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计程午“吱”地——声紧急煞车,萝芙立刻夺门到车外,冲到车前,匆匆塞了—张百元纸币到司机高高伸出的手中。
“不用找了!”她喘着气喊。
唉,这个礼拜剩下来的几天,大概只能吃扁豆汤熬过三餐了。她心痛地把小皮包拥进背包里,赶紧横越人行道,直冲艺术学院的门门。
哈!好个幸运日!昨晚才刚刚庆祝她的二十—岁生日,今天就得起个大早赶来学校,即使只为了一件尚未证实的传闻……
几分钟前她才刚离开学校的分租公寓,丢下客厅里一群睡得乱七八糟不成人形的伙伴,他们在微亮的晨曦中就像一片模糊难辨的无名冢。她在匆忙打点之际根本没时间仔细看,她猜有几个是室内设计系的学生;还的几个画家和雕刻师吧。不过里头绝没有—个是她的同班同学。
这可是个很不吉利的预兆。看来那件传闻是假不丁罗,她开始两步爿:成——步地跑上楼梯,顺手把颈背散落的几绺头发轻轻塞回缎带发圈里。想起昨晚,她忍不住轻笑起来。
昨晚可真是—场不可思议的生日宴会。而且完完全全是出乎意料的惊喜。想不到淑琴和佩笛居然会费心为她张罗,制造出这洋—场盛宴。老实说,昨晚她回到家时早巳累得筋疲力尽了,她一直在学校里忙着做毕业展的作品,到厂九点,奸不容易喘口气告一个段落,跳上刚到站的地铁,—心只想回家睡大觉。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跨进门内,以为大概只有她—个人在家,所有的灯都熄了,整个房子黑漆漆的。她压根也记不得自己的生口,更别提庆祝了。后来,突然之间,屋里灯光全亮,灿烂的光芒欢迎着她,刹那问刺得地猛眨眼,接着—阵欢呼声震耳欲聋地包围了她。
“生日快乐!萝芙!”
“惊喜!大惊喜!你绝对没有想到吧!”佩笛咧着嘴笑,然后挥舞着—瓶香槟,一群嘻哈笑闹的客人早已从旁边房间蜂拥而出,挤满了整个小客厅。
每个人都到齐厂,就连房东也来厂。这八成是淑琴出的好主意,狡猾的淑琴。这样一来,她简直没办法把心里真正的想法说出口;其实她只想好好睡一觉,为次日养精蓄锐。
但是好友的盛情难却,于是她几乎整晚没合上眼,陪他们疯子一个通宵。
好啦,现在总算赶到系馆了。此刻,她正冲过楼梯间转角,喘着气继续努力爬上三楼。
昨晚参加宴会的班上同学们,早在黎明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她猜大伙一定都跟她一样痛苦挣扎子许久才能爬起床。她依稀记得淑琴临出门前在她耳边呼喊,她觉得时间还早得很,干么穷紧张,翻个身又睡了大约十分钟,最后她才举起手腕匆匆一瞥。
老天哪,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她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蹦起来。通常迟到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总有补的机会。可是,今天特别不一样哪。
这种传闻总会像星星之火一样,一旦爆发就迅速蔓延,不可收拾。首先,是一个校长办公室的秘书“不小心”泄漏了秘密,暗示公益芭蕾舞团有一组人员即将来参观系里的剧场设计工作室。究竟是为某出舞码征求设计作品呢?或是为长期合作寻找明日黑马呢?没人知道。反正,光是这样的消息就足以让每个人兴奋得要命,大伙成天嘴上都在谈件事。
后来这传闻又获得进——步证实,听说系主任很慎重地告诉教授们,教授们又分别传给助教和毕业班的学生。
“提早到场!服装整齐!表现出聪明伶俐、神采飞扬的样子!你或许会吸引某个大人物的注意哦!”
