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一停——”苏尔凯打断了他,声间变得低沉近乎埋怨,“这一切根本不涉及私人问题。而且,她长得也不赖啊。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认为她拥有很棒的潜力——”
萝芙并没有继续等着听回答,她感觉舞台侧翼几乎突然间就出现在眼前,于是,穿着高跟鞋的她,尽最大能耐轻悄悄地溜向舞台边缘。幸好她脚底是一块地毯,抵消了可能发出的噪音。这回她可没有再滑倒了。
然后,她屏住气息,一步步摸向那道标着“演员休息室”的门,最后她终于安全抵达,关上身后的房门,喘口气。
那个声音她已经确定无误了。那种傲慢腔调,在优雅懒散的声音中若隐若现,绝对错不了。何况,还有谁会用那种轻蔑贬低的语气,跟设计大师苏尔凯讲活?好像他是个彻头撤尾的大驴蛋?
萝芙猛然地坐在—张沙发椅中,她根本没有心情环颐四周,只是低着头,紧紧抱着胸前的作品册。
她究竟来干什么?她大老远赶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个不可能的希望?更别提她事前费尽心思准备的一切了。现在这个希望八成落空了。她该立刻离开吗?她该抬着这册沉重的作品精华集冲出这里?甩甩头,把这种种就当作—次宝贵经验,记取教训永不再犯?或者,她该熬过这场打哑谜的面谈,只要她心里明白萧克伦认为她是……哦,她心好痛……白白浪费宝贵的时间和资源!……这么残忍无情的形容词!
她觉得两颊火热,她握紧宝贝的作品册,缓缓摇晃着身体,像个婴儿般来回摇晃,拚命忍住泉涌的泪水,企图安慰自己。然后,她那股反抗精神逐渐升起……。
他只不过匆匆瞥了她的作品一眼,那么马虎草率的一眼,居然就敢这样随便批评她!他以为他是谁?没错,他或许是本世纪最伟大的舞蹈家之—,但这并不表示他就有权利这样用三言两语毁掉她整个前途。当然啦,他是可以表达他的意见,不,该说是“偏见”。他是可以尽力说服苏尔凯不要雇用她,但他没有权利这样毁谤她。如果她不反击,如果她不奋战,她就等于默认自己无能。
她猛然站起来,这里好窄好暗,还有点点脏脏的味道,她觉得好像被关在笼子里—洋几乎窒息,身上的套装也让她很不舒服。可是她不能就此打退堂鼓,她有权利留在这里,她有权利继续奋斗。她刚才已经认清这说法是她梦寐以求、渴慕已久的理想工作,她会努力争取它,即使只剩下最后——丝渺茫的希望,她也要坚持到底,绝不轻易放弃。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警觉地猛然转身,面对着那道房门。她全身紧绷,屏住气息,严阵以待。她不晓得待会将迎接什么样的挑战。她根本没办法作心理准备。
苏尔凯的支持想必已被推翻了。也许这会儿他正要找她出去,当面坦率告诉她:回家吧!别再浪费时间了。小女孩!
门终于开了。
站在门口的不是亲切温和的苏尔凯。她吓得缩了一下,呆站在原地,拚命克制住想退后的冲动。
第三章
刹那之间,萝芙简直喘不过气,只感觉到萧克伦深沉的黑眼睛紧日丁着她,那浓得化不开的深渊中,看个出他对她改变造型后的反应究竟为何?
萝芙慢慢深呼吸鼓励自己,手里仍紧抱着作品集,准备鼓足她最大的自信,勇敢迎接他的逐客令。
他脸上毫无表情,即使有。她也不能理解。那是种毫不带感情的专业面具,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早到了,葛小姐。迅速行动—向是你的习惯吧? ”
他的声音就像浪漫的轻音乐,温柔地、微细地轻抚,在不该加重的音节上反而加重,仿佛在诉说着——种神秘的内在旋律。
迅速行动?她狂乱地思索他的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赶紧提醒自己要镇定,要沉着,要机灵地应对。
她向前一步,面对着他。“到这里来的路程并没有我预期的那么长,所以我早到了。”她的声音居然有点嘶哑。他的出现早已激得她心慌意乱、仓皇失措;她必须拚命控制心里汹涌狂暴的情潮。
“好极了。那么我们或许可以开始了吧?”
“开始?”她茫然地望着他。
“面谈啊。”他字正腔圆地宣布,似乎在面对一个智力不足的小孩,“这正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吧。不是吗?”
