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我当然怕!」她再次伸手绕上他的脖子,一点都不在乎什麽世俗礼教。「我怕你死啊!你不要死!」冰凉的手触摸上了他不平整的脸颊,她没任何其它反应,他却一阵错愕。
他的面纱……掉了!何时?他居然没注意?
一种反射性的习惯让他撇过头,胸口急剧地震荡著,心惊漫天盖来。她看到了吗?知道了吗?有没有吓坏她?
脑子思绪纷乱,他从未如此不愿让人见到他的容貌过。
「你怎麽了?」虽然四周暗暗的,但她听到了他变快的心跳,连外头的雨声也掩盖不了。「有哪里痛吗?」她很紧张地抓起瓷瓶,拿开布,将药粉涂在伤口上,兴奋地发现流血程度比之前减缓,伤药也涂得上去了。「你看你看!血停了,可以用药了,你会好的对不尉迟昭?」她搜寻著那清亮的眼眸,他却不看她了。
心口泛起一股失望,她疑惑:「你为什麽把脸转开?你不对著我,我看不到你啊……」
他听到她的话,颤了下,才猛然醒悟。
是啊,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怎看得到他?
她看不到,她看不到的……
有种怪异的感觉侵蚀他的思考,他在心里挣扎了会儿,才慢慢地对上她未曾移开过的晶灿大眼。
「尉迟昭?」她抓住他的手。
确定她眼里没有一丝嫌恶,他像是放下沉重大石。
「我没事。」他轻轻地启唇:「你……在抖吗?」
「你不死,就不会抖了。」她握紧他的大手,将脸贴上他平坦的胸前,感受著他的心跳起伏,她露出笑容。「你会好的……吓坏我了……」
一阵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袭上,他慢了些时才知道自己衣襟大开,露出了胸膛。
「小十……」他面容抹红,不知是因为伤口还是别的原因,身体又燥又热,对这种亲密不知所措。
才一动,就感到头晕不止,她抱著他不愿放手,悠悠气流之中,他听见她带著浓重的睡意低声软语:
「只要你在……我不怕……可以安心……」
接下来的音节都黏连在一起,没讲几个字,之前精神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她,就这样放松地昏睡在他身上。
雨,越下越大。
他却听不到也看不著,只徒留那圈圈涟漪越荡越深。
轻轻地,他抚著她落至他指间的发丝,任她的呼吸一缕缕绕著他周围的空气,幽然叹息。
碎杂的脚步声从远处踩水响起,他一惊,屏住气护著怀中的人。现在的情况,别说是逃了,连举起手都已是极为吃力。他额间冒汗。
「他奶奶的!血迹都被雨水冲走了,还找个屁!」粗俗的话语透过雨声传递而来,不甘的语调显示说话的人有多想揍人。
「一定在这附近,可别让贼人先找了去……就这样逃走实在是良心不安,幸好折回来一趟,不然也没办法知道救命恩人负伤逃跑……咦?小心!这里有个斜坡!」他差点跌个狗吃屎。
但另一个却没这麽幸运。哗啦啦的土石滚动声伴随著吼叫直爆:「你不会讲快点!?想故意摔死老子啊!」
「不好意思啦!」粗哑的嗓音嘿嘿笑著,也走了下来。
「啥!到哪儿都诸事不顺,又被人追杀,又冒雨寻人……格老子的!都是死容老头害的!」
「至少咱们的命留下来了。那边好像有个山洞……咦?有人!」
「那麽黑你也看得到……」他看著自己兄弟不顾脚上有伤,一拐一拐地奔近,还真的好像有人影。「啧,瞎猫碰到死耗子!」啐一声,他也走过去。
就听见那看来十分壮硕的汉子朝著那一抹黑影有些些暧昧地笑道:
「哎呀,打扰你们小俩口私会真不好意思,请当在下不存在,只是请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著斗笠面纱,讲话会让人脚软骨头酥的小兄弟?」
第六章
那个人的背脊,直直的。
他很高,腰稍稍细,可看起来却很好抱。
为什麽要走那麽快?她答应他,以後绝对不说谎了,所以,停下来,等等她,好不好?
她想追上前面高瘦的身影,却发现两人只是越隔越远,她跑著,连一点点距离都没有拉近。
他总是离她那麽远,他总是不肯让她看见他的模样,他总是……很温柔地对她说话,很温柔地对她笑著--
墨色的绳索从她身後的黑幕射出,将她整个人捆绑住,一寸寸地把她拖进无底深渊,她见著他的身形就要消失不见,急急伸直了手叫唤出声:
「别走!」
倏地张开眼,她看见的是床旁的纱缦,和自己举得高高的手。
汗水滑落颊边,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那麽快,那麽害怕!
