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即将前往的餐厅,位于东区商圈一条较僻静的街道尽头,舞团的工作人员一向把这家法式餐厅当成自己家一样。
然而,当尔凯闪亮的银灰积架载着他们驶到餐厅门口时,萝芙却被它毫不起眼的外观大吃一惊,然后,趁尔凯到附近一块空地去找停车位之际,她好奇地瞥了一下餐厅外头贴的菜单。上面写满了法文,另—半则是以铅笔潦草写成的国文翻译。
“我希望你喜欢敦菜?”克伦突然开口问她。他们正站在外头等尔凯,“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无论日夜随时欢迎我们。他们总是毫无异议地准备喂饱一队穷凶饿极、狼吞虎咽的舞者。”
“我以为舞者吃得不多?”
“别开玩笑了,他们吃得跟马一样。想想看那些跳跃的舞蹈动作,”他咧嘴一笑,“他们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坚韧硬汉,毅力和耐性都很惊人。你绝不是第一个被他们轻巧的外表蒙骗的人,很多人都有这种错觉。”
萝芙静静地观察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想像着在那层黑夹克底下,膨胀紧绷的强有力肌肉,她忍不住微微一笑。
尔凯不久就赶回来了,然后扶着克伦走过门槛。他们俩一走进店里,就受到老板热诚欢迎。等尔凯告诉对方她的身分之后,店老板立即转向萝芙,拚命地对她表示友善。
餐厅后面的厨房飘出香味,中间有一群人把两张餐桌并成一桌,正围坐着欢笑闲聊,看来正是舞团里的工作人员。
她起初还有点不大适应,但很快就觉得心情愉快、开朗而自在。他们热烈欢迎她,就奸像已经跟她工作了几十年—样,毫无隔阂,她立即跟这群刚认识的伙伴打成—片。
克伦显然是这个团体的灵魂焦点,不论男女,大伙都敬爱他崇拜他。萝芙凭着女性直觉,忍不住注意团里的主要舞者艾琳,不断从餐桌对面朝克伦抛媚眼,同时伴随着诱惑的笑容。
尔凯请克伦为萝芙翻译菜单,等他们点的菜上桌时,地才发现他刚刚说的意思,不论菜单上印的是什么菜名,每样菜其实都是大量的煮敦肉,混合着芋泥,此外还有好几大块盛满蔬菜的佐料。
“哇!就是法式沙拉啊?!天哪!”萝芙低喊。
对面的稚仪为她盛了满满一盘递给她,她望着那盘堆积如山的丰盛午餐,不禁怀疑如果她每天这样跟大伙吃饭的话,她的体重一定会直线上升,不用多久就……。
克伦戏谑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你大可以说声‘不’,”他调皮地眨眨眼,露出一抹狡诈的微笑,“呃,或许这违背了你的原则?”
萝芙当然听出他话里的双重含意,她只是不确定他心里究竟打什么主意,于是她以玩笑轻松带过。
“我常常说不,你以后或许就会发现”。她答道。这样大概就能报一箭之仇了。哼,谁教他要以为我是个容易上当受骗、乖乖顺从的弱者。她避开恶作剧的眼光,开始迅速打量这一桌的伙伴。
她的眼神轻掠过每一张脸,瞥着他们欢乐地谈笑畅饮,忍不住猜克伦和每个人私底下的关系是怎么样。罗娜是个古典美女,身材纤瘦如柴,目光锐利如剑,细长如猫的眼神和浑身散发的高雅气质,每每让萝芙觉得自己又胖又丑,笨手笨脚。雅仪,萝芙已经在学校见过一面‘了。她是舞团的会计,也是个精明于练的美女,她像那种漆满亮光油的珐琅精品,骨子里全是圆滑世故。萝芙可以轻易地想像出这两位美女被萧克伦左拥右抱的影像,最完美的装饰品,增添大师的光彩。
至于男士方面,除了尔凯和克伦,在座还有一位首席舞者许少聪,他的明星风采一目了然。他的动作稳重而优雅,更证实了克伦稍早对他说过的话。的确!这位舞者的体型就像个职业运动家,他的衬衫紧绷在胸膛上,从领口可看得出强健的肌肉,他大概一拳就能击倒一栋大楼。他坐在桌尾,不停地向大伙描述他最近和另一支舞团巡回表演的轰动情形。
“很困惑吧?嗯?”尔凯观察到她的表情,低头轻语,“我得追溯到十五年前吧。回想起我第—次和这样一群人工作的情景,”他的眼神迷蒙,“但我爱这份工作,它太吸引人了……从不断的排练开始,每个人拚命辛苦努力,汗流浃背,然而似乎没有一件事是完全满意的,不到最后没有人能保证万无一失……然后,兴奋狂热的首演之夜,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到临界点……接着随之而来的幸福成就感,让你感觉结交各式各样的朋友,体验千变万化的生活,就是人生最大的享受。啊!夫复何求?你想你会留下来吗?”他一口气滔滔不绝地倾吐完毕。
萝芙点点头,突然激起满腔热情。“如果你肯让我留下来,我当然原意啦。”
她感觉旁边的克伦立刻动了一下。他正和对面的稚仪交谈,此刻却突然分心,停顿下来。他们俩心有灵犀地同时转过头对视,四目交会。他深黑的目光评估地扫过她,带着古怪的质疑神情。她匆匆瞥见他的嘴唇紧绷,但瞬间消逝。他接着转头回去,继续说完他要说的话。
