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金棺送回暗格内,允堂敲回暗格,低嘎地道:"十年前那场浩劫……一切祸事,只出在'虚情假意'这个四字上头。"
虚情假意?
珍珠望着允堂,后者盯住她,阴鸷的眸底掠过几道寒光。
"那年冬季,父王带领我们一家人赴承德别邺,谁也不明白,途中为何会引来一群武功高强的蒙面人追杀,宝嫔那年不足一岁、尚在襁褓中,她的腿就在那时被活生生从马车扔出后摔断的。更诡异的是,当夜我的亲娘以及二妹,竟然从此消失无踪。"他撇撇嘴,苦涩的嗤笑。"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年追杀我全家的是白莲教,他们的目的,正是金棺里的东西。"
父王临死前曾经对他道尽一切始末--包括数年前,皇上命他寻回那颗失落的夜明龙珠,关系大清皇朝不可告人的秘辛。
"那跟'虚情假意'何关?"珍珠问,清楚地看到他英俊的脸孔在抽搐。
"第一个假意的人,是我的父王。父主要的那东西,是我额娘偷来的。东西本来落在白莲教手上,父王为了夺回宝物、勾引身为白莲教主近侍的额娘,利用额娘身份之便,甜言蜜语唆使自己的爱人冒着生命的危险窃宝。可惜的是,自始至终,他不曾实现自己当时的允诺--事成之后,娶我额娘为妻!只因为她是个汉人。"
此刻允堂的眼是阴沉的,他冷暗的眸光投射在珍珠身上,在那里头,她看不到一丝温暖。
"第二个虚情的人,是我的额娘。为了父王她曾经叛教,直到遭遇追杀,她终于想通,明白父王只是利用她偷取教中的宝物,从一开始他便在说谎、根本不打算娶她为妻。于是她佯装带走夜明珠,让父王招致遗失重宝的大罪!她自己为了避免追杀,其实早已将金棺藏在暗格内。她就此消失,不再顾及父王和亲生儿子、以及刚出生不满一岁的幼女,从此恩断情绝,只周全自己的性命!"
他撇开嘴,悲忿的脸孔却没有半丝笑意。允堂继续往下道:"可笑的是,直到她离开,我父王才发现自己竟然爱上利用过的女子,一切却已经来不及了!自承德别邺回到京城后,父王重伤不愈、同时抑郁成疾,终于病逝。至此,佟王府已经家破人亡!留下来的,只有等死的少年和一名身患残疾的小女孩。"
他终于说完了,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
"人世间有太多虚情假意,不到试炼到来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他道出结语,盯住她的眼眸比平常更黑、更沉。
他一席沉痛的话,让珍珠对这个故事有更深的了解。
如果只是偷宝、还宝那么简单,世事就不纷扰。但人终归是人,人性软弱在于当下这一刻。
爱意不假、情长不虚。当下这一刻如果不是私心作祟,人间可以少却许多唏嘘、成就更多咏叹。
"刚才,你让我喝什么?"他问她,神色已经回复正常。
"普通茶水。"她回过神,轻声回答。
珍珠没说实话。
风玺是白莲教主,手上握有教中一切奇毒。她是白莲圣女,主管教中一切毒物的解剂。
但解毒剂的功效只是一时,久了只会上瘾,用药越深、越无法根治!永久的解药,仍然在凤主子身上。
允堂盯住她,他黯沉的眼像黑色的洞穴一样幽深。
这一回他没像往常一般,以主子的威权表现对她的不满,即使他明知道她给自己喝的,绝不会是普通的"茶水"。
意识到他仍然抱住自己,珍珠轻轻挣开他。
"你累了,合上眼歇一歇,一会儿天就亮了……"
"你会陪在我身边?"他低嗄地问。
珍珠语滞了……
心口像压了千斤重,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是心痛,一部分因为宝儿,另一部分却在这男人身上。
"我会。"凝视着疲惫的男人,她温柔地回答。
允堂伸出手,再一次抱住身边的女人。
没有反抗、不再倔强,褪去冷淡的外衣,她任由他紧抱住自己。
直到天际第一道曙光乍现……
第九章
天刚亮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细雪,气温明显下降许多。
看到男人沉睡的倦容,珍珠放下心,悄悄下炕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宝儿还留在柴房,已经过了一夜,她得去瞧瞧宝儿的病况是否维持稳定。
才刚越过前园,就看到香袖焦急地站在门口张望。
"姑娘,您终于回来了!"香袖跑到珍珠面前,脸上的神情似乎快哭了。
"香袖?你没留在房里照顾宝儿,怎么站在门口?"
