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叔没正面回答,反倒说了句:“顾远达是君子。”
默儿脸上突然变得毫无表情,她没有说话,等着,知道一定还有下文。
胖叔嘿笑道:“在别人眼里看来,顾老贼是个君子,还是个仁义大侠,但咱们都知道,他暗地里却是卑鄙小人一个,是个实实在在的伪君子。而对付这种伪君子,绝不能光明正大的明着来。”他笑瞇了眼,瞄瞄门外的老大,又瞄瞄默儿,贼笑着,“这一点,你先前倒是做得不错。你唯一错的,是不专心。”
不专心?
默儿一瞬间红了脸,很快就懂得了他的意思。她的确不专心!
胖叔笑咪咪的,不过却没拿这事继续糗她,只又笑呵呵道:“伪君子很奸,比小人更奸,所以对付伪君子,不只要暗着来,还要比他奸,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等他发现时,再要搞鬼也来不及了。而这个就和你胖叔我的老本行有关系了。”
她听着,很认真的听着。
“胖叔我呢,还没上船前是做偷儿的。你要报仇,不能明着来,要暗着来,所以老大叫我来教你,教你如何偷!”
偷?偷能干嘛?
她话还没问出口,胖叔已看出了她的疑问,自傲的笑着道:“你可别小看胖叔我这老偷儿,因为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个孙十八了。这世上还没有我进不去的屋子、偷不到的东西,就算是皇宫内苑,咱也不放在眼里!偷儿嘛,既然会偷,当然也要会销赃,重点呢,就是在要去偷的东西,和销赃的地点。”
默儿怔了一下,而后双眼不由得一亮,因为她终于懂得胖叔的意思了,也懂得楚恨天的意思了——顾远达要宝,他们就给他宝!
“偷什么东西?”默儿开口问道,现在她已知道这赃得销到哪儿去。
这下可终于轮到被晾在一旁的韦剑心说话了,他志得意满地抢着道:“嘿嘿嘿,当然是咱们那亲爱刺史大人辛辛苦苦弄来的珍藏宝贝——鱼肠剑!”
※ ※ ※
刺史大人家中有许多奇珍异宝,为什么偏备要偷鱼肠剑?
因为只有神兵利器,才会让像顾远达那样的江湖大侠鬼迷心窍、铸下大错!
也因为在官儿眼里,就算顾远达再如何有名有钱有势,仍然是个江湖草莽,是个钱稍微多了点的乡野小民,同时也是个为了成为武林第一,而不惜倾家荡产的武林中人。
几百年来,有太多的例子证明,名流正派,也会加入抢夺武功秘籍和宝刀神剑的争战,不惜拋头颅、洒热血,甚至牺牲性命!
命都尚且不顾了,而今不过是小小的偷盗,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所以那位刺史大人一定会相信,而且坚决认为顾远达是那个偷了鱼肠剑的小偷!
然后,在他调查顾远达的时候,就会在神秘线民的帮忙下,顺便发现顾远达就是十几年前通缉在案、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
前提是默儿必须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那把剑,从刺史大人家,弄到神剑山庄顾远达的屋子里。
要做到这点,她就必须先学会胖叔的本领——没有八成,至少也得学会五分!所以她此刻正站在屋外,和胖叔学习。
胖叔很胖——要不然别人也不会叫他孙胖子——但他虽胖,却不会教人看了讨厌,因为他白白胖胖的,脸上还永远挂着弥勒佛般的笑容,让人看了就不禁想对他回以微笑。
只不过,当这个胖子平空飞了起来,可能没几个人还笑得出来——一是因为惊异,一是以为真见着了弥勒佛,还有另一种,是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才一瞬,胖叔那圆滚滚的身躯就突然从眼前消失,连片衣角也不见。
默儿当然不是后两者,因为她会武,她知道那是轻功,只是她从没想到胖叔有那么好的轻功;这世上大概也没几个人能想到,一个痴肥的胖子身法却能如此灵巧。
她小嘴微张,因为太过惊讶了。
她这下才知道,原来黑船上,深藏不露的不只她一个。
再一眨眼,胖叔笑咪咪的又出现了。“用不着太惊讶,想当偷儿,首先要会的就是跑,绝对不能让人抓到,想当然耳,轻功一定要好!”
默儿恍然,不觉笑了。
“丫头,你根基已有,所以呢,咱接下来只要传你身法就好。你可得注意听了,咱这轻功身法首重……”
夏末,秋意已重。
山头上,已有些枝叶被秋意染红。
在翩翩落下的红叶中,只听见胖叔的声音,在教默儿如何游走落叶之中。
她学得很快,落下的红叶,少有碰到她的时候……
第八章
他其实可以直接叫胖叔偷剑的,可是他没有。
他其实可以直接到神剑山庄杀了顾远达的,可是他也没有。
因为他知道,报仇这件事对她——很重要!