那阴沉的一瞥里含有强烈的情绪,激得她心慌意乱。她猜想他大概是误会了她和尔凯的谈话。她猜不出他脑海中思考闪过什么想法,但无论是什么,都似乎不入高兴。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咬紧下唇,知道自己的第一印象没错。
他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他似乎总是不能完全放松心情随遇而安。他心底深处有片黑暗世界,总会突如其束地爆发而浮现。像在平静的海面上突然狂风暴雨,波涛汹涌中显露出一块危险的浅滩。没错,他正像黑暗中的豹,充满野性的危险。而且没有兽笼能束缚他,他的一身黑只是更增添那股奔放无拘的危险。
她的仓皇不安瞬间就消逝了。她甚至发觉自己终于能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淡外表来应付他了。此刻,他的手不经意地拂过她,他又喝完了一杯酒。她疑虑地斜瞥着他,希望自己的表现还及格,别被察觉出在她心底其实正澎湃汹涌得激荡不已。
直到三点整,他们一群人涌出餐厅。
“是今天这顿午餐特别长?还是每天都这么长?”她问尔凯,并随着他走回积架跑车。
“我还吃过比这顿更长的呢!”他微笑着说,“不过别担心。这种结果不是每天发生。克伦知道大伙何时需要舒解身心,轻松调剂一下;也知道何时需要绷紧大伙神经,全力冲剌以赴。有克伦在,每件事都有一定月的。他总是掌握支配权,完美控制一切。”
“是啊,我也这么想,”她滑进车里,“我早想到了。”
* * *
正如克伦告诉她的,尔凯分配了他工作室里的一张制图桌位给她。平日她就在这里上班,只不过她进行的计划是克伦新舞团的舞台设计,尔凯自己则忙着他在公益芭蕾舞团的工作,还有不少他私人接来的设计案。
萝芙觉得这是最理想的安排,因为如此一来,她就能获得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专业经验,在—间这么忙碌的工作室里,她随时可以解答疑惑或收集资讯。尔凯毫不吝啬他宝贵的时间和建议,他的两位助理也诚恳地欢迎地,而且总是热心提供她所需的任何情报。工作室里总是人来人往,但是克伦本人很少出现,在这里。自从次门她把初步构想拿给他过目之后,她就没再见到他。他似乎很满意她的成果,而且愿意信任她自由进行设计,不干涉她。
她知道他人就在隔壁忙着排练。尔凯的工作室正紧临着剧院。她后来才晓得,这间剧院还是克伦几个月前从屋主手中抢救出来的,人家原先正计划把这里改装成夜总会。
“天哪,这一定花掉相当于全世界的钱!”她从尔凯助理杰生口中听说后惊呼,此刻是他们的休息时间,两人正—起喝咖啡闲聊。
“他本来就能买下全世界!”杰生微微一笑,“当然他不至于笨到去买下它啦。如果克伦是个懂得享受人生乐趣的正常人,他现在早该退休,找个隐密的世外桃源,逍遥自在安享余生。”
“那么他为什么不去呢?”萝芙好奇地问。
“因为他是个天才你还没发觉到吗?所有的天才都永远不退休!”
“他们永远不会衰老,”文斌走过来加入他们的谈话,他比杰生年轻资浅,“至少,我就看不出克伦变老。”
“我猜想,天才一向会将自己的生命燃烧殆尽吧!”萝芙轻快地说。
“他试过,而且几乎成功了。”
“你是指他那次意外吗?”萝芙追问。
杰生耸耸肩,“那是最后一次尝试。”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萝芙看出他不愿再继续说下去了,看来他对克伦很忠诚,不想在背后多加批评。而她仍旧是个外人。她并非气愤杰生的谨慎保留态度,只不过他的话起了她极大的好奇心。虽然克伦表面上对他的意外表现出开放坦率的态度,但他其实说得很少,也许的确没什么好说的吧?!
意外已经发生了。剩下的只是灾后余波和后果的整顿,以及劫后余生的受害者能否成功地记取教训,避免再有类似惨剧发生。
* * *
一个星期匆匆飞逝。
萝芙曾抽出了个上午回学校去跟老同学们道别。她居然已经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学校生活怎么一下子距离她好远好远,她差点想不起自己的学生模样:单纯而充满热情,满脑子都是要交的作业和分数问题。如今她已经面对外头的现实世界;如今她的“成就”再也不是用纸上的分数来衡量了。
首先,她的概念已经获得克伦的赞许了,然后,她必须面对——群花钱购票欣赏的观众和新闻界的批评。
他们的开幕首演之日只剩下十天了。她仍然难以相信克伦竟然这么信任她,托付她这么一个重大的责任。可是,当她跟尔凯提起时,他只是一笑置之。
“唯一的学习之道就是大胆尝试,冒险一搏!”
