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不过……」纳岑脸色阴郁地瞥著叶里迷失。「希望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我保证不会了,」君不花也跟著瞟了自己的老婆一眼。「在她有把握控制自己的脾气之前,我不会再让她离开家里了!」
叶里迷失顿时脸色一白。「君不花……」
「闭嘴!」君不花冷喝。「走,回去,在我没有允许之前,不准你踏出斡儿朵半步!」
望著君不花粗鲁地拖著叶里迷失离去,塔思不禁叹道:「真是一物降一物,还好娶她的不是你我,否则下半辈子可不好过了!」
纳岑则兀自怜惜地抚掌著千黛开始红肿的脸颊。「对不起,不过我一定会补偿你的。你想要那个银貂马甲和翠玉云肩吗?如果你想要,我一定会赢来给你的!」
千黛还没来得及表示意见,斡罗岑又跳了过来。
「要、要,额客当然要!还有我的白马,额赤格!别忘了我的白马!」
纳岑双眉一挑。「你的白马?」
「是、是,我的白马,」斡罗岑一脸的谄媚笑容。「别忘了呀!额赤格!」
纳岑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谁理你!」随即搂著千黛进斡儿朵去了。
斡罗岑顿时傻眼。
「咦?不理我?怎麽这样?啊!额赤格,不要这样啦!额赤格,你忘了斡罗岑是你的宝贝儿子了吗?额赤格……」
※※※
漠北草原上的初春(阴历四月)一向是最差的季节,枯草遍地、残雪犹存、风力甚强、飞沙扬尘,同时也是家畜经过严冬的消耗,体力极弱的时期。通常牧民会乘机在炎热的夏季来到之前,找个地势较高、空气凉爽的地方过夏,称之夏营。
而到了秋天之後,家畜肥硕,草籽结粒,牧民则会赶紧让他们的家畜尽量多吃好草,以应付严冬酷寒时的消耗。然後在严冬来袭之前,先找个山阳或低洼较为温暖的地方居住,是为冬营。
所以到了十月(晚秋),纳岑就领著族民迁移到冬营地,接著就开始进入最佳狩猎期了,十月和十一月通常是狩猎的好时光,一来,这时期野性的绒毛最好,二来.在雪地上也比较容易找出它们的行踪。
同时,这也是族民在家畜消瘦之前宰杀牛羊,制成肉乾以便储存的季节。因此,这时期不但是野兽遭殃的日子,也是家畜大难临头的日子,然而很不幸的,这一年的狩猎季才刚开猎,纳岑便发现自己也成了被狩猎的对象了。
在某个薄雪初落的日子里,当纳岑正准备带队上大兴安岭狩猎时,突然接到乃马真后的懿旨,要他立刻出发去把阿昔伦别吉娶回来。很显然的,纳岑被她锁定为这一回笼络的对象了。
因为不久前,反乃马真后最力的拔都在俄罗斯建立钦察汗国,他始终坚持反对让乃马真后的儿子贵由即汗位,所以,乃马真后必须尽快再找些助力才行。其实,纳岑一向就不太赞成乃马真后滥施淫威的做法,但既然此刻的监国是她,就算再怎麽不愿意也得去应卯吧?
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
千黛无法知道纳岑在想什麽,因为他什麽也不肯说,只感觉得出来他似乎很不爽,一张脸冷冷淡淡的毫无表情,跳上他那匹白马就带著一队人上和林去了。
老实说,纳岑多几个女人似乎没什麽大不了的,至少到目前为止,那对住在第三座斡儿朵里的妾侍始终很安分守己的专心照顾她们的孩子,从未闹过什麽纠纷或麻烦,即使纳岑从未去找过她们,她们也毫无怨言,甚至根本不在乎。
就像她们私底下告诉她的,她们只希望能有个安稳的环境抚养自己的孩子,等将来孩子长大之後,若是纳岑能分给他们一些财产,让孩子带她们出去独立生活就行了。而纳岑的原意也正是如此,根本没有打算要去骚扰她们。
可这回他要娶的是一位别吉啊!
就算她是嫡妃,恐怕在那些别吉眼中也只是一只蚂蚁而已吧!而且,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位野蛮的叶里迷失别吉,任性又霸道,要是纳岑娶的也是那麽一位母老虎别吉,那她在这儿还有得混吗?
搞不好三,两天就被解决掉了,思来想去,千黛发现她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拎著包袱逃命去也!想到就做,千黛立刻开始准备细软,要是太慢了就逃不掉啦!
而斡罗岑一见她在收拾包袱就愣住了。「额客,你在干什麽?」
「额客要走了!」千黛头也不抬地说。
「为什麽?」
「因为你额赤格这回要娶的是位别吉,你有看过哪位别吉像个好姊姊或好阿姨的模样吗?」虽然她见过的别吉不多,不过应该部差不多吧?