记忆一下子杂乱起来,她傻傻地抚著覆盖在身上的薄被,感觉自己的存在,然後……突然想起睡著之前的事--
「对了,尉迟昭!」她很快地翻身坐起,身上的擦伤立刻痛得她眼眶泛红。环顾四周,进入眼帘的是有点陌生、却又好像有点眼熟的房间。
她皱著眉,看向自己已被换过的乾净单衣,还有上过药的手心,但还是搞不清楚这是哪里,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一心记挂著受重伤的那人。她下了床,无力的双腿却使她差点跌倒;扶著床柱,等适应了、可以站稳了,才拿起床头摆放的衣物穿上,也不管出口己披头散发地,就打开门想出去,正好跟捧著水盆要进来的一个姑娘撞个正著!
「啊……小心小心小姐?您怎麽起来了!?」丫鬟打扮的姑娘轻呼,幸好动作机灵,才没撒了一地。
小……小姐?容湛语闻言,立刻清醒了一大半!
她倏地偏过脸瞪著那姑娘,只觉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只听那姑娘叨叨絮絮:「您睡了快一天了,饿不饿?我待会拿些吃食过来好不?您这回离家出走可吓坏不少人,前晚两位大爷碰巧将您和另外一位公子带了回来,满身是伤的。虽然您穿著男装,脸上也都是泥巴,咱们分舵主还是一眼就认出--咦?小姐?」
她被容湛语一把推开,只能困惑地看著她站在大开的门口满脸震惊。
「这里是……」她喃喃,望著的确熟悉的景物失神。
「欸,小姐,您可别告诉我您失忆,什麽都记不得了。」姑娘瞅著她难看的脸色,心头打了个突。「这里是『四方镖局』在洛阳的分舵啊,您前年还随总舵主和您那一串哥……咳,九位少爷,来这里住了几个月……您还记得吧?」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记得……我当然记得!」分舵主是她姑姑,她怎会不记得!「尉迟……那个和我一起被救的公子在哪里?」她转头急问。
「就是那个专门给客人休息的南厢--」她话才说一半。
「可恶!」容湛语脚一跺,头也不回地奔出房间。
「咦?小姐、小姐!」姑娘摸不著头绪,只能在她身後叫唤。
「我不是小姐!」她恼火地放声斥喊,不管身体上的酸疼,就只是往长廊跑去。
怎会?她怎会在分舵!?尉迟昭知道了她的身分了吗?会气她扯谎骗了他吗?满心的忧虑充塞在她脑里,让她对自己好生气,若是之前老老实实告诉他就好了。
她白著才结痂的脸蛋,一头如瀑黑发没梳好,步履也蹒跚,但却一点也没有停留地朝著尉迟昭所在的南边客房奔去。
一个个年轻镖师光裸著上身在练拳,她像是没看到,直接穿过练武的空地;大家都知道她是谁,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但那几个大男人却还是面红耳赤地东遮西掩,剩下的几个也都僵著身躯故作镇定。
「哎哟!小小姐啊!你不是受了伤……等等!你要去哪儿?」一个分舵里的老管事看她在跑,忙出声呼喊,却也只换来她一句忿语。
「我不是小姐!」声音随著颠簸的人影很快地消失,只刮起一阵风尘。
有著一把白花花胡子的老管事傻眼,抓了抓头,咕哝道:「你不是小姐,难道我是吗?」才转头,就见一名身著黑衣、眉宇之间充满英气的女子伫立在旁,他恭敬地拱手:「分舵主。」
她微点头,一双凤眼里有著笑。「那娃儿又怎麽了?」
老管事往那还在尘土飞扬的地方瞧一眼,摇摇首叹道:「我也不知道……不是受了伤吗?我看她跑得倒挺快的。」
「嗯……她是往南厢房去了吧?」女子扬眉,眯起他们容家女性特有的晶眸问道:「那跟她一起被救回来的男人……是在那里吧?」她负手在後。
「是的,也替他医治过了。」老管事望著主子,奇怪地看见她勾起诡异的笑。
「他的伤如何?」她状似随意问著,眼底却闪过一丝……愧疚?
「小伙子内功不错,内伤服药後尚可自己调养,肩上的刀伤虽受创较为严重,但之前小小姐似乎是给他用了镖局独有的伤药,恢复也是迟早的事。」驼著背的老管事又偷瞄了她几眼。
「原来是这样……」她莫测高深地侧首,回复轻松神态。她的面容并不特别美,但轮廓却棱角分明,油然生出一股不易亲近之感。不过,认识她的人都晓得,她脑子里的稀奇主意,绝不会比她侄女少。「那别理她了,反正老七过两天就要到了,那娃儿就丢给他去处理。对了……杨伯,你看,春天是不是来了?」语毕,她昂首哈哈一笑,便慢慢踱离了去。
那被叫杨伯的老管事撇著皱掉的嘴皮,念念有词:「春天?都夏末了不是?前几天还说入秋要做衣裳呢!」反反覆覆地,还笑呢。
他年近八十,照顾他们容家三代有馀,一个小小姐就够令人头痛,偏又有个大小姐,两个人加起来,比那九个兔崽子还令人头大好几倍。
对了!七少还说要带个客人来,可不能怠慢了。
转过身,他忙活去了。
容湛语一路跑,途经几个熟面孔的人向她打招呼,她理都不理,一颗心吊得老高,就急著找尉迟昭。
才弯过南厢房的回廊,她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
心口跳得很快,她知道不是因为跑步的关系。
握紧手心,她有点退却了。该怎麽向他说?要怎麽道歉?他会不会原谅?