是啊,这是她踏入社会学到的第一课。
* * *
佩笛把那本“积极思考”的书送给萝芙,说这本书对她这个社会新鲜人最有用,教她要好好看熟才行。
“我们都将在不同的环境工作了,如果继续住在学生公寓里会很奇怪。我只希望,我们各奔前程之后还能保持连络,一言为定哦!”
她们三个老友曾花了一整晚促膝长谈,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表面上大家仍不改嘻笑怒骂的态度,但三个人心里都明白,分别的时刻不远了。
淑琴仍一直渴望能见萧克伦一面。
“我也没办法啊,淑琴。”萝芙无奈地回答,然后淑琴又要她报告克伦的最新动态,她苦笑着,“无可奉告。我从上班第二天早晨带作品给他过目之后就一直没见过他,我自己也一直在等他随时传我出庭报告呢!”她咬咬下唇,“我只希望他赶快行动,如果他不喜欢我的设计怎么办?现在简直没剩多少时间可以变更了。”
“他一定是非常信任你。”佩笛插嘴表示。
萝芙皱皱眉,“是啊,要不然就是在测试我的能力,我还记得面谈时他说的话,每件事都是暂时的!他是指我的工作是暂时的,如果不合格的话我敢保证他会立刻把我踢出来。”
她的语气虽然轻松,但是她的神经已经开始紧绷,想像着那—天来临时的景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仍旧毫无反应。
* * *
“苏先生。”有日早晨她—走进工作室就向他陈情,“我已经尽全力把这件设计案的所有细节处理完毕了,现在我必须开始进行实际布置的步骤:请木匠啦,装潢工人啦……一起来工作。时间真的剩下不多了,事实上非常紧迫。”
尔凯从他的构图桌抬起头。“他一直没和你连络吗?”’
萝芙摇摇头。
“嗯?三、四天前他还在问‘你的情况如何了,我很惊讶你没听说他那边的情形。如果我是你,我会赶快冲过去隔壁探个究竟。”
萝芙立刻冲出工作室大门,她匆忙跑上街道,然后两步并成一步地跑上剧院的台阶。
天哪,她真笨。克伦该会是一直在等她去跟他报告说她准备好了吧?果真如此,那她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这阵子她时常作息颠倒,睡也睡不好,设计案没完成,她一直不能放心。后来她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增补删改,做最后的润饰,直到她自己完全满意为止。
她飞奔过剧院门厅,依稀听见守卫在呼唤她,但是她一心一意只想赶去找他,所以没仔细听守卫喊些什么。她晓得他会在哪儿。她直接推门进去。
里头正在放那首旋律,——连串舞曲中的那支序曲。刹那之间,她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淹没了,有点期待,也有点遗憾,遗憾那日干后他们之间培养的亲近感,没能再发展下去。种种回忆在乐曲中排山倒海向她涌来,然后一个粗嗄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究竟是怎么回事?哪个家伙胆敢闯进来?我以为我已经明白下令严禁任何人一一”
萝芙绕过舞台的角落踏出来,发觉正置身一组强烈的灯光下,整个舞台沉浸其中,灿烂夺目的光圈集中在三位舞者身上,他们的躯体纤细如马鞭,他们的四肢交缠,构成一种复杂镂空的网状图案,像是哥德式建筑的雕窗。此刻,他们被克伦的怒吼声打断,纷纷松开肢体。
有人关掉了音乐。克伦蹒跚地爬上舞台,举起一手遮住灯光,凝视着不速之客。
“我敢发誓一定是葛小姐!”他宣布道,装出惊讶的语调,“我已经对你彻彻底底放弃希望了。”
萝芙看见他的嘴唇用力紧绷,他猛然转身。
“伙伴们,”他大声宣布,浯气充满讽刺,“你们之中可能有人还没有这个荣幸,见见我们的舞台设计师:葛萝芙小姐。是啊,我们的基金到目前为止,的确是过度滥用。不过你们可能一直很困惑,为什么看不见任何浪费的证据。哈,一座空旷的舞台。你们大概在想。哼,有何不可呢?但我向各位保证,这绝不是我原先的意图,虽然,情况迫使我不得不重新考虑这种可能性。”
他终于停止长篇指责,萝芙感觉他的眼光似乎飞越了整个空间,直直贯穿了她的眼底。
她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勇敢地迎接他的渗透力,然后向前—步,张嘴想要辩解:他仿佛预料到她的反应,早就先举起子阻止她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