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尔凯捏捏她肩膀,“是该有个人去跟伟大的萧先生谈谈了。”
“尔凯,拜托,别——”她用力咽口水,“一一请你什么也别说——别提起任何无关工作的事,我是说……”她眨眨眼,撇开脸,“我不想要求任何人情。”
“人情?”尔凯看来似乎按捺不住,脾气快要爆发了,但是萝芙紧抓住他手臂,恳求他,他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你们俩究竟是怎么了?真搞不懂。”他问着,但没逼她。最后她向他保证没事,他无奈地耸耸肩。
直到星期—早上她才知道尔凯还是去跟克伦谈过了。
这天她正专心埋头制作戏剧公司的迷你模型,突然听见工作室外头的大门砰地—响,尔凯已经出去了。等到工作室的门猛然大开,她才知道那阵嘈杂的噪音就是他—路带进来的。
她仍旧低着头,没敢抬眼望。直到——个牛皮信封猛然摔在她面前的桌上时,她才吓得抬起头。
“这就是你要的?”他的声音好刺耳,“你至少该有点礼貌,自己过来跟我要!”
她看见克伦的黑眸在向她挑战。然后,他似乎觉得说完了所有想说的话,满意地转身,准备离开。
“克伦!”她站起来,倾身抓起桌上的信封,以颤抖的手指拆开它,同时匆忙跑上去追他。她一瞥见里头的打字文件就结果知道了,她在门口拦住他。
“等等!你—定得听我说。”她低声细语,强烈地感觉到工作室里其他人投来的好奇眼光。
“我已经听够我想听的所有的话了,”他的眼光扫过她的脸。或许,是看到了出乎意料的反应吧,他的态度逐渐缓和了。
他把手搁在门把上,停驻片刻,“我只是以为你在犹豫着要不要离开我,我以为你还在三心二意,无法决定。然后这个,”他指指合约,“我才猜到你保持沉默的态度,也许只是天生的保守作风罢了。”
“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是否要离开你,克伦。”
“哦?”他嘴角扬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们的眼神紧密地交会,然后她点点头。他深深地凝视她的脸,然后撇过头,望向半掩的门外。萝芙看出他正在和内心某种力量交战,挣扎不已。
“是尔凯告诉你。我不想继续为你工作的吗?”她小心问。
“不完全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他回头望她,“你——直没过来见我,显然已经把你想说的话表示得很清楚了。”
她感觉心慌意乱,一股朦胧的希望逐渐升起。“我一一我不知道我该过去……我不知道我是否还受欢迎。”
他叹口气,“我好像记得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一次。这大概是你习惯……”
“已经不再是了。”她微微——笑。
他眯起眼,看出她心里的决定。唉,光是再次站在他身边就让她全身震荡不已。她情不自禁地饱览他的脸部线条,从刚刚—进门的愤怒,转为此刻温柔的神情。然后,他彷佛想要更确定似的,伸手取出她手里的合约,扬起眉毛,“答案是不罗?”他再度追问。
“不错,不!”她摇摇头向他保证。
他把手中的文件撕成碎片,然后递回给她。
“你最好尽快回来报到,葛小姐。还有—场新舞等你设计。”他嘲弄地瞥了一眼她身上穿的宽松T恤,“我看,你仍然喜欢加班工作,对吧?”他接着又补充一句,“我愿意和尔凯共用你,直到你为他设计完他那出剧为止,之后……你就得完全属于我一个人。”
然后他“砰”一声关上门,萝芙感觉肚子里像被踢了一下,他的话在她脑中不断回响,暗示的言外之意似乎也一再出现,她拚命克制体内不停猛涌的渴望。总有—天,他们一定不必再像今日这般互相对峙,届时他们就能像对爱侣一样地互相体贴,分享共鸣。
* * *
萝芙谨记着克伦对她穿T恤的评语,两天后她穿了白的蕾丝衬衫和白色大圆裙去报到。她在腰间系了条蓝色的皮带,衬托出她的纤腰。然后,她又想起自己站他身边一向显得渺小,于是再穿了双蓝色高跟鞋。夏末的阳光让她的长腿露出透明如丝的金光。
当她临出门在长镜前检查这身装扮时,她发觉过去几星期的苍白已经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红润,增添了她肌肤更柔美的光泽,陪衬出她大大的眼睛更为醒目,如今她眼里充满了女性魅力,还有种微妙的幸福光采。就连她一向狂乱的长发似乎也改善了发质,散发出丝绸一般的闪亮效果,柔软的发丝披垂在肩头,在阳光照耀之下,像有一层朦胧的雾围绕着她。
现在她感觉自信十足,可以迎接克伦投射给她的任何眼光了。
“好啦,萧先生,”她站在他阁楼套房门外,深吸一口气,鼓励自己,“我来了!”