“可是我以为__”她撇开眼神,垂下眼睑。现在并非招认的适当时机,她还不能告诉他她一直在偷听。“我以为一一我是来和苏先生面谈。”她抬起头,再次正视他。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雇用你的人将会是我,不是‘苏先生’。”他说到同事的名字时语调讽刺,似乎很不习惯用这么正式的称呼,甚至觉得听来刺耳。
“可是,我不是到苏先……到苏尔凯的工作室上班吗?”她提出异议,心跳狂乱,狼狈不堪。
“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准告诉你的?不,葛小姐,如果最后我决定雇用你的话,你将在我的新舞团里和我一起工作。尔凯排除了候选名单上的所有人,独独挑中了你。当然啦,他对这个新舞团的设计工作也很有兴趣。不过,这个新舞团仍将完全是我们俩制造的宝贝!”
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独特说法,在充满魅力的声音衬托下,听来好迷人,同时若有似无地隐含着某种深意。但,萝芙几乎没察觉出来,因为她只感觉全身血液都在逐渐冻结、凝固。
那一丝仅存的渺茫希望,顿时就熄灭了。现在她已经万念俱灰,彻彻底底绝望了,这工作绝不可能属于她。如果苏尔凯是她的直接上司的话,或许他还有可能否绝萧克伦的异议,或许他还能不时对她提供援助。
可是现在呢?再过个十几分钟吧,这场可悲的哑迷游戏就会落幕,她几乎现在就已经看到THE END的大字了。难怪萧先生刚才的口气那么激动,因为要和她共事的人是他自己啊。老天!
萝芙低头瞥着身上穿的新套装。看来这件昂贵时装已经成了件毫无意义、浪费奢侈的废物了。她不敢想像她还会再穿它。只要一见到它,她就会想起今日遭受的创伤,此生最痛苦难忘的创伤。
然后,她暗暗提醒自己打起精神,她还有自尊要维护。于是她扬起头,给萧先生一个最酷的眼神。
“真的还有必要继续进行面谈吗?我们应该可以现在就处理完这件事,节省你的时间,也节省我的时间。你不觉得吗?”
那双眼眸立刻眯起来,她看出自己稍稍攻破了他那冷淡的隔离墙,他那种漠然高傲的态度刹那间消失了,但也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扬起一边浓眉,技巧地恢复他的嘲讽作风。
“难道你是建议我不必经过正式面谈就录用你吗?”
萝芙摇摇头。她倒希望有足够的勇气点点头,作这种绝无可能的荒谬建议。
“那么?”他趁她还来不及回答前就接下去问,“你究竟是指什么意思?”
“萧先生,”萝芙开口,“这不是很明显了吗?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工作?”
“很明显?谁说的?”他的声音轻柔得像丝绸—样,她不得不稍微向前倾身才能听清楚,“我可不喜欢对这点骤下断论。”他接着补充—句。让她几乎呛得停上呼吸。
好个厚脸皮的家伙。刚刚才在舞台那边不断轻蔑地批判她,现在居然敢这样睁眼说瞎活,还脸不红气不喘?
她觉得快要窒息了,然后她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呜咽的低喊,接着挺起胸膛,向前跨—大步。她预料他会转身,领她到某处继续进行这场滑稽的面谈。然而,他却依旧停在原地,只是懒洋洋地斜靠在门边。害她赶紧煞住脚步,猛然停在离他只剩一步的地方,满腹疑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脸。
他们俩距离这么近,他散发出的力量更强烈了。像股原始的雄性磁力,紧紧吸引住她。萝芙从来没有在别的男人面前体验过这种排山倒海的吸引力。他浑身发射的气质就像一种称霸丛林的野兽,像是——美洲豹,黑如深夜,潜伏暗处,静心等待,准备突袭无辜脆弱的小动物。
纵然,她也穿了一身黑,或许她也散发了圆滑世故的气质,然而在这身保护层下面,她仍感觉自己脆弱得有如小动物一般不堪一击。只要她一抬眼望进他的黑眸之中,她就知道,他早已看出她的狼狈、她的慌乱不安。
原始、野蛮、神秘、危险!天哪,他们现在是身处二十世纪啊,可是他居然还拥有那种古老的野性,让她连想起——望无际的黑森林。极目所至的广阔乡野中,充满了那古老的兴衰起,与狂野燃烧的生命热情。她自己的生活圈和它相形之下简直渺小无比。一个像她这样子的人,关心的只是生活周遭的日常琐事。
现在她终于能体会他为生命搏斗的精神了。那是源自于冰天雪地的苍凉荒漠中,所磨练出的不屈不挠的毅力,还有那股意气风发的情怀,充满自负,一身傲骨。
他的眼光也同时在搜寻她的脸,充满兴味地浏览过她的五官,捕捉着她沉思时瞬间变化的细微表情。
萝芙在他的严密扫视下只觉得全身发抖,激动而震荡不已,她的脉搏不断鼓动,血液沸腾,疯狂涌进心脏,带动——波接一波的冲击。她简直支撑不住了。她想呼吸点新鲜的冷空气,这里为什么突然好热?热得令她窒息,她要到外头去,她要脱离这团后台的气氛,冲到户外去透气……