这就是大伙最后得到的唯—讯息。
他们班上已经有一两个同学找到工作了,有个人毕业后即将加入私人的剧团;还有—一个人得到了台北南区—家电视台的聘书。萝芙也希望自己能找到这类的机会。
老实说,芭蕾舞团实在提不起她太大的兴趣。不过,有份工作总归有份保障。再过不了多久,他们这群剧场没汁系的老鸟,就要变成社会中最新出炉的菜鸟了:湿粘粘的小手里紧握着毕业证书;腋窝里夹着个人作品集,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止境地穿梭在各大小剧场、戏院、制片场、摄影棚之间,寻找能有慧眼赏识他们的老板。
此刻,地突然脚步—滑,紧急煞住停下来。
那道通往拱形剧场:工作室的双扇门已经关上了。她踮起脚尖,刚好可以从门上的玻璃望进去。
她的眼光正好和某个陌生人的西装肩膀碰个正着。
这下可危险了!她已经把这个工作机会拱手让人啦。
校长灰白的头发突然跑进她的视线之内,然后又不见了。她瞥见来宾有四、五位。啊,不对,只有三位。现在他们正走进—个工作区的隔间壁板内,所以她看得更清楚了。两男一女。另外两位是她们系的教授。
萝芙屏息等在原地,等待那群参观队伍完全走出安全距离之外,然后再冒险乘帆行事。
机会终于来了。萝芙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门,从细窄的缝隙间溜了进去。只要沿着中央走道的边缘慢慢滑过去,她就可以顺利抵达自己的位置而不会干扰到大家。
雷铭的位置正好在入门处的角落,他的作品看来已经被那队人马大略浏览过一遍了。他—见列萝关就低喊。
“嗬!不听话哦。凋皮鬼!”他夸张地瞥着墙上的挂钟,露出不可置信的戏谑神情。
整个班上静得诡异,—反往常闹哄哄的气氛。其他同学都默默躲在自己的制图桌后面.严阵以待。
“闭嘴!死雷铭,”萝芙轻声反驳,然后扮了个鬼脸,继续耳语,“他们参观到我们那排了吗?”她问。
“他们才刚进去,队伍走得很慢,因为——”雷铭轻语,朝不远处下巴点—点,使了个眼色,“——他们正忙得分不开身呢,汪国威正在使尽浑身解数拍他们的马屁!”
“太棒了,正合我意!”萝芙松了口气。
她安心地朝雷铭闪了个微笑,然后,开始慢慢沿着来宾的背后,准备穿过中央走道,溜回座位。
大概是因为她两双眼睛太忙着盯他们了,当她转弯要绕过雷铭的工作台时,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方向。她羊毛外套的袖摆,勾住了雷铭一罐制图墨水的瓶子。她还来不及考虑,就本能地猛然向前倾身,想要一把接住它,然而慌乱之间,她急促的脚步一滑,就失足绊倒在桌前,连带打翻了整张制图桌和桌上五彩缤纷的各种器材,接着她整个人不偏不倚地趴在整个桌面上。
“唉唷!真倒楣——”
她跌倒时发出高声的惊叫,长发和裙褂像一阵风似地飞扬起来,接着她“砰”地一声落地,狼狈不堪地躺卧在混乱之中。
整个空间陷入一片不祥的死寂。
雷铭呆在原地,像个大理石雕像一样。他的眼神不是投射在地上的她,也不是她掀起的一团混乱上,却是紧盯着走道的另一边。一向大而化之的他也紧张地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反应了。
萝芙缓缓地转头,从远低于水平视线的地板角度,抬眼一看。整支参观队伍.包括校长、系主任、助教、还有那三位公益芭蕾舞团的贵宾,全都已经从那块隔板后面冒了出.来,个个吃惊地低头望着跌倒在地上的萝芙,
萝芙的眼神匆匆掠过系里那几张熟面孔,他们的表情既震惊又狼狈,同时在审慎考虑要如何处理她。她接着撇开眼神,希望能找到—双同情的善意眼光。不过,那三张陌生的脸看来也大概是不知所措。
三人之中唯…—的女土,也是唯一光有动作的人,她举起一双优美而高雅的手,用修长的手指掩盖住早已变成O字型的鲜红嘴唇。
然后,她身边—一个矮个子的男士,向前走近萝芙,垂下他微秃的额头,亲切地向萝荚做微—笑。
“多么惊心动魄的出场方式!”
他说着并伸出手要扶萝芙爬起来;
但,萝芙的眼光,此刻早已转移到他身后那名男子脸上,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全身像被钉在地上似的地弹不得。
他似乎超然而隔离,完全置身事外。他身材高挺,骨架强而有力,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的黑。当他低头望着歪七扭八趴倒在脚边的萝芙时,睑上简直是毫无表情,顶多是暗暗透露出一股无聊或厌烦感罢了。
他的脸看来有点眼熟,而且,英俊得教人心慌意乱。那种“英俊”绝不像一般公认的标准,而是含有一种比单纯的“好看”更耐看的气质,像是——股积极进取的挑战意味,甚至可说是一股侵略性的强制魄力。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拥有磁铁般的吸引力;还有他那宽阔颊骨;以及他那突出显目的高挺鼻梁,让他看来就像一匹威风凛凛的纯种黑马。高贵而优雅,同时骄傲而自大,顽固而敏感。
这种种感觉,在他性感而生动的嘴唇上,更是表露得淋漓尽致,同日寸还强烈的暗示——股原始的欲望、甚至野蛮、攻击……等等危险的意味。
此刻,他那两片性感的嘴唇,正轻蔑地紧紧抿成—条细长的直线。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正高傲地蔑视着她。
这个男人绝对不是纯粹的中国人。
