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还以为自己应该是习惯了才对呀,怎麽……口水差点流下来。她赶紧低头,免得被他见到她的痴呆样。「在、在那里,蓝色的瓶子!」随手往柜上一指,她偷捏了自己一把。
尉迟昭取来药,迟疑了下,将药瓶给她。「你自己可以吗?」
她傻望著他那双温柔的眼眸,又失神了。
他的左半边脸有好多旧疤,但是,她却看不到那一条条划过他颊上的痕迹,只沉溺在他温雅的表情里……她一开始就知道了,纵使她起先看不清他的面容,纵使她头一次在大白天以这麽近的距离和他对视,她也知道。
知道他这一双黑色的眸瞳会是多麽、多麽地温柔。
像水、像云、像暖风……比她看过的任何一双眼睛都吸引人……
「小十?」
「啊!」她清醒,很快地回神。「我行,我行的!我自己来就--」倏地,她话声停了,睁大了眼,紧紧地瞅著他。「你:!你刚才……叫我什麽?」
不是作梦……不是错觉……真的不是……她有听到!
「小十……我的衣服都皱了呢。」他淡淡笑著。
容湛语没有去理会自己老是下意识扯著他衣服的举动,只是差点跳了起来!
「你叫我小十,你叫我小十了!」她激动极了,抓著他不放,笑得好愉快,眼眶却有些泛红。「我听到了,你不可以再赖再反悔,我听到了!」她勾著他的脖
子,拥抱住他,感受那曾经差一点就失去的温暖。
「嗯。」他微热了脸应著。体会著她激荡的情绪,心头一阵酸涩,温柔地拉开她的手,用袍袖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水痕。「是我不好,别哭。」他轻轻叹息。
「我才不好!我骗了你……是我有错在先,对不--」
她的话被他摆放在唇上的长指截断。
「你别说。」他敛眉,思量许久,才缓缓抬起眼对著她。「这次换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好吗?」见她张著大眼睛拼命点头,他微笑。
拉过一张椅子,他坐在她面前,沉默了半晌,才低声开口:「你曾问过我,身子骨不好的事,还记得我怎麽回答的?我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真的很久,久到我应该要忘却忘不了……」
容湛语察觉到他有些异样的神色,心中一忧,又抓著他不放了。
尉迟昭睇著她揪住出口己的衣服,他浅浅地笑,这次没动手拨开。
「我七岁时被师父捡回来的,其实……我有一对父母,只是……只是他们不能要我。」瞅见她担忧的眸,他的唇瓣轻柔地开启:「你看到了,我脸上有一块胎记,是生来就跟著我的,算命师说这是表示祸害会降临,我娘本来不信,可是,我七岁那年,村子里有了旱灾,闹起饥荒,於是……大家也就这样认为了。」小村庄,迷信总是口耳相传。
她好惊讶!他……居然主动跟她讲他的过往?可是怎麽好像……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刚才说的话。
「那是天灾啊!跟你有什麽关系?何况你那时都已经七岁了,要发生早就发生了,怎能把灾祸的原因赖在你身上呢!」荒谬、荒谬!
尉迟昭淡柔一笑。「那时候,真的饿死很多人,大家慌了,认为是因为我年岁越大,祸害会来得更大,所以就想拿我祭天……我爹娘被逼,为了保我,便用刀想把我的胎记刨除……这块红肤消失,就没有祸害了。」
他顿了下,唇边的淡笑有些无奈。「可是,这是天生的,我的一部分,改不了--」
他在流汗,即使他努力地想要平稳地诉说这一段可怕的往事,他手中握紧的湿汗还是穿破了表面的假象。
容湛语伸出手,轻抚他那伤痕累累的半边颊,这些伤,不只是在脸上,也在心上。
他剧烈地颤了下,但终究没有转开头。
她屏著气息,怕自己太冲动、太快,但他的反应却给了她鼓励。
「很痛吗?」她软软的滑嫩掌心缓慢地在他脸上移动,摸著一道道他的伤痛过往、她的不舍心疼。「一定很痛吧。」她没办法想像,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居然得面对亲生父母对自己刀刃相向。
冰凉的薄刀一遍又一遍地把他脸上的皮肤翻起来,痛到最後,他的神智都恍惚了,只听到娘在哭、爹也在哭,他被捉住脖子不能动,温热的液体从耳边流下来,他的视线里都是红雾,他们的表情好像都有点不正常了……
尉迟昭看著她,那一夜惨痛的记忆,不知为何,好似有些淡了。
明明,他做了长达好几年的恶梦,想忘也忘不了,但现在……再想起,没有惊骇,已能平心静气。
「不痛,已经不痛了。」他的目光锁著她含泪的眸,慢慢地说道。「我爹娘虽然也觉得我是个不祥的孩子,但还是希望我能活……这样,已经很够了。他们让我逃,叫我连夜逃走,我知道,他们只能帮我到此了。」
她的泪水滑下来,他接住,融在手中。
