法,第二、三种是普遍一般人的喝法,第四种是墨西哥人的另一种喝法。」
龚以羚看着酒杯一会儿,再以指控的眼神瞪住他。「你是故意的!」
迪卡斯没有否认。「我还有其它种喝法,妳要不要继续看下去?」
龚以羚不语,转身离去,片刻后,送来龙舌兰酒的是另一位女侍。晚一些时,他上台弹吉他,对着她猛唱情歌,龚以羚干脆躲进厨房里去帮忙。
这样连续十多天后,某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以琳,请妳进来一下好吗?」
才刚踏进餐厅,龚以羚就被维克多叫进办公室里。
「你要炒我鱿鱼吗?」她先发制人地问。
「呃?」维克多怔了怔,忙道:「不,不,只要妳是真的需要工作,『斗牛士』绝不会主动辞退任何人。」
「那……」龚以羚仍是满脸戒备。「是为什么?」
维克多露出友善的笑容。「请先坐下。呃!要来一杯吗?」
来一杯?
可怕的字眼。「哪一杯?」
维克多又怔了一下,「呃!那个……」他转望酒柜。「或许妳想要……」
「不要酒。」
「当然。」维克多藏住笑,倒了一杯咖啡给她,再为自己调了一杯香甜酒,然后在办公桌后落坐。「其实我是想跟妳谈谈迪卡斯。」
戒备的神情又跑出来了。「谈他干嘛?」
维克多轻叹。「里维拉老是跑来跟我抱怨,说迪卡斯一直不准他接下新工作,因为迪卡斯放不下妳。」
龚以羚轻蔑地哼了哼。「他非把我纳入他的采花纪录上不可吗?」
闻言,维克多若有所思地注视她一眼,再往后靠向椅背,沉思片刻。
「有一件事,迪卡斯绝不会同意让妳知道,但我想妳也许有兴趣知道。」
龚以羚眼神狐疑。「什么事?」
「迪卡斯……」不知为何,维克多突然冒出一朵大大的诙谐笑容。「他已经三十岁了。」
「我知道。」
「但他仍然是个处男。」
龚以羚呆了呆,毫不考虑地冲口而出,「不可能!」
「以圣母玛丽亚之名……」先在胸前比了个十字架手势,再举手作发誓状,维克多脸上的表情更滑稽了。「我发誓。」
「这怎么可能?」龚以羚仍是一脸「我听你在说」的不信任表情。「他明明是个玩弄女人的……」
「他是个滥好人。」
维克多打断她的话,端起酒杯来轻啜一口,放下。
「也许妳知道,他母亲是美国人,因为这样,所以当年他父亲被他祖父赶出家门,因为他祖父的思想非常保守,不允许他父亲和『外族』通婚,于是他父亲只好带着他母亲住到美国去。但在他九岁的时候……」
他吁了口气。
「一次空航失事令他失去了父母,他是少数几个生还者其中之一,他那个懊悔不已的祖父才专程赶到美国去接回他,为了抚慰他失去父母的痛苦,他的祖父母非常疼爱他,包括他的姑姑更将他当作亲生儿子般爱护,而迪卡斯也把他姑姑视作母亲一样敬爱。可是在他十四岁那年……」
又端起酒来喝了一大口,维克多深吸了口气,继续低喃。
「他姑姑自杀了,因为她被一个别有居心的男人骗了感情、骗了金钱,也骗了身体。迪卡斯一直很难过,也很自责,他始终认为如果当时他懂得该如何去抚慰心灵备受创伤的姑姑,他姑姑也许能够撑过那一段最难熬的日子,而不致走上绝路。因此……」
黑褐色的目光笔直地凝住龚以羚的双眼。
「自那而后,他总是尽心尽力去抚慰那些被男人伤害而坠入绝望心境的女人,希望她们能了解被一个男人骗了并不是世界末日,直至她们重新建立起自信心,抛去沮丧的心理,他再鼓励她们从头再来过。」
话到这里,他顿了顿,再重重地说:「不,迪卡斯从来没有玩弄过任何女人,而是在尽力帮助她们,希望她们不会像他姑姑一样走入绝路,这是他对他姑姑的回报。」
他在说天方夜谭吗?