他的体格。他的骨架,还有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光,让她直觉地做出这个结论。嗯,他—定是个混血儿。
瞧他那双深黑的眼睛,浓暗得有如天鹅绒的夜幕,或是神秘的热带沼泽。然而,在那池幽暗的深湖底层还隐隐放射出一丝冷如钢铁的闪亮光芒。此刻,这道冷酷无情的光芒,正把焦点全对准在她的眼睛里,集聚了强烈的威力,贯穿了她全身。她感觉一股寒意悄悄爬上背脊,让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然后,羞愧淹没丁她。她全身激痛,觉得好丢脸、好羞辱、好挫败。她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笨手笨脚的呆头鹅,自取其辱的丑角。她从他眼里就看出来了。她样子难看,奇丑无比,俗不可耐,粗鲁无礼……
哦,天哪,一团糟。看她制造的这场大灾难,她简直羞得无地自容。
他此刻轻轻扬起下巴,然后撇开眼神,更加肯定她的印象没错。当他转过头去,她匆匆瞥见他的侧影。天哪,那道侧面轮廓简直完美得无与伦比,美得让她心痛,让她欲哭无泪。
突然间。她震惊地恍然大悟。她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了。去年——整年,在地铁通道旁和车厢内贴满的每——张海报上,在她翻阅过的每—份报章杂志卜,这张脸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在每——种大众媒体上,到处看得见。
如今,她亲眼看到他本人了,面对着他真实的血肉之躯,她依旧有当时从严面照片上得来的第一印象。他在那些照片里总是习惯半侧着脸,强烈而专注的目光射向前方,仿佛他永远是怒目瞪视着镜头和闪个不停的镁光灯。
萝芙记得每回见到这张脸,纵然是印刷在死板板的平面上,却总觉得他是活生生在她面前。那股神秘难解的力量总是紧抓住她的心,让她激动不已。
此刻,那股记忆犹新,她同时还感到一股比以前更震撼的力量,似乎直接震荡她的灵魂,直抵深处。
她不断地发抖,冷意在全身蔓延。然后,她回过神来,才惊觉到眼前的矮个男士还弯着腰,低着头,伸出援手在半空中,等待着她。
萝芙赶紧爬起来,不断地连声抱歉,接着连忙抚平身上的裙子,把散乱的发丝拨到脑后,然后顺手把雷铭的墨水瓶捡起来。
“我很抱歉,我实在很抱歉。”
萝芙赶快朝校长的方向恭敬地致意。在这么重要的贵宾面前惹出这么—场混乱,校长早就涨红了脸。
她接着转向雷铭。
“我没有弄坏什么东西吧?”
她压低声音轻语,她的脸仍旧羞得鲜红。
“只有你的面子。不过,别担心!‘淘气阿丹’。至少,‘他’注意到你厂。”
雷铭朝她眨眨眼睛,然后,开始弯腰收拾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转头望向那群参观队伍,他们已经纷纷转身离开,校长继续开始护送来宾前进.还好他们没听见她和雷铭的谈话。她真是羞死了。
“我来帮你把东西清理干净。”
萝芙弯下腰来准备帮忙,她向雷铭耳语提议。现在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没关系,萝芙。他们早就看过我的作品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东西弄坏。所以你只管回你自己的位置吧,块一点,他们随时就会到你那儿了。”
“天哪,经过刚才那么一下,我想我实在没办法再面对他们了。”
萝芙轻声呢喃,又回过头瞥了他们背影一眼。
“白痴——赶快回去。”
雷铭坚定地催她往走道前进。
“那是萧克伦吧?对不对?” ’
萝芙朝参观队伍点点头,仍不愿离开。
“当然。”雷铭的语气突然有点悲哀。
“他对你说了什么?”
“一个字也没有。”
雷铭看来就像被——只大老虎抓得遍体鳞伤,但没过多久他就从垂头丧气中恢复过来,习惯性地耸耸肩。
“反正不是我要的舞台。我喜欢平静的生活!”
萝芙向他微微一笑,然后鼓起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悄悄沿走道摸回自己的工作问。
那群贵宾此刻已经参观到她隔壁桌了。他们正在询问那个女孩的作品。还好,负责发问者是刚刚那个很殷勤扶她起来的矮个男子。虽然,她听不清楚他在问些什么。 ’
那人的声音时高时低,然后他停顿下来,系里那群教授发出一阵阵笑声。接着,隔壁的莉娜说了句什么,那人立刻回以一连串高速炮似的问题,反应灵敏而机智。
现在,萝芙大致已猜出那矮个男子是谁了。
苏尔凯。他是全台湾数—数二的剧场设计师,这回—定是担任萧先生的艺术指导。看来传闻没错。他必定是来找个见习生,训练为长期的助手。
可是,萧先生为什么会亲自露脸呢?难道他对整个剧团从上到下的大小日常琐事都亲自打点吗?连这种招收新成员的芝麻小事都得担心?他一定是精力过剩。这不晓得是他的习惯?还是特别的兴趣?
管他呢!
萝芙低头,开始检查自己的作品,做最后的修饰。她感觉脸颊仍有点热,赶紧专心把工作台上的小模型修整到更完美的状态。
在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周里,他们展示的作品是积聚三年来辛苦学习的成果。整个班上分成六组,各自制作不同的展示主题,有剧场的舞台设计,还有电视影集的布景设计,以及一些完全实验性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