不让她报仇,她永远无法释怀,而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一旁协助她、守护着她,并且不让她再拿剑杀人。
远山苍翠,云雾缭绕。
他一手拎着装酒的葫芦,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另一手无意识地把玩着挂在颈上的黑玉,暗沉沉的黑瞳却仍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的山头。
秋风萧索,吹落了几许枫红。
夕阳将落时,他方起身往山林中行去。
枯黄落叶铺满了山中小径,他每踩一步,脚下总会传来干枯叶片破碎的声音。转过前面的弯道,便见到一片宽阔的草地,地上放满了大大小小上百种盒子,有木制的、铁制的,也有以整颗白玉石头雕成的玉盒,甚至镶着宝石珠玉的也有;每一种盒子,上头都附有不同的锁头。
默儿正蹲坐在其中一个前面,专心一意的试着开锁。
望着这满地的盒子,楚恨天实在很佩服胖叔能在短短时间内召集他那群徒子徒孙,弄出这么多奇怪的盒子。他走过其中一个时,看到上头还贴着官府的封条,看样子胖叔连官衙里的赃物都弄来让默儿练习了。
他来到她身后时,她刚好打开了那道锁。
默儿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未料脚还没站直,眼前却一黑,脑子一阵晕眩,差点昏过去。她本以为会摔倒在地,但身后却有人扶住了,她知道是他,便放心的闭上眼,靠在他怀中休息。
他总是那么准时,在每天的这个时辰,出现在她面前。
“很累?”望着她苍白的小脸上冒着冷汗,他不由得问。
默儿感觉好些了,才微微摇摇头,睁开眼,抬首看着他道:“我只是蹲太久了。”
他黑瞳一黯,突然拦腰将她抱起来,往回走。
“等等,我还有锁没打开。”默儿攀着他的肩头,皱眉道。
“吃饭了。”他木然地说了这三个字,脚步半点没停下的意思。
“我不饿。”她着恼地瞪着他。
“我饿了。”他还是面无表情。
默儿本还想说什么,但在看到他肩头绷紧的肌肉后,突然放弃抗议了,因为她这时才发现,他正抱着她走路。
以往他除了在床上很少抱她的,除非她受了重伤或生病时,他才会这样抱着她走一大段路。
可是他现在正抱着她,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一点地不像饿得非立刻去填饱肚皮……她有些迷惘的望着他刚硬的侧脸,半晌才恍然发现,他根本不饿,他强要带她去吃饭,是因为他在担心她。
她因为发现这点,所以没再抗议。
最近,她常在他身上发现类似的事情;很多事他不喜欢用说的,就算说了也是拐弯抹角,而他最常的是——直接用做的!
转眼间,木屋就到了。
饭菜的香味,从屋内传来。
胖叔早把饭菜准备好了,他们进门时,韦剑心正在偷吃桌上的烧鹅。
“哈……老大,你们回来啦?”见到他俩进门,韦剑心吓得将那块烧鹅给丢回盘中去,边傻笑地赶紧将油手在衣上擦干净。
楚恨天虽知道他在干嘛,但也没说破,只是将默儿抱到椅子上坐好。
胖叔从后头端了一大碗汤进来,“你们回来得正好,可以开饭了。”
楚恨天一掀衣袍坐在默儿身旁,韦剑心则早早将屁股黏在椅上,胖叔都还没坐下,他已老实不客气的拿着碗筷抓起饭来。
胖叔会胖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他很爱吃,所以他也很会意吃的,几十天下来,每天吃香喝辣的,大伙都胖了些。
他们在这儿,已住了一个月。
在这段时间里,胖叔教默儿偷的技巧,她也很努力的学;楚恨天则在白天时总会消失一阵子,一到黄昏,便会来找她。至于韦剑心呢,就负责打扫屋子,也负责打些山兽飞鸟回来,让胖叔料理。
日子,安稳得让人觉得是假的一般。
山不动,不像海,总是在他们脚下流动。
不动的山,有不动的美。因为山不动,所以才能发现在其间流动云雾的美,林间窜起的五彩飞鸟、山涧飞跃的晶莹水花、潭中回游的肥满鱼儿,还有那随着四季改变颜色、点缀在山间的花草林木。
这地方是美的,很美。
可她却会在风吹山林时,觉得那树头的波澜起伏像极了海上波涛;在满山云雾翻涌时,想起在海上同样的景致;在朝阳从云雾中爬升时,想起在船上所看到的无数次朝阳。
这样的日子很安稳,这地方如世外桃源,可她却想念海上波涛汹涌的生活。
在一次望着云海出神时,她领悟到他为何老是看着远处翻腾的云雾。
不动的山,有不动的美,但他更爱宽广的天、辽阔的海。
奇异的是,在山里这一段安稳的日子,许是因为脱离了习惯已久的船上生活,脱离了那习以为常的日子,在这地方,竟让她更加看清了他。
他,就像海一样……
他是一个像大海一样的男人,他的怀抱像大海一样,他的人也像大海一样,既残忍又温柔的大海,时而因愤怒掀起万丈巨浪,时而又像温暖的海水包围着她,变幻莫测的他,就如同变幻莫测的海水一样。
她以前总以为自己懂他,现在才知道,她以往只看到了那平静无波的海面,却未晓得其下的汹涌暗潮。如今她晓得了,晓得在他无表情的面容下,常有着翻腾的情绪,只等着爆发,无论是激狂的波涛,抑或是温暖的海潮……
※ ※ ※
“宝物存在的地方,常有着危险的陷阱。越贵重的宝物,陷阱越危险,所以你必须学会如何辨识机关陷阱。”
胖叔说完这些话,就给了她一本书,一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绘满了图案的书;这书上所写所绘都是他曾碰过的机关和破解的方法。
默儿接过这本书时,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像胖叔这样一个人,为何会甘于当一个海盗的手下呢?他身怀绝技,他江湖经验老到,他自己在陆地上就有一票徒子徒孙,更何况楚恨天年纪远比他小,他为何愿意拋下陆上的这些,追随楚恨天上船呢?