察觉不对劲,珍珠立刻推开柴房的门。
"别进去了,小格格不在里面!李奶娘把她抱走了!"香袖拉住珍珠的袖子哭着道。
"李奶娘?"珍珠问。
"才天亮前事,李奶娘找到这里,见到我便说小格格不能待在这破柴房里,我跟她说这是爷的命令,可她不信、说我撒谎骗随。"
不可能!珍珠回想起昨日李如玉人就在这间柴房里,李奶娘不会不知道这是爷允许的。
况且李奶娘向来不关心宝儿,没道理突然改变态度。
"你知道她把宝儿带到哪儿了?" "肯定是'宝津阁'。"香袖猜测。
是吗?珍珠回头望着凌乱的脚步。下过雪后,小径上的足迹格外明显。
断续的碎脚步,那是往"云湖"的方向。
细雪不断的下,雪地上的足迹已经快被掩盖。
"香袖,你快去找善总管,找到了人就赶到云湖。"
说完话,珍珠就回往云湖的方向走。
**********
靠近云湖处一片雾气,天空飘着细雪,湖上已经结冰。
佟府宅子太大,天暖时宅内这处云湖美得像一颗宝石,可现下这里简直像寒冰地狱。
"你很聪明,果然找来了。我早在这等着你了。"李如玉站在湖边,笑着望住珍珠。
"是你把宝儿带走的?"珍珠四顾张望,却看不到宝儿的身影。
"依贝勒爷的性子,如果他喜欢一样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李如玉继续自说白话。
"你别扯远了,李奶娘呢?宝儿呢?"
"我瞧的出来,贝勒爷喜欢你。"李如玉笑的很诡异。"如果你肯离开王府,我就告诉你小格格上哪儿去了。"
珍珠终于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宝儿只是一个孩子,利用她当筹码,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我娘是小格格的奶娘,照顾小格格是份内的事,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李如玉嗤笑。
"把宝儿交出来,我会离开。"不再和她多说,珍珠直接承诺她要的。
"你能保证?"
"善总管就快到了,你一定得相信。"珍珠提醒她。
果然,李如玉的神色有一点慌乱。"如果善总管不能立刻找到小格格,拖上更多时间,对小格格更不利!"李如玉冷下脸,眼底多了一抹阴狠。她从怀里取出一包白色药粉。"除非你肯吃下这个。"
珍珠毫不犹豫便伸手取过李如玉手上的药包,并且解开药包服下。"现在可以告诉我宝儿人在哪里了?"
"你不怕我给你的是毒药?"李如玉眯起眼,幽幽地问。
"宝儿人在哪儿?那孩子病的很重,如果不赶快回室内安养,会出事的!"
"不行,我得看着这药性发了,才能让你走。"李如玉阴险地冷笑。
"你……"
头好晕!珍珠不敢相信药效能行得如此之快,除非那是……
"心窝里像有一团火球在烧着、很热是吧?"李如玉笑出声。"你吃了春药、浑身发热,不一会儿的功夫,你的体力耗尽、身子就会失温。"
听到她的话,珍珠心底凉了半截。她明白了……李如玉想要她死!
在这足以冻死人的湖边,一旦失温、便会立刻晕厥、不省人事。不用半刻就会丧命。
"我说过,贝勒爷想要一样东西是不会罢手的,无论你走多远,他仍旧会把你追回来,唯一的方法就是让你死!"李如玉放肆地仰头大笑,尖锐冷酷的笑声十分刺耳。
"宝儿……宝儿人在哪里?"
"你人都要死了,还管这么多做什么?"她哼笑,边拉拢身上的大氅边往后退。"小格格有我娘照顾着,你别担心了。"
在善总管赶到前,李如玉已经转身离开。
珍珠想追上去,可两腿却软弱得不听使唤、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珍姑娘!"
远远的,她似乎听到善保的声音……
还没见到人之前,她已经因为失温带来的遽寒不省人事。
守 令 合
珍珠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全暗了。她睡在允堂的屋里,屋里头很暖和,墙角放了好几个炭盆子,全都燃了一把旺火。
"如玉告诉善总管,李奶娘发现你晕倒在'云湖'边。"男人的声音近在她的身侧。
抬脸看到允堂,珍珠有一股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见到的一个容色憔悴的男人。珍珠回想起,云湖离"宝津阁"很近,之前宝儿还曾经跌进湖里。
只是,李如玉既然要她死,为什么告诉善总管自己在云湖?
"香袖说了,你是找宝儿去的。"允堂往下道,他的声音很低沉。"你不该一个人到云湖,这时节那地方太冷、太空旷,如果不是如玉,你已经没命了!"
"宝儿呢?"
"宝嫔昨日回到'宝津阁',至于李奶娘的过失,我已经吩咐善保免了她的差事。"允堂道。
珍珠能猜到,李如玉让她母亲带走宝儿,其实是为了引自己到湖边。事发后李奶娘虽然被免职,可李如玉不会有事,但她却又找善总管救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去见宝儿--"
她欲起身,他却拉住她。
"你昏睡一天一夜,本来已经没救了!"他道,声音很嘶哑。
她看到他的下巴长了许多胡渣子。"你……一直陪在这里?"
