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寺内,香烟袅袅,沉静肃穆的菩萨殿门前传来一记呵欠声。
一身书生扮相,年约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一点也不避讳的打了个大呵欠后伸伸懒腰,面前小几上的签筒,随着他肢体的伸展而轻轻的晃动,身后飘荡的幡布旗上写着三个大字——蔺半仙。
是的,他就是那行走江湖,游戏人间,最爱无事生事、爱管闲事的天下第一奇人——你很烦是也!呢,是蔺亨凡啦!
想他游走江湖多年,行遍大江南北,什么事没听过、看过,但自满人人定中原以来,他这天生反骨的汉人,虽练就一身高超武艺,外加博览群书,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又不想锋芒毕露的引来江湖杀机,索性窝进这京城西睡香山的碧云寺,闲闲的当起解签书生来了。
“呵——”蔺亨凡百无聊赖的又打了个呵欠,抹抹眼角的泪渍,扶了扶鼻梁上的西洋眼镜,试图让脑袋清醒些。
唉!太平日子过太久了,人也显得闲散起来,总归一句话——无聊啊!
平时这寺里,香火已是挺旺盛了,许多善男信女会来此札佛参拜,小则贩夫走卒,大至达官贵人或富贾人家,无非是想祈求个平安如意、升官发财。
所以喽,他便选在此地摆个摊,帮些心有所困的男男女女们算算命、解解惑,顺便鱼肉乡民……喔不,是赚点小钱糊口饭吃啦!
可来求签问惑的,总不脱那些凡夫愚妇,叫他这蔺半仙当得真是无趣啊!
而今儿个腊八日,总算有个好的开始,想他早些时辰,已先后为三个女娃解过签、测过字,也提了语,偏偏他就是还没当足月老的痛,不仅如此,甚至想干脆开个什么姻缘介绍坊,好过足自个的媒人痛。
呵呵,别说那饱饱的媒人红包,光想象那几对小两口恩爱的模样……嘻,他就觉得自己真是个广结善缘的好心人,功德无量啊!
正当蔺亨凡还沉醉在自个的月老美梦时,寺内的和尚却突然来告知,说是庆亲王府的格格要来礼佛参拜,下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准人寺。
啥?这是哪门子的大牌格格,来析福参拜还要生人回避,难道生有一副见不得人的怪相?
蔺亨凡决定先找个地方躲一躲再静观其变,哪知竟不意看见个贼似的小鬼正偷偷摸摸的在高耸的墙边徘徊。
瞧他一副焦急苦恼的样子,身上还背个小包袱,不会是想趁隙偷袭的贼人吧?!但再仔细瞧瞧那玲玩娇小的身段……啊,原来是个小女娃,还是那个见不得人的怪格格!
想爬墙逃跑?嘿嘿,看样子这回又有好戏可看了,当然啦,他也没忘记他可是个乐于助人的月老呢!
呵呵,媒人红包我来啦……
第二章
弯弯的溪水流过一处植满垂柳的幽静院落,悄悄的注入结着一些碎冰的荷塘里。
庆亲王府的兰馨格格站在国拱石桥上,看着自己的倒影在水面上微微的晃动着。
一片红叶从她手里飘摇的落到了水面上,轻轻的晃荡,悄悄的沉入了湖底不见踪迹。
每一年她会在红叶上题上她的愿望,将它们沉入湖底。
哥哥说这个荷塘是个许愿塘,荷花仙子会让她所有的愿望在生辰那天都实现。
郁郁的湖水下有许多她的红叶旧梦,藏在枯败的荷叶之下。
却没有一个实现过。
她想到六年前的那一天,她那美丽而温柔的姐姐,在女儿楼里带着许多的遗憾和不舍,离开了人世。
傅家的女儿,没人能够活过十六岁的生辰。
明年她也会死。
阿玛的姐姐和妹妹也没人活过十六岁,爷爷的一对双生妹妹也没有,她们通通都在十六岁生辰那天,心碎而死。
傅兰馨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
她奔上女儿楼那又高又长的石梯,推开始终紧闭的房门.让直射而人的阳光照亮了充满药味的阴暗房子,
她直奔到床前,阿玛延请人府最后却与姐姐相恋的名医夏字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姐姐,神情痛苦的坐在床沿。
额娘哭倒在阿玛怀里,哥哥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屋子里只有低低的、压抑的哭声,没有人说话。
“小……小兰……”看见她来,傅芳茉勉强的想伸出手来抓住她,却连移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
傅兰馨连忙握住她冰冷的手,跪在床前眼泪就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姐姐,不要死。”
她微笑了一下,“小兰,别哭……答应我,你会努力……的过生活……不会像我……给关在屋子里,平白……平白浪费了生命……”说到这里,她已是气若游丝了。
“不要!”傅兰馨用力的抓着她的手,紧到指关节都泛白了,“我不要你死,你不要死!”