在她回过神前,小嘴已自动将这问题问了出来——
“你为何愿意跟着他呢?”
胖叔听到她的问话愣丁一下,然后才笑呵呵的道:“这事儿说来话长。我当然有我的原因。”
“我时间很多。”默儿看着他,等着。
胖叔见她一副非听到答案、很有兴趣的模样,只好在一旁找了块大石坐了下来,缓缓道:“丫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嗯。”她点头。
“胖叔在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江湖上谁没听过侠盗孙十八!但也就是因为人在江湖,你要成名,多多少少一定会得罪人,更何况是像咱这种专门和有钱人作对的偷儿。”
他叹了口气,接着叙述,“劫富济贫、快意恩仇,虽然听起来多么豪气,但偷儿毕竟是偷儿,是见不得光的,偷儿只要见了光,要你死的人就多了。当年,咱就是错信小人,一时失察落入了陷阱,就在快被人摘了脑袋时,让过路的老大给救了。”
胖叔说到这忍不住笑了,“胖叔我这一生中最讨厌欠人情了,所以被老大救了时,我便告诉他愿意帮他做三件事,无论他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他弄来。谁知道这小子可绝了……你晓得他竟和我说什么吗?”
“什么?”默儿好奇的问。
胖叔一瞪眼,大声道:“他说,他啥都不要!”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我孙十八别人求我去偷,我还不屑,现下我答应帮他做工件事,这小子竟和我说,他什么都不需要!还道他若是真有想要的东西,他自己会想办法弄到!”
他歇了口气,双眼晶亮的继续道:“胖叔我当然是不信他的话,但我话既已说出口,就不会反悔,加上好奇他究竟要怎样弄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就跟着他上船了。没想到,他之前那些话真的不是夸口。”他感叹的摇了摇头,“胖叔这辈子没服过什么人,唯一服的就是他了。那小子贼得要命,就那一句话,便把咱这老小子骗上了船,然后才面无表情的告诉我,要待在船上,就得工作,否则就没饭吃。”
“咱就为了一时口快许下的承诺,和一时的好奇心,便这样上了贼船,被他使唤了十多年!其实这中间还是有很多次他遇到危机可以向我要求的,可他从来没向我求过什么,就连那次他被官府抓到,都要砍头了,还是不肯开口要我救他,气得胖叔我七窍生烟,最后也只好认赔,和兰生、老赌鬼、韦剑心那小子,一同去劫法场。”
胖叔看了默儿一眼,突然笑瞇了眼道:“你知道吗?这一次,还是他第一回主动向我开口。”
默儿闻言一愣,心口竟有种温温的滋味在那儿翻搅。
※ ※ ※
月儿爬上了枝头。
她枕在他的肩臂上,望着他在月光下沉睡的面容,睡不着。
他的睫毛好长啊!她想着,奇怪自己以前为何没发现。还是她其实很少注意关于他的一些小细节?她以为她注意他,比他注意她还多,最近才发觉,其实不然。
他的胸口规律地起伏着,她贴靠着他的肌肤,可以感觉到他血液中的脉动。
她的手不觉伸出了被窝,好奇的轻抚他下巴冒出的短髭。
刺刺的……
她的手指沿着他形状方正的下颚游走,然后向上摸到了他嘴角边缘的脸颊。
他这里有酒窝呢。
她将手摊平停在他脸颊上,想起上次在潭水边看到的笑容。
很少有机会看到他露出那种笑容的,他一笑,整张脸的线条都软化了,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王。
为什么这样呢?
她突然很想再看到他笑,再露出那让人心为之一暖的笑容……
她怔忡地望着他,直到倦意袭上心头,直到眼皮渐渐沉重,她的手仍搁在他脸上,忘了收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他一直都没睡着,只是闭着眼而已。当她的手因放松睡去而离开他的颊时,他的大手立刻覆上去,握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像是握住最珍贵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