斡罗岑很努力地想了一下。「没有!」
「那就是了,想想看,人家是别吉耶!理当坐大妃的位子才对,可这会儿却被额客占走了,你想人家会开心吗?当然不会!」千黛自问自答。「何况额客还是个汉人呢!堂堂大元别吉要屈居在汉人底下,任谁也不愿意吧?所以额客猜呀!不是乃马真后一开始就先赏我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让我死死去,就是让那位别吉到了之後再慢慢折磨额客到受不了,乾脆去跳呼伦湖为止。那样的话,倒不如额客现在就把位子让出来,免得活受罪,对吧?」
「不对!」斡罗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额赤格会保护你的啦!」
「那样就更糟糕啦!」千黛放下折了一半的袍子。「你再想想看,要是额赤格为了护著额客而惹火那位别吉的话,那位别吉肯定会向乃马真后告状,届时,不但你额赤格护不了我,恐怕连他自己都会有麻烦呢!要是再糟糕一点,搞不好整个弘吉剌部都会被我们给连累,这样不是更惨?」
斡罗岑呆了呆。「那……那怎麽办?」
「怎麽办?我不是正在办吗?」千黛塞了好些昂贵的首饰进包袱里,这些都是纳岑送给她的,大部分都没戴过,现在却成了她的逃亡资金了。「只要额客离开,就什麽麻烦也没了!」
看了半天的斡罗岑终於狠狠地一把压住包袱。「好,额客要走我不反对,可是,为什麽额客没有把斡罗岑的衣服放进去?」
千黛凝视他片刻後,才轻轻叹了口气说!「因为额客不打算带你一道去。」
「为什麽?」斡罗岑怒叫。「为什麽不带我去?」
千黛怜惜地抚摸著他的脸颊。「额客不忍心让你们父子俩分开呀!你很喜欢你额赤格的,不是吗?而你额赤格也很喜欢你呀!为了额客而害你们分开,这是很不公平的嘛!」
斡罗岑眯起眼盯著千黛半晌,倏地放开手,很爽快地说:「好,就依额客的,不过……」
千黛反倒有点意外了,还以为得眼儿子拚上三百回合的说。
「不过?」
斡罗岑突然跳下床,踱开两步背对著千黛。「若是那位别吉也生了个儿子,说不定她会认为应该让她的儿子做未来的族长才对,不过,有斡罗岑在的话就很难啰!对不对?所以,将来额客要是听说斡罗岑很早就死了,而且死得很莫名其妙,额客千万不要太伤心啊!」
言罢,斡儿朵内突然陷入一阵阴沉的静默中,有好一会儿工夫,只听得远处传来几许凄凉的狗吠,还有他们两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周围的空气沉重得令人几乎要窒息了。
突然……
「快,去把你的衣服拿过来,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跟额客走!」
背对著千黛的斡罗岑立刻咧出一朵大大的胜利笑容,同时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迅速奔向自己的斡儿朵。
开玩笑,若是让额客自己出门,不用半天,她准会迷失在冰天雪地中团团乱转了!
而这一回,他们终於逃脱成功了!
因为霍骆金怎麽也想不到千黛居然敢挺著五个月的身孕,在严寒大雪即将到来的前夕表演脱逃术!
第四章
人生最大的不幸是什麽?
是少年的时候离开了父亲,中途的时候离开了马!
这是蒙古人的谚语,然而,在斡罗岑这种半蒙半汉的混种身上似乎就没多大的印证效果了。
人家都说骆驼是沙漠之舟,却没想到它们在雪原上更有用武之地,这些身材高大的家伙拉著扒犁在雪地上奔跑,虽然速度不敌骏马,可气势上却要更胜一筹。於是,在这广阔无垠、冰雪连天的世界里,只听得大男孩的笑声扬得大老远,一身雪裘的斡罗岑骑著双峰骆驼奔腾在茫茫的雪原上与驯鹿互相追逐,彷佛一只在雪白天地里自由飞翔的猛鹰。
到了夜里,在林海雪原中,他们用几支桦木支撑起骨架,用毡子围成一个上尖下圆的小天幕,点燃一簇火,凝望著纤尘不染的原野,银装素裹的林木似乎要刺破星空,这洁白如诗般的世界静默得令人屏息、令人感到几许寂寥孤单。
不晓得为什麽,千黛居然开始想念起纳岑来了,而且越想越念,越念就越难过,难过到後来竟然有种心酸酸、鼻酸酸,泪河即将决堤的感觉。
直到此刻,她才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其实满不错的,虽然一开始欺负过她,可是八年後再见面,他给予她的却净是关怀与宠爱,即使他没事老喜欢戏弄她,可又总是教人在气愤之馀却更有另一种甜蜜荡漾在心头。
然而,因为他给她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差了,所以她总是用一种再审核的态度看待他,只想看他够不够格做那个给她幸福的男人,而从未注意到其他更深层的感情变化。
如今,在如此深刻的思念折磨之下,她才发现,无论他够不够格,她都愿意待在他身边,只因为在不知不觉当中,她早已屈服於他那既霸道又温柔的宠爱里,而变得那麽那麽的喜欢他了。
追根究柢,她之所以会主动离开,考虑的也仅是他的处境,不是吗?说是为了自己才匆匆逃开,其实都只是籍口而已。不想见到他为难、不想见到他为了她而惹上麻烦,这才是她会离开的真正原因吧!