「我脸上的伤未愈,也没体力,不知道跑了多久,昏倒在山上,然後就是师父路过救了我。」
「幸好你有被救,不然,我不就遇不到你了吗?」她打趣地说,可是眼帘却有些湿湿的。
他脸红地笑。「那晚,我差点死去,是师父倾尽全力救我,才得以存活。因为这样,所以我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时常生病。」
後来师父传他内功,一方面调理弱骨,一方面练武强身,十几年来,他只专注内息循环,久而久之,内力便较为精纯,外功则差强人意。
发现她也在流汗,他略略犹豫,微叹息,终究是轻握住了她的小手,柔声道:「我……醒来後,完全不愿与人接触,都是师兄们主动,不嫌弃我,花了好几年,我才慢慢地愿意说话,才有表情。」
这些是他从师兄那边听来的,那一段很封闭的日子,他并不太记得,感觉很像有著意识,却是沉睡在自己的空间里。
其实,现在也是他头一回说这麽多话。是准备敞开心胸,也是对她无悔的感情作回应。
「可是,那也仅止於你的师兄,对不对?」她也握紧他修长的手指。
「对。」他突然觉得她越来越靠近,她身上的馨香一直弥漫在空气中,影响到他的呼吸,还是有些不习惯。稍稍坐直身,他拉开她紧迫盯人的凝视方式。「除了师门里的人,我很少下山,很少跟人认识。师门里的人是家人,好多年的相处,我慢慢接受。而你……」
「那我也跟著你十几年!」她赶快大声地宣告。「不只十几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我都跟,跟到你也能接受我是家人!」怕他不相信,她站起身增加说服力,却没站稳,正面往他身上扑倒。
「小心。」他接住她温软的少女身躯,脸颊好热。「不是才扭伤脚?」他缓语,心中却震荡不已。
是因为刚才那一席话,那一席像是私订终身的话。
有好机会,她当然不愿放手了。搂著他的颈子,把脸埋进他肩窝中,呼吸著他的气息,想赖在他怀里一辈子。她闷声道:
「跟你一百年,好不好?」她像是被烫著了,气息乱得吓人,心跳声大如擂鼓,手又开始在抖了。
尉迟昭正想拉出两人的距离,听她这麽一讲,动作停在半空中。
她吐气如兰,萦绕在他颈项边,让他有些心神荡漾,他几乎不曾感受过这麽贴近的体温,只有她……
「不要有其它理由,不要任何藉口,你只要想你对我有什麽感觉……你知道吗?咱们两个逃命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脸,可是却又好像没看到。」她声音更小了,也抖得更厉害了。
尉迟昭轻楞,虽不太明白什麽意思,还是静静地听她说著。
「我明明就瞧见你脸上的疤了,但是我那时候却只想著:你不能死、不能死,我急著找药救你,然後,你醒了,我看著你的眼睛,知道了。」她让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同步。「知道你的长相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在乎的是你,不是你的样貌,即使那时看到你脸上的疤,也好像没看到一样。」他……会懂吗?懂吗?
尉迟昭深受感动,他眼角有些酸意。闭上眼,回忆著她所带给他的每一次震撼。
这世上再没第二个小十了。
不会再有一个曾看到他的容貌,却又好像没看到的小十。
他不能再推开她了,因为他知道她会一直追上来。
她都能如此真诚无惧,他还有什麽好担心的?
有困难,就要去面对,她也会陪著他的……有一百年啊。
一直以来,他只知道亲情,可是现在,他知道了另一种明显不一样的情。
他可以学的,因为她会一点一点地教他。
缓缓地,他启眸,笑了。
「好。」他放下手,任她撒娇地抱著,不再划出隔线。「一百年,不弃,不离。」他的声音,好柔。
她只是抱得更紧了,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没有空隙。
「你……又害我……站不住了。」她的嗓子怪异,且不成调。
他没再说话,脸上始终有著微笑,让她埋在自己的颈间,好小声地,好像在笑,又在哭。
秋末的早晨,有阳光,风也好凉呢。
「呜……十妹啊,你也终於如愿了,可是……」姑娘家怎能抱男人抱那麽紧?窗外一颗头在晃动,七少趴在窗边,低低泣诉。
「你们家的人都有偷窥的恶习吗?」三师兄无预警地在他身後冒出,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嘘!」七少示意他小声点,别打扰到房内的人。拉著他一起蹲下,见他用扇柄打开他的手,又只好站起来。「我、我担心嘛!不过你那个小师弟……」望一眼那大开的门扉,他咕哝道:「还直一是守礼教,反而是我家小妹在吃他豆腐了。」啊啊,要是被爹知道,会揍扁他出气的。
「你也知道!」三师兄瞪他一眼。这麽明显的事实,到现在才看出来!