安雅应的门,指着远远那道房门,拍拍萝芙的手臂,友善地推她往前走,嘴里发出—连串法语。然后安雅走进厨房。萝芙保持镇静地走向门廊尽头的房间。
克伦正低头整理一盒音乐带。他从肩头瞥见她走进来。
“听听这段,第—支插曲。”
然后,—股苦乐参半的旋律开始飘荡在空间,他转过头来,张开踊正要说话,突然又合上,默默无语。萝芙静静站在门口,猛然被他的神精震撼得无法动弹。他仍然渴望着她!而她自己狂野的渴慕,在这一瞬间也涌出来和他的交会,同时在流畅的音乐旋律中逐渐增强升高,彷佛带领他们俩双双奔向另—个时空。
克伦自己破除了这股迷醉的魔力。他突然猛摇头。用力撇开眼神,然后拍地一声关掉音响。
“我们——”他背对着她,随即大喊,“安雅!帮我们端点咖啡过来。”接着他迅速地拖着步伐走向房门,萝芙立刻让路,让他走出门口,站在走廊上,开始用一连串难懂的法浯,大声对厨房那头咆哮。
“坐下!”他回来时简洁地指示地,“也许这样做比较好……我先说明,你记下重点,然后你可以借这些带子回家听。我——”他环顾四周,好像想找什么东西,然后他瞥丁瞥手表,“——我半小时后还得出去。我们可以边喝边谈,简短悦明—下。你家里有录音机吧?”
她茫然地点点头。他的态度瞬间转变成冷酷漠然,让地迷惑不安,措手不及。
他把—叠资料塞进她手中。“浏览一下,我去看看安雅怎么了。”
萝芙还来不及回答,他已经匆匆离开,他去了整整十五分钟,萝芙趁这段时间恢复镇定,翻阅面前的资料非常努力专心,趁他回来前赶快戴好冷静自制的面具。
他终于再度回房,把—盘咖啡放在他们之间的矮桌上,然后选了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你觉得还有兴趣吗?”他头也没抬地问她,只顾专心与小心地倒满两杯咖啡,
“蠢问题!”她觉得看到目前为止的印象就很深刻了,这是支激烈的悲剧舞蹈,狂野地掀起一波波震撼人心的高潮,这绝对会是次叫好又叫座的大轰动。至于音乐部分,包括了流行、蓝调、爵士、雷鬼,还有一段相当实验性的即兴曲。
“但丁《神曲》的地狱篇——”他表示,眼神掠过房里每个角落,唯独避开她的脸,“—一二卜世纪的现代版。我想这或许会是次很有趣的嘲讽。
“嘲讽?”她迷惑地重复道。
他突然起身,摇晃地走向窗口,她以为他想走到阳台上,但他在落地窗前停下脚步,背对着她,低沉地对她坦白。
“我很高兴你能成熟地处理这件事,我是指……我们—起工作这件事。我们是组默契很好的伙伴,如果只是闽为我们曾经有过一夜失去控制,而抛弃这种合作关系,未免太可惜了。”
然后他转身面对她,他的背后是台北夏日的明亮蓝天,然而他的脸却是—片阴影。不知是背光缘故,还是他真正的心情写照?
“我不想再跟你重蹈覆辙,太危险了——我不能再为你失控,不能再迷恋上你。我晓得你会明白这对我很重要。”
萝芙的手指紧抓着笔记本边缘,她拚命强迫自己放松。“如果你借我这些带子,我现在就回家听。”她尽全力平静地陈述,声音完全不带感情,“你能否给我一两天的时间让我构想?或者你希望立刻有成果出来?”
天哪,这是我吗?萝芙听见自己说出这番话后,居然还发出明快的笑声,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这么“专业化”!
“好女孩!”他的肩膀松垂下来,好像顿时卸下了沉重压力,“后天好吗?”
萝笑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萝芙,记得要常常现身。我好像老是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猜想你到底人在哪里。”
是吗?如果你真是这洋就好了。她在心里苦笑。那么,或许就代表你对我的感觉,和我对你的差不多了吧?!