“我……我真想……到处……去看看。”傅芳茉半闭着眼,轻轻的说:“夏宇……我舍、舍不……舍不得你……请你……请你不要、不要……忘了我……”
夏宇只觉得她身子一级,跟着头垂了下来,软绵绵的靠在他胸上,半边秀发披散开来,遮住她的脸,一动也不动。
“芳儿!”他大惊,顾声道:“芳儿广他连忙伸手搭住她的脉搏,却惊骇的发现那儿早已停止了跳动。
他的一颗心当下也似乎停了,他不断的叫她,但任凭他再唤上千声万声,她也不会回应他了。
傅兰馨愣愣的站着,只觉得心好痛、好痛,她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衣襟,她绝不、绝不关在房里等死,绝不!
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既然她的生命比别人来得短,她就一定要过得比别人精彩。
她不要像姐姐一样,带着那么多的遗憾离开。
在她死去之前,她一定要离开这个充满保护和约束的家,看看外面的世界。
③③@
柳驭烟曾经听过关于庆亲王府的豪华,但真正进来之后才知道,传言根本不及实景的十分之一美。
为什么王府要建在城郊?这恐怕除了庆亲王之外,没人知道。但对柳驭烟而言,他觉得王爷是个很懂得生活和享受的人。
福晋过生辰,王爷请他人府设计烟花并且教导一群娘子军施放。
教一群女人是没什么问题,他这辈子最拿手的两件事就是烟花和女人了。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不于脆由他来施放呢?他是设计者,一向都在现场监控,可是王爷却要他明天将一切准备妥当,教会王府里的婢女,然后要他走人。
就连之前在搭烟台的时候,都有一群魁梧的壮汉盯着他,只要他稍微离开施放场地的凤凰台一步,就会被他们请回来。
对这种安排,他并不是很高兴。他虽然无权无势,只是个小老百姓,但怎么说都是名田全国的烟花设计者,就连皇宫的元宵烟火都要委任他担纲。
他是受人所托,才在这最忙碌的时间接下王府的工作,没想到到这里来竟会受到监视,有寸步难行的感觉。
庆亲王府依山傍水而建,屋宇豪华而风景绝美,他却不能尽览,颇有人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遗憾。
“柳师傅,你这座七仙女献寿桃的烟台真是了得。”王府的满总管竖起大拇指,喷喷道:“明晚铁定很有看头。”
果然有几乎,难怪收费那么贵,贵得他听到收费时嘴巴都合不拢了。
柳驭烟笑了一笑,这座烟台他加了统座,还能旋转呢。
‘钢总管,我要布一条火线从水边过去,直到留春园门口。昨天跟王爷商量过了,请你带路吧。”
不让他参观游览,他还是有办法四处晃晃。
王爷疼爱小格格,虽然是给福晋庆生,但为了讨格格欢喜,答应让他的布两条火线到留春园门口,让格格一出园门就有烟花迎接她到凤凰台上看烟花。
这火线一布,他就不信他没办法尽览王府的好山好水。
“是、是,王爷交代了,我马上带你去。”满总管回身交代了工人拿着家伙跟上,一看到柳驭烟已经迈开大步走了出去,连忙跑上前道:“柳师傅,这园子可不比凤凰台,你不能乱走的。”
“满总管,我不看看这边的地势怎么火线?”柳驭烟笑眯眯的说,“我总得先瞧过了,心里有个底,才能规划路线呀。”
“这我知道。”他一只身,走到他前面,“让我来帮你带路吧。”放一个年轻俊俏的男人在王府坚乱走,王爷还真是反常。
不过反正柳师傅不会进留香园,顶多只到园门口而已,绝对不会碰上格格的,王爷应该是这么想,所以才会放心。
“那就麻烦了。”柳驭烟惊叹于王府的占地辽阔,丝毫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一派的自然景趣,这在崇尚堆石造山、引水为泉的现今园林设计里是颇为难得、大胆的做法。
绕过宁静的湖水,他们穿过一片密林,走上一条岩石岭胸的山径,一道深涧在左边,湍急的涧水瞧模样是流入湖里的。
转过两个山拗之后,眼前是一片如镜般光滑的峭壁,壁上居然悬空建着一座飞楼,楼顶云雾环绕,一道瀑布由飞楼旁飞泄而下,水花四溅、漱石有声。
而崖脚下是一座连京城里都少见的楼宇,石灰粉的围墙爬满了蔓生植物,看起来绿意盎然颇有野趣。
“那就是闻名全京的女儿楼了。”果然是建得险极、妙极,令人激赏不已。
庆亲王府里备受宠爱的小格格,据说就是住在有如仙境似的女儿楼里。
满总管一脸得意的说:“是呀,这墙后就是留香园。想当初建这两座飞楼时,可是大耗人力和财力呀。我光想到要从崖顶把建材吊下来,工人们在回际绑着绳子,悬在半空中动工,我就腿软了。”
柳驭烟噙着一抹微笑,背着双手走上了石阶,停在漆了红漆的园门之前,隐约听见一阵女子的嘻笑声。
“柳师傅,”满总管提醒道,“你可不能再前进了,这园子不是你能进去的地方。”
“我知道。”王爷曾经用很严重的语气告诫过他,他只能布他的火线,不许人园,而布完火线得马上走人。
到底这园子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这么紧张兮兮?