七少又往里面看了会儿,沉吟了下道:「其实你小师弟的脸、呜啊!」
一柄扇直刺他咽喉,还好他问得快,不然铁定被戳中呕吐。
「你干嘛!?」他压低声恼道。
「你最好不要说一些我不想听的话。」三师兄阴森地眯起眸,俊美邪魅的脸上正经得教人头皮发麻。
「我哪知道你什麽想听、什麽又不想听!」无理取闹!不过他还是急著解释:「我只是想说,你小师弟的脸根本没有我想像的恐怖,我大江南北走那麽多地方,背上长怪驼的、脸上有肉瘤的,我看得多了!你小师弟还算美的!」这是真心话。
「喔。」三师兄挑眉。虽然他比喻得很奇怪,不过,他大致能懂他的意思。「所以你是说,你跟你妹子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你这个未来妹夫的容貌了?」这麽简单的话,拐那麽多弯!
「是啦!咱们家都是武人嘛!应该是不会计较太多……而且咱们可都很疼小妹的……」他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只要他也疼小妹,小妹喜欢,我是没意见的……咱们快变成姻亲了,也是亲戚,你就不能对我友善点?」他突然想到,便转了话题。
「亲戚?」三师兄美美的面皮歪了一下。「谁跟你是亲戚?」也太会攀关系了吧。
「咦?可我已经把你当好兄弟了啊!」他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喂喂!你要走去哪里啊?好兄弟!」他呼唤著三师兄离去的冷淡背影。
「七哥!」容湛语红扑扑的脸蛋突然从窗口出现,又把他吓了第二次。
呜哇!回家要去收收惊。
「十妹……我没偷看、没偷看,不不……我……」七少冷汗涔涔。
她没理他的语无伦次,只笑道:「七哥,咱们回家吧。」
「咦?」他傻眼。
「我说,咱们回家,绕远一点的路,好不好?」她笑得更灿烂。
绕……远一点?
「啊?」
☆★☆
什麽绕远一点!
根本就是绕了好远好远!
一路上赏景赏花又赏鸟,老牛拖车似,两三天的路程走了快半个月……早知道这样,出发前就别先写家书告知了!
他完了!死定了!爹会说他办事不力,活生生地剥他一层皮下来。
七少很哀愁地跳下马车,抬头望著自家镖局的匾额,背脊一阵冻寒,脑子转了转,他彷佛瞧见生机。
啊,拿挡箭牌来挡就好了啊!
跑到马车後,他唤道:「十妹,到家了,快点下来!」
「知道了。」
帘子後传来娇嫩的笑语,只见修长的男性手指替她掀了门,让她露出一张娇美的脸蛋来。
「急什麽呢,」容湛语嘟嘴道:「坐了这麽久的马车,颠得我有点头昏呢。」她一身简单轻便的衣装,长发也只扎了个辫子。小脚一跨,正想下去,听到身旁男子的轻笑声,她脸一红。「我跟你说过了……从小到大,我就只有九个哥哥和那唯一的爹,还有不会计较这种事的姑姑,所以……」动作比较不像姑娘嘛。
「我知道。」这麽久的相处,他怎会看不出来?男子温柔地轻语,一旁连忙抓著马车上的木柱-险些腿软地站不稳。
男子下了车,他头上戴著覆有面纱的斗笠。微微侧首,他朝容湛语伸出手,微笑道:「小心点。」
「谢谢。」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中,她脸红红的,让他搀扶而下。
七少有些受不了两人的含情脉脉,只催促道:「先走吧,你们两个先进去。」
容湛语狐疑地望他一眼,「七哥,你有点奇怪。」
「啊?有吗?」他紧张地陪笑,「我是想,爹一定很念著你嘛!」
「是这样吗?七哥,我好像看到你有写信……」
「欸欸,那是、那是在报平安嘛!」他满头汗。
「只有报平安吗?你该不会--」
「会?会什麽?」他好心虚。「十妹,你想太多了。」
容湛语眯起眼,看得他全身都被汗湿透了,最後才决定不理会他。
昂著首,她看向身旁戴著斗笠的高瘦男子。「昭哥,等下会有很多人……你如果不喜欢,那我--」
尉迟昭低头,让她能从面纱下看见他淡扬柔和笑意的唇。
「这里是你生长的地方,我很期待。」轻轻地,他说出更挚的心里话。
容湛语凝望著他,然後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嗯!」她握紧他的手,重重地点著头。「咱们一起进去!」
尉迟昭任她牵著,对於她这种爱抓著他的举止已经十分习惯。
甚至……贪恋。
他微微笑著,和她一同走上石阶。
还没跨进门,门仆一看到她,先是张著大眼,然後揉了揉,确定不是眼花,捏了捏脸皮,发现会痛,才俊呆呆地像是看著救星般喃道:
「小、小姐?」
容湛语顺手就敲了下他头,「你又作白日梦了啊,阿正?」
阿正摸著被她打的地方,如梦初醒。「小姐!小姐!真的是小姐啊!」他跳起来,往内厅跑,边跑还边喊著:「小姐啊!小姐回来啦!他们不用再被迁怒的主子欺负虐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