以前的她都只希望某个男人能带给她幸福,现在的她却只想看到他幸福,只是,没有想到离开他竟然会这麽痛苦!她实在很怀疑,如果斡罗岑不在她身边的话,她是不是会纵容自己放肆地大哭一场呢?
「额客,」不知何时,斡罗岑悄悄地倚到她身边。「你想哭吗?」
「想,」千黛老实地说。「但是额客不会哭,额客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怎能动不动就哭呢?」
「哦!」斡罗岑拨了拨火。「那麽,额客,咱们到底要上哪儿去?」
千黛沉默了一会儿。
「太近的地方容易被发现,远一点嘛……额客也不想到大宋的地盘,所以……到中兴府吧!至少额客在那儿住过,多少还有点印象,感觉上似乎也比较不会那麽惶恐无措。」
「额客的表舅也在那儿不是吗?」
千黛耸耸肩。「都那麽多年了,也不晓得还在不在,就算还在,额客也没有想到要去找他们,或许他们曾帮过我们一点,但後来还不是把额客当礼物一样送出去了,额客对他们实在生不出什麽好感来。」
「没关系,额客,斡罗岑会照顾你的。」斡罗岑豪迈十足地拍拍胸脯。
千黛笑了,她欣慰地搂过儿子。「我知道,斡罗岑,我知道你会保护额客的,额客就靠你了!」
「行,额客,咱们先到上都去,至少到那儿我都熟,然後再问路,或跟著商旅到中兴府去,这样应该没问题的。」
「好,那我们睡吧!明天早点起来多赶些路,免得被你额赤格追踪上了。」
「那倒是,听霍骆金说,额赤格在这方面是很厉害的,只要有点蛛丝马迹,他就能追你到死,很可怕的!」斡罗岑嘴里说著很可怕,脸上却是一副崇拜得要死的样子。
千黛抬眸往上看看。「不过,这些天都有下雪,有什麽痕迹也应该都被遮掩得差不多了吧?」
「好像是。」斡罗岑好似有点遗憾。「真想试试额赤格的追踪术到底有多厉害。」
原来是这麽回事。
千黛受不了地摇摇头。
「睡吧!」
※※※
虽然一向劳动惯了的千黛并不觉得挺著大肚子赶路会特别辛苦,但他们中途还是必须时常停下来躲避大风雪,所以,当他们母子俩到达中兴府时已是冬末近春了,也就是说快到「采瓜」的时刻了。
於是,千黛赶紧变卖了些首饰,在城里租了间小小的土屋,才刚把一切都准备妥当,过了两天,她便产下另一个白胖的儿子了。
长这麽大总算升格为大哥了,斡罗岑简直开心得快疯了,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长大了。因此,不过九岁的他不但一肩扛起里里外外所有的琐事,甚至还能帮著照顾弟弟……不!应该说他抢著要照顾弟弟,而且疼弟弟疼得不得了。
「额客,要叫他什麽呢?」斡罗岑凝望著怀里的弟弟,漫不经心地问。
「帖木儿,」千黛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名字。「当年额客怀著你的时候,你额赤格选了好些名字给我挑,帖木儿也是其中的一个。」
「还有啊?」
「嗯!还有蛮子台、哈海和托欢。」
「哦!」斡罗岑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呃……额客,那个……我在想……」
千黛淡淡地瞟他一眼,随即把孩子抱回来放在床上让他睡觉,然後拉著斡罗岑到一边去坐下。
「有什麽问题说吧!」
斡罗岑抓抓脑袋。「也不是什麽问题啦!只是……我在想,虽然额客说等帖木儿满月之後就要出去找工作,但我觉得额客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否则就算我能照顾帖木儿,可我又没有奶给他喝,所以……」
「我懂了,」千黛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问题是,如果额客不出去工作的话,难道要坐吃山空吗?额客虽然带了不少首饰出来,可总有用完的一天吧!到时候怎麽办?」
「我可以去工作啊!」斡罗岑傲然道:「昨儿个我上街买肉时,恰好碰上一匹马在发疯,我轻易地就把它给制伏了,结果那个马主人就要我去帮他照顾马(蒙族小孩八、九岁就开始训练竞马了),而且管吃住的喔!当然,我也跟他们说我有额客在,但他们说没关系,可以一起去,要是他们府里有客人时,额客还可以去帮帮忙,也会算薪饷给额客的。」
「这样啊……」好像满不错的样子。「是哪位巴颜(富商财主)吗?」
「不,是总管府的阿黑塔赤(总管马群的官)。」
「咦?」千黛诧异地睁大了眼。「达鲁花赤(蒙古对被征服的民族和地区,虽然委命当地人治理,却又派达鲁花赤监临,是地方、军队和官街的最高监治长官。)的总管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