忽然发现他跟自己一起躺在被子下,他一直是抱着自己说话的--
"你应该知道,想整个快冻死的人身子迅速回暖,最好的方法就是贴身抱紧他!"他低笑。
她垂下眼,感觉到脸孔异常发热。"湖面结了冰,我没跌进湖里,不该病得这么重。"垂着眼,她的声音有一丝丝不受控制的颤抖。"大夫没说为什么吗?"她试着问。
"大夫说,你到云湖之前,大概已经被宝嫔传染风寒,加上时心急,湖边风大、雪大,病才会发的那么快。"他道。
这是可能的,春药药效发过后,就跟平常无异。大夫是有可能诊不出她曾经吃过药。
"让我去见宝儿吧!我想知道她好不好。"
"你已经快没命了,还是只顾着宝嫔吗?"他低嗄地问。
"不会的,我从小就是这么撑过来的!"珍珠回想起小时候,一幕幕贫困交迫的情景掠过脑海……
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在他宽大的羽翼下,她竟然像被迷惑一般,开始缓慢回溯起往事……
"那年,天下着大雪,我跟娘两个人在街上讨不到钱,只好饿着肚子缩到人家屋檐下……我记得好清楚,那是一所有钱人家的屋子,屋檐又宽又大,刚好能遮蔽风雪。到了晚上,屋子里传出来一阵阵米饭的香气,那时我又冷又冻、饿得连树根都能吞下!然后,奇迹发生了,围墙里竟然扔出好几个热呼呼的胖包子,接着我就听见里头有个男孩的声音说:'喂,这是给你们吃的,快吃吧!"
"我跟娘都不相信……那是包子、是包子吗?!还是热呼呼的胖包子呢!"眼泪悄悄滑下珍珠的眼眶。
她永远记得,当时娘的表情,以及自己多么欢喜、感恩的心情……
"我跟娘小心翼翼地捧起扔在地上、已经沾了灰的包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好珍惜的品尝着,就好像那是我们吃过最好吃的美食了!一直到手里头的包子凉透了,我们还舍不得吃掉一小半。"笑容慢慢在珍珠脸上荡开。"就这样,那几个冷包子让我跟娘度过了那年难熬的大雪天。"
转过头,她告诉他:"你知道吗?那屋子长的跟佟王府很像,也许你就是那个好心的男孩。"
"你从来不曾对我说过这些。"他道,眸子很深、很沉。
他当然不是那个扔包子的男孩,但这个故事彻底占据他的心思。
珍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本来,这些话,她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
"抱歉,我……"
"何必抱歉,"他笑着说,温存地亲吻她的脸。"我喜欢听你对我说这些。"柔嗄地道。
他也不曾像今夜一样亲吻过她,记忆中,他的吻总是激狂而且霸道的。"我想先去见宝儿,可以吗?"
她脸红了。最近,她似乎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你的身子还很弱。"他不同意,闪烁的神情掠过一丝阴郁。
允堂的表情,让她更担心宝儿的病情。"宝儿的身子更弱,让我去见见她吧!"
他没有立刻答应,似乎在考虑什么。
"如果你想见宝儿,那么,有个人你一定也想见一面。"他道。
"谁?"
"姓吴,在十字交道的哨站上,他自称是你的表哥。"
是吴大哥!"他人在哪儿?"珍珠问。
"在前厅。"允堂道,深邃的眼追随她脸上的表情。
珍珠已经料到吴远山来找自己的目的,肯定是因为太久没有消息,他担心她出了事,才会出面找她。
"我得去见他。"
"那好,我让善保备好轿子抬你过去。"他同意了。"既然你已经回复意识,皇上召我人上书房,今晚我一定要进宫,也许要到后天早上才能回府。"
"嗯。"欲言又止,她终于问:"可是,你身上的伤……"
她惦挂着,自从那一夜之后,一直没忘。
"这几日没逢上壬、癸,应该不打紧。"他敛下眼,淡淡地道。
他说的淡然,珍珠却明白,毒性发作时那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换作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早就疯狂了。
凝视他英俊的侧面,她却看到他脸孔另一面隐藏的暗影。
十年来只能等待死亡、以及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的痛苦……
他受的苦,应该比任何人都多吧?
在佟王府里,该被保护的不只宝儿,还有这个独自承受一切、不愿与他人分担痛苦的大男人。
**********
"珍珠!"
看到珍珠,吴远山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已经在佟王府前厅等候多时。
"吴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
佟府的大厅里有不少王府的家仆,吴远山欲言又止,接着改口道:"这么久没有消息,我来看看你好不好。顺道跟你说,咱们的朋友也关心你,要我见到你以后问候一声!"
如果不是风主子下令,他不会露面,只会在远处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