一开始,她是抱著好玩的心态,可是……可是,她没想到那麽多,所以……可不可以请他不要讨厌她?
她在廊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做好的心理准备一次又一次地溃堤,她从未感觉自己如此胆小过。以往犯了错,也只要扮个鬼脸就能忘了隔夜事,她知道那是因为家里人都疼她,所以容忍她的胡闹,但现在--
「咦?你不是那个姓容的娘……容老头的女儿吗?」
身後传来男人的声音,把她吓一跳,转过头,发现是客栈里看到的那个落腮胡汉子。
「是你!」她先是愣住,然後指著他大叫,很快地又捂住嘴,怕惊动到尉迟昭。
「谁?」落腮胡汉子回头看,没发现身後有半个人影,才晓得她是在说自己。奇怪,他没跟这娃儿讲过话啊,她怎认识他?莫非她满周岁的记忆可以持续到现在?「……娃儿,老子年纪大得可以做你爹了耶,别看老子这样,老子也是很疼惜家里那个黄脸……老婆的,你这麽小一点的时候,老子就看过你把屎把尿了,你想用这种招数引老子注意未免--痛!你踢老子!?」小腿上的疼痛让他瞪著浓眉粗眼,胡子都要吹起来了。
什麽老子老子又老子的!
「嘘!」她伸出手指放在唇边要他轻声细语点,左右看了下,压低声恼道:「大叔,我也知道你老得可以做我爹了,所以别再说笑。」
原来是他会错意,害他惊出一身汗,差点以忘逃不过容老头的追杀。落腮胡汉子弯腰,厚厚的嘴唇也学著她嘟起,小小声说:
「你这小娃儿,说话的语气和态度跟容老头一模一样,好歹是老子救了你,也先说声谢吧。」他邀功。
「你救了我?」她瞪著他那把杂草般的嘴毛,把一切事情慢慢连接了起来。「大爷……原来那两位大爷就是你们,是你们把我带来这里的!」她想起刚刚那个姑娘的话。
「是啊!老子跟老子的好兄弟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他豪气地拍著胸部。
本以为小娃儿会露出崇拜感激的眼神,谢谢他的大恩大德,没想到却完全相反。
「都是你们害的!」她生气地用力扯了一把他的胡须,痛得他哇哇大叫。「如果他不理我了,我就我--」也不知怎地,想到就难受,她红了眼眶。
落腮胡汉子错愕地怔住,有点想开口叫暂停。
这世界反了、反了啊!欺负人的人一脸委屈,像是他这被欺负的人的错似,还有没有天理?
见她好像要掉泪,他退一大步,神色惶恐。
「呃……老子只是路过这里,来看好兄弟的伤,不知道你在说什麽,老子没踢你、没骂你,也没有拉你胡子……你别找老子,去找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负责,就是旁边那间房而已……老子告辞!」一拱手,他逃离现场,眼不见为净!
容湛语瞅著他指的方向,垂首吸了吸鼻,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又驻足在门前半晌。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咬著唇,抬起手轻轻推开。
淡淡的药味夹著薰香弥漫在房内,她抿著嘴,反手悄悄地将门掩上。
「谁?」低柔的嗓音虽然添了点疲累、少了些精神,但还是醉人之极。
容湛语下意识地抓著胸前衣服,拖著沉重不安的步伐,走进内室。
「是我……」她睇著那垂落纱帐的床,出神了会儿。还是一样,即使地方不同,也没了笠帽,他们之间还是相隔两茫茫。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垂著眸,她嗫嚅地补了一句:「……小十。」她奢望他还是把她当成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十」。
即使是重来一次,也不要改变态度,她绝对不会再有谎言。
周围的空气彷佛一丝又一丝地被抽掉,她紧握著手,好想转身逃跑,但却只能逼迫自己站定在原地,等待即将来临的审判。
一阵沉寂,压得她透不过气,甚至连抬起脸都不敢。
良久,才终於听那温柔的声音缓道:「你……还好吗?」
她眼睛一亮,赶忙点头。「很好!我身上没什麽伤的!」她很快地走近床沿,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掀开那纱幔,只是找了张椅子坐下。
「没事,那就好。」他的语气淡淡的,还轻咳了几声。
「那你呢?你的内伤好了吗?刀伤呢?」她担心地问,好想看看他是否完好,却怎麽也没有勇气揭开彼此间微弱却无法消失的隔阂。
「我很好。」他又停了下,「多亏了镖局里的人帮忙,谢谢你……容姑娘。」柔云般的语调缓慢地、低声说出最後的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