龚以羚听得傻脸,但维克多的神情是那样真诚,真诚得让她不能不垂下眼去平心静气仔细深思。
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应该是真的。
一个能够为贫民全心付出的男人怎么可能会以玩弄女人为乐?
这是她最无法理解的一点疑问,而且她在这儿也有一段时间了,却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因为被他玩弄而心生怨恨的女人找上门来,甚至听都没听过,无论是男人或女人都同样的喜爱他,这全都是因为……
他从来没有玩弄过任何女人!
难怪他一再追问她是不是被男人欺骗过,原来是要确认她是否需要他的「帮助」,因为她一直不肯承认也不否认,他便单方面决定她确实被男人欺骗过,认为她的确需要他的「帮助」,于是开始缠住她不放。
「可是那些女孩子,她们不会爱上他吗?」一旦爱上他,又不能跟他在一起,这也是一种伤害啊!
「会,怎么不会,她们每一个都死心塌地的爱他,但是我想他确实拥有某种魔力能够说服她们每一个人,让她们明白他们并不适合在一起,于是她们心悦诚服地把那份爱意转化为友情,另行去寻找适合自己的爱情。不过每当她们遭受挫折时,她们还是会回来找他寻求鼓励,因为他总是有办法挽救她们的心。」
真有那么神?
龚以羚怔忡片刻后,「可是他看起来是那样邪恶……」她喃喃道。
邪恶?
也只有她说那是邪恶。
维克多不禁失笑。「不,那是男人的魅力,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发现他有那种特殊魅力,并且嫉妒得很,而我跟里维拉都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那一年他才十岁,全校的女孩子都迷死他了。」
男人的魅力?
是吗?
龚以羚蓦而甩甩头,毅然道:「不管是邪恶或魅力,那是另一回事,现在,我想我确实是误会他了,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有错抵死不承认的人,我会对他交代清楚的。」
「不需要那么严重,」维克多忙道。「只是妳对他太冷漠,我觉得他不应该得到那种待遇,毕竟他是好意。」
「我知道,」龚以羚起身。「既然是误会,我自然不会再那样对待他了。」
维克多扬起满意的笑。「那就好。」
龚以羚看了一下手表,「快六点了,我该去工作了。」语毕,转身便待离开。
「请再等一下!」
龚以羚回眸。「还有什么事吗?」
「是还有件事……」维克多迟疑一下。「老实说,妳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我并不认为妳需要任何帮助,事实上,妳也不像过去他所帮助过的那种脆弱的女人,但他却非常坚持妳需要他的帮助,或许,这点妳也应该记下来,有空的时候想一下究竟是为什么?」就他看来,迪卡斯是踩到「地雷」,不小心「炸死」他自己了。
那有什么好想的?
龚以羚困惑地蹙了蹙眉,但仍点头记下,不过一走出办公室她就忘了这回事,只专心思索她到底该如何向迪卡斯解释她的事。
全盘托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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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餐厅生意特别好,所有人都忙得团团乱转,由于客人不断点歌,迪卡斯也整晚唱个不停,龚以羚连对他展露一下友善笑容的空闲都没有,直至午夜过后,大家才有空轮流坐下来吃晚餐。
端着餐盘,眸一转,龚以羚发现迪卡斯也躲在角落桌进餐,于是她端着餐盘过去。
「我可以一起坐吗?」
迪卡斯愕然抬眸,讶异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呃!当……当然可以,请坐。」
龚以羚一边坐下,一边看着他的餐盘直皱眉。
「我实在不懂,这样吃除了辣味之外,你还能吃出什么味道?」
迪卡斯想了一下。「呃!辛味?」
龚以羚失笑,他也跟着笑了。
叉起一块椒盐鸡,「不过我爸爸也很爱吃辣,事实上,他跟你非常像,我是说外表,一个非常俊美又有魅力的男人,并且……」龚以羚神情自若地微笑。「以玩弄女人为乐,总是拿他玩过多少女人向朋友炫耀。」
迪卡斯惊愕地张大眼。
「我妈妈是被他玩弄的第一个女人,当年他和我妈妈结婚后一起到美国留学,在美国生下我,」龚以羚一面吃,一面继续说。「两年后,因为我爷爷生病,爸爸便赶我妈妈带我回台湾去替他照顾爷爷和奶奶,等我爷爷奶奶先后过世之后,爸爸立刻回台湾来要求妈妈和他离婚。真是滑稽,原来他和我妈妈结婚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要让我妈妈心甘情愿的提供他留学资金,还有为他照顾爷爷和奶奶。」
迪卡斯张了张嘴,又阖上。
