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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若冰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後仔细将它折好,窗外的月光悠悠的照了进来。
他低低的叹了口气。
愿望,是真的实现了吗?
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开心,反而彻底感受到了失落。
长久期盼的东西突然得到的时候,居然已经因为等待得太久而失去那种迫切渴望的感觉了。
今天和方素心说完话之後,他到了任思贤的书房。
他第一次跟任思贤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似乎很惊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想成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很令人难以接受吗?
或许是他们觉得他冷血而无情,因此大夫这个行业是他最不该考虑也最不可能实现的吧。
或许他真的是反骨吧。
这些年来虽看遍了各种医学书籍,但他觉得这是不够的。他需要一个老师,一个能够对他的学习有帮助的老师。
而这样的老师白鹿书院没有,他得到京城去,而现在的时机刚好。
他有信心能够通过太医局的考试,成为一个医学生,朝著行医济世的路走下去。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能下定决心离开书院,是因为在这里待太久,所以已经失去接触外界的能力和勇气了吗?
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那人跑得很急,在月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梁、梁若冰……」涵鸳气喘吁吁的站在院子里,「时辰还没过吧?」
「还没。」他走到屋外去,扔了一把小铲子给她,「换你挖。」
从镇上回来有二十余里路,更别提那一段段曲折迂回的山路,想到她摸黑回来的愚蠢举动他就觉得微有火气。
他能在任夫人面前把话说得很硬,却无法阻止自己对她心软的事实。
「什么?我喘得要死累得要命!」她瞪大了眼睛,不服气的说:「还要叫我挖?你应该先给我一杯水,而且很感动我跑了这么远的路回来。」
「你真麻烦。」他转身回屋倒了一杯水,「喝吧,不过还是要你挖。」
「我会挖啦,谁叫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最伟大。」她一口气喝乾了那杯水,两个人一起走到後门的桂花树下。
「生辰跟伟大一点关系都没有。」梁若冰说道:「是你太容易被使唤了。」
「你是少爷命,我是丫头格,我当然只有被你使唤的份。」
「你又不是我的丫头。」他看了她一眼,「可我还是要使唤你,快挖吧。」
涵鸳半开玩笑的说:「我哪有那个福气当你的丫头,哪有那种荣幸服侍你这个大少爷。」
他们在埋小木匣的地方上面半埋了一颗长石,因此很容易就能找到地方,涵鸳蹲著努力的挖,而梁若冰则在一旁看著跟她说话。
「原来我是大少爷。」他唇边挂著一个有点讽刺的微笑。
她手没停,嘴上却很自然的回应著,「当然啦,吃的、用的都比人家好,自己住一间屋子还有奴才使唤,难道还不是大少爷吗?」
虽然书院里不乏大户人家的子弟,但是待遇跟梁若冰一比可就差多了,他的来历大家都爱猜却没人猜得准。
有人好奇他是不是什么王公之後,也有人猜他是不是出身显赫富贵之家,只是他从来没说过,任山长更是一字不提,大家的诸多臆测总是没有肯定的答案。
「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他平静的道:「我不是什么大少爷,只是因为人家不要了,所以被放到这里来。而你刚刚所说的那些都只是为了让一些人心里舒坦些,所制造出一种我过得很好的假象而已。」
涵鸳停止了挖掘的动作,抬起头来惊讶的问:「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继续挖。」他斜倚在桂花树干上,双手抱胸微微昂首凝望著满天星斗。
或许他是有一些在乎涵鸳,或许他的确是喜欢她,可是他不愿意照著别人的期望做,所以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对她有超出朋友以外的情谊。
「喔。」她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心里忍不住感到有一些些的心疼和沮丧。
大家总是笑著说梁若冰真是一座冰山,冷得很、硬得很,但她刚刚仿佛听见这座冰山语气中充满自怜和自讽的味道。
「怎么样?」他依旧看著远方,眼神中透露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像是犹豫。
「什么怎么样?」她心里有著疑问,却不敢问出口,只好装作卖力的埋头猛挖。
「当然是今晚怎么样。」
「很热闹呀,大家都去了。你还记得郝平安吗?他现在变得好魁梧,我差点认不得他了。还有方献堂,他真的像个大人了……」
她一下子就挖到了小木匣,连忙将它取出,拂掉那些泥沙,然後站起来递给他,「喏,拿去吧。」
「已经用不著了。」梁若冰看著她却不伸出手去接,只是轻轻的说。
「什么?」她不懂,「为什么?」
「当愿望实现的时候就是将纸条打开来看的时候,这是你说的不是吗?」
涵鸳起先有些困惑,但随即大喜若狂的叫了起来,抓著他的手蹦蹦跳跳的,「真的?你的愿望实现了?太好了!」
真没想到她瞎掰的事居然会成真,实在是太奇妙了。
「结果你到底许了什么愿?现在能够说了吧。」
愿望说出来就不准、就不会实现,但既然已经实现了就应该能够透露了吧?