他想到王爷请他人府时,还曾怨过他太年轻也太好看了些,更因此犹豫要不要找他设计烟花。
他真是不明白,只要手艺够好、本事够大,年纪和长相很重要吗?
“这里似乎有人。”他侧耳细听,“有笑声。”
“柳师傅,你赶紧做事吧,别东问西问了。”满总管催促着,“王爷说给你一个时辰做事,多了就不行,快点动手吧。”
柳驭烟应了一声,又看了深锁的园门一眼,他这人就是有一些反骨,越叫他不要做的事情他就越好奇。
他喜欢操控火药、玩弄烟花,这说明了他的个性喜好刺激、热爱冒险。
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只是看看而已他又不会做什么,既然小气的王爷不大方一点,他就只好自己来。
依他来看,留香园比凤凰台更适合施放烟花。
***
刚下过雪的深夜,厚厚的云已经散开了去,新月弯成勾,点点的繁星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
傅兰馨穿着汉式的滚边衣裤,脸上绑着一块手绢,脚踩着绣花鞋、背个小包袱,快步的走在一条碎石子漫成、通向那个被花丛掩住的小洞。
那是她花了好多天的时间偷偷挖出来的,是条通往自由、辽阔的道路。
听见高墙外传来的打更声让她露出一抹微笑,远远的瞧见做记号的花丛时,让她唇边的笑容更加明显。
她似乎看见自己拨开花丛,从那个小洞钻出去,离开这个无趣、充满约束的王府,在她死亡之前见识到花花世界的万象。
“格格,你要到哪去?”数条黑影从左右两边的树丛钻了出来,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
傅兰馨咽了一声,退了几步,“你们吓死我啦。”她一手抚着胸,惊魂未定的,“干吗跟着我,真讨厌。”
东莱笑道:“要是不跟紧一点,只怕格格你已经出府去了。”她就知道格格今晚这么殷勤,要她们喝过玫瑰酒露暖了身子再去睡一定有问题。
她在酒里放了迷药,存心要把女儿楼里的侍婢都迷倒,好趁机偷溜出府。
这曲早来,她花样百出的想摆脱她们偷溜出府,还好她警觉性高,每次都及时拦了下来,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喽。
“我就是要出府,不许任何人拦!”六年多来,她试了不下百来次,每次都在紧要关头被逮个正着,“你们赶紧回去睡觉,就当没看见我,好不好?”
东莱摇了摇头,“当然不行。”
她眨眨眼睛,一脸无辜的恳求,“人家长那么大,哪都没去过,以后见了阎王爷,准被他笑我没见识。”
东荣摇摇头,“那可不行,王爷交代不许你出府。格格,奴婢拜托你别说这种话,王爷和福晋听到了会生气的。”
格格老是不知忌讳的把死呀、阎王爷的挂在嘴边,不知这样更叫王爷、福晋担心。
这在庆亲王府是个绝对的禁忌。
格格小时候是个安安静静,非常懂事的孩子,自芳茉格格过世以后,就仿佛变了一个人。
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有兴趣,每天蹦蹦跳跳的,一刻也停不下来,整天想着如何偷溜出府到别的地方去玩,逼得王爷不得不把她关在女儿楼里命人严密的看着,免得她有什么差错。
偏偏格格看准了王爷的弱点,只要一被关在女儿楼里,就借口说心疼,闹得全家上下鸡犬不宁,福晋舍不得她受苦,当然也就不关她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她会假装发病,来达到她的目的。
因为她是短命的人儿,不管她如何胡闹、如何任性,所有的人都用无限的耐心来包容她。
只是出府这件事情,从来没有人顺她的心。
她自一出生,除了及长后每年腊八到碧云寺上香之外,从没踏出过留香园一步。
这是因为王爷相信一个游方道士的话,傅家的女儿十六岁时都有个大劫,但只要一辈子不出家门一步,不见外人就能避过此劫。
当年芳莱格格若不是见了辽宁夏大夫,或许还能活得好好的……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许讲,那以后我都不跟我阿玛说话总不会出错了吧?”傅兰馨嘟起嘴,随即又笑了,“不如你放我出府,我不在府里也就不会惹我阿玛生气了。”
“不行。”东荣坚决的摇头,“格格,你爱什么东西叫人买来、送来就好,你千万不能出府。”
“哈、我想去看看沙漠,想看钱塘江的海潮,还想看黄山的日出,也想到苏州去游西湖。这些谁能把它送来给我?”
她的生命有限,她不要像姐姐一样,在临死的前一刻后悔自己在女儿楼里浪费了生命。
阿玛额娘担心她,将她保护得非常好,让她过着与外界隔绝的生活,但这并不是她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