「当时我八岁,已经能够了解爸爸有多没良心,所以拒绝跟爸爸回美国。但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妈妈因癌症过世,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到美国依靠爸爸,然后亲眼看着爸爸一个女人玩过一个女人,有别人的老婆,也有自己公司里的下属,还有朋友的女儿,也亲眼看着人家上门来哭闹、来吵架,而爸爸又是如何像打发乞丐似的打发掉那些伤心欲绝的女人。」
顿了一下。「三年后,我十六岁,有一位大学生突然跑来对我说他喜欢我,希望我能作他的女朋友,因为他看上去很诚恳,所以我答应他可以先作普通朋友。没想到半年后的某一夜,他找我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送我回家时却把我载到郊外意图强暴我……」
迪卡斯抽了口寒气,脸色陡变。
「……他说我爸爸玩弄了他姊姊,所以他也要玩弄我来报复我爸爸,可惜我不肯上当,他只好使用这种下下策。幸好当时有另一对情侣也开车到那儿,我拚命叫救命,这才逃过一劫,不过……」
她放下叉子,叹息。「我没有办法责怪他,他一直是个很好的朋友,我想他也不愿意那么做,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我爸爸。所以等我高中毕业之后,我就立刻逃离我爸爸,打算自力更生活下去。这……」
她抬眼直视他。「就是为什么过去我会那么痛恨你的缘故,因为你的外表十足像我爸爸,一个有魅力又喜欢玩弄女人的男人。」
讲到这里,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老是觉得迪卡斯很邪恶,因为在她眼里,爸爸是很邪恶的,而那股邪恶就在于那份使他能够到处蛊惑拐骗女人的男性魅力,而迪卡斯的魅力比她爸爸更胜几分,她自然认为迪卡斯比爸爸更邪恶。
迪卡斯静默了会儿,而后慢条斯理地取下墨镜──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摘去墨镜,用那双深黝的紫眸真挚地回视她,并握住她的手。
「我为妳感到很抱歉。」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双以往总是令她戒备万分的邪魅紫眸,此刻竟带给她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抚慰,令她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感激的笑。
「谢谢。」然后,她垂下眼,因为不习惯他带给她的这种崭新的感觉,她感到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这份不自在,她不觉脱口揶揄道:「听说你还是个处男?三十岁的老处男?」
握住她的手骤然僵住,她半抬眸自眼睫毛下偷觑,惊讶又好笑地瞧见他的脸色迅速转红再变紫──几乎跟他的眼睛颜色一样,一副尴尬又不知所措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魅力,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到十秒,他一言不发猛然跳起来冲向办公室,她立刻随后追上去,见他一脚踹开办公室的门,怒气腾腾地撞进去一把揪住维克多的衣领。
「他妈的,是你对不对?是你告诉她我还是个……是个……」
他脸色更赭红,说不下去就不说了,一拳飞出,维克多往后跌回椅子里,揉着下巴龇牙咧嘴,眼底却是满满的调侃之色。
「我没有说谎啊!」
「你还敢说!」
迪卡斯正想再送出另一拳,蓦闻身后传来一阵很无礼的爆笑声,他回眸,瞧见龚以羚很不客气地捧着肚子大笑不已。
天哪,这男人真的很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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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解开误会之后,迪卡斯便时常在白天邀请龚以羚出去玩,傍晚再送她去上班,他也顺便留在那儿唱一、两个钟头,下班后再送她回马可家。
而一旦撇开偏见,龚以羚也觉得迪卡斯其实是个非常可爱又迷人的男人,跟他相处也十分愉快,再加上一份曾经误会他并错待他的愧歉,所以从不曾拒绝他的邀请。
「马可的家太小了,餐厅二楼的房间给妳住吧!」
「那不是你的专用休息处吗?」
「我也不是常常到那儿,何况那儿有一间睡房和一间休息室,妳可以住睡房,有需要的时候我用休息室就足够了。」
龚以羚慎重考虑过后,知道他说的没错,马可家确实太小了,也许马可不在意,但那三个小女孩老是跟她挤一张小床也实在很可怜,所以便按照迪卡斯的话搬到餐厅二楼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