他眼里闪过的那股渴望,一定仅仅是肉体的渴望罢了。是任何男人对一个稍有魅力的女人都会有的渴望。她也可以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所以,除此之外,她对他几乎不具意义。她还能奢望什么?爱情?别作梦了。
* * *
萝芙过了悲痛而苦闷的两天两夜。
她几乎他每分每秒都粘坐在录音机前,感觉自己来回神游了地狱好多遍。她眼前是他的笔记本,耳畔是他的“神曲地狱篇”,心里完全沉浸在他的内心情境中。她了解,这支舞正是源自他灵魂深处那处悲痛的大黑洞,同时也正是数周前男阶黎明逼得他抛下她的同—股力量。
如今,她更清楚地明白这股不断吞食他的力量,其实是一股深深的悲叹。显然,他已经多少从痛苦中脱身,将它升华、融入艺术创作中,即使观众并非亲身经历,也会感动得如同身受。
最后一遍关上录音机时,她躺回床上,闭上双眼。
虽然不能和他厮守在—起,但是这样分享他的心境也很棒。她几乎感觉他就在身边,对他倾吐心曲。
约定的那天早晨十点钟左右,她抵达剧院,抱着一盒音乐带和一本素描簿,准备上楼找他讨论。
“嗨!”克伦正站在楼梯顶端往下看,她还没爬上第一级之前他就先喊住她了。
萝芙抬头瞥了他一眼,赶紧转开目光,她颤抖地爬上楼梯,每走一极都感觉他日不转睛的眼神看着她。等她爬上顶端时,他正斜靠门边,一手搭在门框上。她几乎感觉到他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段时间,就等着她出现。
“希望我没迟到,”她随意向他打招呼。虽然,这一阵子,她害喜的恶心反胃……等种种不适感已逐渐减弱,不过今天早晨似乎又突然难受得厉害,所以她又得花上比平日更久的时间才准备好。今天她仍旧穿着那套白衣白裙,配上蓝腰带。
他们闪给她再熟悉不过的微笑,灿烂耀眼,戏谑嘲弄。
“你今天看来好美,神采飞扬,像朵盛开的玫瑰。九月的气候很适合你。”他转身,走进客厅,“你今天带了什么成果给我呢?葛小姐?”
“你真的是个很会虐待员工的老板!”她在他身后说,趁开始讨论工作之前,欣赏着他的身影。
“也就是恐怖的伊凡大帝?他们在背后不都这样叫我吗?”
“独—无二的!”她戏谑道。
他转过头来面对她,她紧盯着他张大嘴露出的灿烂笑容,她感觉体内突涌出—股狂潮,带着蜜糖融化的滋味。为了掩饰不经意泄漏的神情,她慌乱地走向沙发前,把东西放在桌上。“都在这里。”
他跟过来,走近桌前,把那盒带子拿起来,转身想去调音响,但她匆忙拦住他。
“别放了,我们俩现在对它已很熟了。”
一想起要再从头听一遍,再次体验这两天来的种种悲痛感,就让她受不了。他困惑地瞥了她一眼,但同意了。
“安雅呢?”她走向桌前,摆开作品。
“今天休假!”他头出没抬地回答,开始专心看她的设计。
萝芙走向窗边,阳台上几棵绿树已出现了枯黄的叶子,空气中开始有些凉意。夏天真的要结束了。
等她回到桌前,他已伸展四肢趴靠在沙发上,身边散满了纸张,耳朵后面夹了根铅笔,一脸专心模样。
他发觉她走近,抬起头仰望她,露出好迷人的笑容。
“你真聪明,我真是爱死你了。”
她还来不及反应他嘴里的字眼,他又紧接着说下去。
“如果你前阵子坚持离开舞团的话,我想我大概会不顾一切追上你,恳求你留下来。”
“为了……为了舞团的利益吧?我猜。”她挤出一句问话,仍处于震惊状态。
“嗯,为了舞团的利益。”他的声音变低沉。
“是啊,”她赶紧转身,突然间,眼里溢满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眨眼想甩开它,“我倒是很想看看那幕情景——你?恳求我?!”她挤出一丝干笑声。
“萝芙,”他低声呼唤,她转回来看见他正注视着一叠手写的资料,和她设计的草图。他没有看她,只是用食指弹弹纸张,“我们来讨论这些好吗?”
她走向旁边的餐桌,拉了一把高背椅过来。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才发现她的意图。
“你从那里根本看不到,过来,坐在这里!”他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和她讨论,完全沉浸在工作中。然而他却不知他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她全身热血沸腾,被他不时不经意的轻触和压挤搅得心慌意乱。她鼓起所剩的一丝意志力,强迫自己缓缓移开他,坐到沙发上离他最远的角落。挺直身子,交叠双腿,静静忍受着这种亲近而激痛的折磨。
他仍然头也不抬地分析她的设计作品,提供一些建议,不时翻页,发出几句称赞。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她。
“我看你好像对我结尾的沟想不大赞同?是吗?”
“我觉得它满黑暗的,”地回答,“我想你或许能修改一下。”
“怎么修改?”
“这个嘛,你让你的英雄最后留在地狱中。不过,我相信任何人,不沦负有多少罪孽,都能够以爱情求赎吧?!”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眼凝视他,她的两眼此刻绽放着迷蒙的光采。
他撇开眼神,“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仍;真的相信爱情能救赎他吗?”
“我是这么‘了解’!不是‘认为’。而且我真的相信,因为现实吐界里就不断有人重生,生命不断在持续繁衍,新生命……”她停顿片刻,有些犹豫不决,“新生命也不断出现在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