可是,他似乎无意离开门边的位置。
“你打算在那里跟我面谈?”萝芙最后试着挤出一句。
他终于侧身让出空间给她通过了。
“上楼,”他粗鲁地告诉她,“你得走前面。我恐怕我这阵子爬楼梯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慢得惹人厌。”
她真是大感震惊。他的国语好流畅。然后,她好不容易从沉醉中回过神来,专心想他说过的话时,又惊讶地开始难为情。其实,他浑身散发的魅力早就强得压过了—切,她根本忘厂他行动不便。
萝芙顺着他的指示走向楼梯,她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努力配合他的速度。但是他走到中途突然停在原地,不肯再移动,所以她只好迳自继续前进,遵从他无言的暗示。她晓得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别人同情他,他更不需要别人帮助他,甚至扶他一把也是侮辱。
等他最后在楼梯顶端和她会合时,他激动而冷酷的眼神扫射她的脸。
“就像大多数跛脚的人一样,”他粗嗄地说,语气嘲讽,“我常会觉得生不如死。”
他说着立即推开旁连一扇门,完全不给她任何回答机会。他用力很猛,那扇门“砰”地重重撞在墙上,然后他抵住门,突然举起手,做了个姿势,指示她该走进去了。
里头布满了好几面墙的镜子和一整排的绿色植物,还有一整片干净清爽的绿色地砖。后面还有一道门,通往一个较小的房间。
这个房间显然位居剧院楼顶,她从窗口就能见到一幅惊心动魄的壮丽景观。然而,他早已迅速地找了张柔软的长沙发歇靠上去了。看来,刚刚那段楼梯对他的确造成很大的痛苦,纵然他不愿坦白。
“我恐怕得做个坏主人,请你为自己倒杯饮料吧。”
他低声怨吼,连头也没抬,看都没看她一眼。她看出他的眼睛闭上片刻,然后猛地睁开。他立即辨认出她脸上匆匆掠过的同情,那双黑眸里顿时露出轻蔑的神色。
“怎么了?”他粗暴地咆哮,语气中的不屑明显无遗,“你打算就—直站在那里吗?”
“我可以不用饮料,谢谢你。”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啊,我可不能不用,所以请你帮我倒一杯好吗?谢谢你!”
萝芙小心翼翼地把手上的作品册放下来,转身才走几步,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他大声叫她回来。
“嘿,回来回来!把它拿过来啊。”
她飞快地转头回视,接着咬紧下唇。她发觉他正伸出一手想拿她的作品册,可是因为她粗心大意把它放得太远了,所以他根本拿不着。天哪,她怎么这么不懂得体贴和关怀?真希望他别以为她是故意的。她赶紧冲过去,拿起它放在他身边的沙发空位上,然后解开上头紧绑的带子。
“我的手可没有毛病!”他怒吼道,瞪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冷酷而阴沉,目光锐利得刺眼。
然后,刹那之间,他捕捉到了她的眼神,紧盯不放。他眼里回应出闪耀的火光,他嘴角扭曲露出苦笑。
“你总有一天会亲自发现的,不过现在你最好先明白。”他以极其轻柔的语调补充道。
萝芙目瞪口呆地凝视他。他的语意暗示得很明显了。她的愤怒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了,像决堤似地涌出来。”
“我很明白我不是你喜欢的那一型,萧先生。”
然后,她立刻转身走向饮料柜,不等他回答,让他自己去慢慢思索她暗示的语意吧。她拿出两个玻璃杯,现在她觉得自己也需要—杯了。他—直没答腔,于是她鼓起勇气,抬头偷窥他一眼,却发现他正目不专睛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已经观察她多久了?然后他就垂下眼神,专心看她的作品册。
她早该想到的,柜子里只有酒,没有苏打水可以稀释。但她仍不知不觉倒了满满两杯,然后她走回长沙发前,把他那杯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谢谢你。”
他心不在焉地回应,只顾专心翻阅册子里的草图和作品。她挑了张贴有金边和浮花纤锦的古黄靠椅坐下来。然后全副警戒地望着他,就像提防一只随时会展开攻击的野兽。
他有种特别的性情,教人无法捉摸,无法预测他下一步行动。此刻,他的专心神情看来好诚恳好亲切。他那副兴趣是假装出来的吗?还是礼貌上的表现?是不是艺术家都有这种夸张喜恶的本领?她实在没想到他肯费这么多工夫安慰别人的感情,免得直接刺伤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