再说他的愿望能成真,她也有一半的功劳,算是个功臣。
「涵鸳,我明天要走了。」
「什么?」笑容还挂在她脸上,却显得有些僵硬,「你开玩笑的吧?」
一点都不好笑,无聊极了。
「明天,我要回家了。」他终於要回家了,也终於能回家。
这是他多年来的心愿,要再踏入那个不要他的冷家,但为的不是怨恨、也不是报复。
他只是需要一种归属感,只是需要一个家,一个由亲人们组合起来的一个地方。
涵鸳喃喃的说:「回家,你要回家了。」
他也要走了,人家一个个的都离开、回家了,只有她是没有家可以回的。
她还以为……以为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新年会跟若冰一起过。
她还以为会有第四个、第五个甚至第六个生辰愿望会和若冰一起埋。
梁若冰看著远方应了一声。
她有些言不由衷的说:「真是恭喜你了。」
「还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值得恭喜的事。」他深邃的眼睛紧盯著她,问了一个问题,「你会一直在这里吗?」
希望她是唯一个不会离开、不会改变的人,她会一直是白鹿书院里所有人的甜心厨娘。
涵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还能去哪呢?当然会在这儿!」
「那很难说。」
「你会写信给我吗?如果我一直在这里的话。」
「可能吧。」
可能?仅只是可能而已吗。难道两人三年的情谊,她连一封书信都不值得拥有?
「啊,我想到了。云片糕还放在厨房里,我现在去拿。」
她也不管他说好不好,连忙把小木匣往地上一放,转身跑往厨房。
梁若冰站了一会,打开了自己手里的那个小方胜,里面写著——我想有个家。
匣里的另外两张写的也是相同的愿望。
他蹲了下去,打开了小木匣,里面静静躺著他和涵鸳的愿望。
梁若冰拿起一张纸条,缓缓将它打开,就著月光读著——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梁若冰的愿望能够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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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涵鸳握著一卷《礼记·祭义》,正在讲堂上为八到十四岁的学生讲解。
方素心在学生中选出熟读经籍者担任经长,涵鸳便是她指定的经长,专门为学生解析疑义,以前梁若冰也在白鹿书院担任过同样的职务。
他们会一起在御书楼翻开资料,查询典籍免得被学生给问倒了。
可是他要走了,今天就要定了。
学生们朗朗的诵著,「恶言不出於口,忿言不反於身。」然後皆瞪大了眼睛,看著发呆凝视著窗外的涵鸳。
她似乎可以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转眼就会听不见了。
涵鸳匆忙的放下书,「你们先自己读,我待会就回来!」
学生们面面相觑,看著她飞也似的往外奔去,不由得议论纷纷——
「山长不是规定不能跑吗?」
「你说经长是急著干什么去了?」她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的心神不宁呀。
「八成是肚子痛急著去茅房。」说出这句话的人立刻挨了好几个白眼。
「都坐好了,经长交代我们继续念就继续念吧。」
这厢学生们一肚子疑问的低头念书,那厢涵鸳跑得飞快,冲出大门就焦急的往白鹿书院那端奔去。
只见为梁若冰送行的人站满了门口,他的马车、挑夫队伍已经走了一段路,再转过一个山路就要看不见了。
她气喘吁吁的停住脚步,大家都把眼光放在她身上,而任思贤还开口问——
「涵鸳,你也来送若冰吗?」
「呃……」她有些手足无措的说:「没、没有。」
她压根不晓得自己想要干么,只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说:他要走了、要走了,我再也见不著他了……
「我、我这里有些他的东西。」她这句话一说,脸立刻莫名其妙的红了,「是先前跟他借的书,还来不及还他。」
怀里那本《水浒传》是几年前他拿来扔她,却被她占为己有的,而用布包著的是芙蓉白的花乳石。
那是去年元宵灯谜大会上两个人合作,猜遍所有灯谜得到的奖品。
因为只有一块,因此他们说好一人带在身边一年,等到谁先想到要在上头刻什么,而另一个人又说不出理由反对的话,就归那人所有。
「这样呀。」任思贤说道:「我看你是追不上了,叫宋斯暄帮你跑一趟好了,他跑得快。」
那学生简直就是飞毛腿,再说她一个娇弱弱的姑娘家,这样跑下来一定会累惨的,这种粗活还是交给男人来就成了。
「不用了,谢谢山长。我追上去就行了。」她连忙行个礼,匆匆忙忙的跑了。
「涵鸳哪,你这样追不上的。」任思贤对著她的背影喊,「唉,真是!」
他一回头,对著学生们道:「待会一齐发声,叫梁若冰留步。」
大家连忙点头,冲著前方队伍齐声大吼,「梁若冰!等一等!」
「唉,这么大声。」任思贤掏了掏耳朵,有点抱怨的说:「差点没给你们震聋了。」
「我们帮忙追!」几个比较热心的学生兴匆匆的追了上去。
跑远的涵鸳讶异的停了下来,感激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提著裙子没命的追。
坐在马车里的梁若冰听见了,从窗子边探头一望,看见了她,「这丫头还想做什么。」
他要车夫先停下来,自己下车靠著车辕看她跑过来。
「呼呼……」涵鸳看自己已经缩短了和他的距离,更是没命的跑,跟在身後的一群人也就不管了。
「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做什么?」
「呼呼!」她只觉得心跳快得似乎从喉咙冲出来,很少运动的四肢似乎都要散了,「我……有东西……呼呼、呼呼!」
「你先喘一喘再说,要是一口气接不上来死了,那我就作孽了。」他抬头一看,天空已被厚厚一大块乌云遮住,似乎随时都会下一场大雨。
风将地上的沙土吹得老高,也将她的秀发凌乱的往後吹。
她喘得快死掉了,乾脆不说话,从怀里拿出那本书和包著花乳石的小布包,递向他。
梁若冰接了过来,「你还算老实。」该还的是都要还一还了。
「保、保重。」她诚恳的说出这两个字,觉得风沙吹进了她的眼里和心里,带来些微的刺痛感。
「不用你说我也会的。」他转过身去,抬起手来挥了几下算是告别,然後就跳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的转动著,涵鸳也跟著往前跑了几步,「梁若冰……」
「干什么?」他掀开窗帘没好气的问:「有话不能一次说完吗?」
分成这么多段干什么,拖拖拉拉的雨都要下大了。
「那、那……」涵鸳咬咬唇,说道:「那块花乳石明年是归我保管的。」
至少还能再见一面,或许是明年这个时候。
「知道了,会还你的。」他放下窗帘,阻隔了她的视线。
倾盆大雨霎时浙沥哗啦的落了下来,黄豆大的雨点打得人隐隐生疼,跟来看热闹的学生们连忙躲到树下去避雨。
他们很失望预料中的情节没有上演。
没有感人肺腑的真情告白,当然也没有谁跟著谁走、谁为了谁留下的美事发生,他们都想太多了。
涵鸳愣愣的站在雨中,目送著逐渐远去的马车,突然马车一个颠簸後停下。
梁若冰手里抓著一把油纸伞,在大雨中撑开,踩著泥泞和水洼朝她走了过来。
「雨下大了,干么不躲?」他把她纳入伞下,「你以为雨不会下在偷窥狂头上吗?拿去吧。」涵鸳呆呆的接过他递来的伞把,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後头那群学生们鼓噪了起来,大声唱著山歌来应景,「情人送奴一把伞,一边是水,一边是山。画的山,层层叠叠真好看;画的水,曲曲弯弯流不断。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流断……」
涵鸳拾起头,看著伞上画著远山近水,数株垂柳拂水,是一幅烟雨蒙蒙清雅的水墨画。
她能把这把伞当作一份临别的礼物吗?
不断落下的雨水像片水幕,嘹亮的歌声飘在蒙蒙烟雨中,随著车行渐行渐远音韵慢慢的变缓,终於细不可闾了,梁若冰再也听不见了。
第六章
涵鸳站在临水的飞亭里,望著一对大白鹅在碧波上悠然的荡漾著,她忍不住轻轻的叹了口气。
她微晕著双颊,嘴角无奈的轻轻往下垂著,眼神里透露著些苦恼的讯息,似乎深深为什么事所苦似的。
「涵鸳。」方素心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这件事你可以慢慢考虑,如果下行还是不要勉强得好。」
「山长,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不安的玩弄著衣带子,「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山长,你告诉我怎么做最好。」
她到底该不该答应呢?毕竟这是十八年来头一次被人家求亲,她真的是完全慌了手脚。
「我怎么能帮你作决定呢?」方素心笑道:「不过我瞧献堂是真的喜欢你,家里的情况也不错,如果你喜欢的话是没什么好考虑的。」
她可是有很丰富的人生历练了,方献堂那孩子近来动作频频,常常约涵鸳,不是看庙会就是逛市集,还大老远的跑来跟她说话、陪她散步。
她就猜两个人大概好事近了,果然今天人家抬著聘礼来求亲,涵鸳才又是害羞又是困扰的跟她说了。
她应该早点告诉她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