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想做什么?”唐采楼戒慎地缩到床板底边,黑澄澄的水眸瞠到极致。
“我不想做什么呀,是你自己躺在草堆里发抖,我,反正很闲,就把你带回
来。”那女子张目嘟嘴,边说话还边憨憨地点头。
“是你救了我?”唐采楼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她拧眉偏首,一会儿搔脸,一会儿抓头,非常认真地想了又想,
好似唐采楼给她出了天大的难题。“因为我高兴嘛。”说完话,自顾自地鼓鼓掌,
笑得一派天真。
唐采楼讶然怔愣地瞅着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这人莫非不是她同父异
母的姐姐唐玉婕?但,不可能呀,这张脸、这五官,即使化成灰她也认得。
“你不记得我了?”她纳闷地问。
“记得呀,你就是跌在山坳下的大姐姐。”她嘻嘻地笑得好开心。
不,这不是玉婕会有的神情。记忆中的她,总是疾言厉色,趾高气扬,从来
没对她笑过……
但,如果她不是玉婕又是谁?世上怎可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可以可以,不过我的名字很多哦,有的人叫我傻姑,有的人叫我笨妞,那
我阿姑呢,就叫我妙莲。你叫我笨妞好了,我比较喜欢这个名字。”
“妙莲?”这名字怎地犹如出家人的法号?“你阿姑呢?”唐采楼环顾四下,
并没有看到其他人。
“出去玩了。也不带我去,最差劲了啦,都好久好久了,也不回来。”笨妞
一屁股坐在床板上,两脚缩起。顶着下颏,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唐采楼。
“她去哪里,我可以见见她吗?”
笨妞哀怨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说她想见我的时候就会回来,否则就是
我想死她,她也不回来。”
“她是江湖中人?”
“江湖是什么?可以吃吗?”笨妞一脸真诚而认真地看着唐采楼,但没等她
回答马上又问了句:“你会赖在我的床上很久吗?”
“我……”唐采楼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血污狼藉,方才依稀想起她是被狄秋
荷逼着于簧夜弃离虹云山庄的。那日……她记得自己孤苦病弱,置身荒野之中,
耳畔不停传来恐怖的狼嚎……她以为这条命,就那样完了,没想到一觉醒来,她
不但还活着,内伤更是好了一大半。“谢谢你救了我,我现在就走。”
“好,我跟你一起走。”笨妞霍地站起来,抢先走到门边。
“你跟我?”唐采楼诧异地问。“你不住这儿啦?”
“要啊,”她很用力地点点头。“不过得等我把外面那个坏蛋赶走才行。”
“外面有人?”唐采楼机警地掩至门后,朝外张望。
但见远远小山丘上坐着一个体形健硕的男子,不觉心中一颤。这身影何等熟
悉!
“那个坏蛋坐在那里已经整整两天两夜了。”笨妞道。“是不是他打你的?”
“不是。”唐采楼茫然地摇摇头。“他也许不是来找我的,否则他早下手了。”
“说的也是。”笨妞兴冲冲地跑到橱柜边捧出大堆吃食。“那这些东西都可
以吃喽?”
“这是他给的?”
“唔。我不让他靠近你,他就要我喂你吃这个。不过我阿姑说不可以随便吃
别人的东西,尤其是男人。可是……你不晓得怎么搞的,一直吐血,吐个不停,
我怕你死在我的床上会臭臭的,只好听他的话,喂你喝这个黑黑的水。”
唐采楼端起笨妞手中的陶碗,嗅了嗅。是治疗尸毒的解药。
“他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就是好人喽?”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就只有这两种人。“那我
去跟他道歉,顺便谢谢他。”
“他已经来了。”唐采楼听得寒风疾掠,情知有人趋近。待轻浅回眸时,山
丘上的人已登堂人内。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爱煞恨煞的冤家狄鹏。
两人百感交集地望着彼此,一时思潮澎湃,万念俱涌。
“来赶尽杀绝?”她尖刻地问。
狄鹏不语,只揽过她的身子,将她紧紧地紧紧地嵌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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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长夜漫漫。已是十月末,难怪寒意袭人。唐采楼打了一个哆嗦,不知是因
为风冷,还是因为生命之无常。
狄鹏下意识地将她搂得更紧,但仍驱不走她心中的霜雪。
笨妞见他俩耗了半天,还是霸着她的床不肯还,气呼呼地跑到墙角草堆上
打地铺,不一会儿已沉沉进入黑甜乡。
“随我回虹云山庄。”狄鹏要求道。
唐采楼坚决地摇摇头。她是死也不愿再回到那个地方,再去见狄秋荷的面。
狄鹏当然了解她不肯回去的苦衷,他不明白的是唐采楼对他除了一腔凄怆
的幽怨之外,似乎尚有浓浓的仇恨。
“那晚我一直昏迷至翌日五更,所以未能及时阻止姑母挟迫你,如果你因
此而——”他充满歉意的解释被她霎时酷戾的目光给生生打断了。
“真令人意外呵。你们狄家的人都是演技精湛的伪君子。”唐采楼字字句
句均由齿缝里迸出。
“何出此言?”他确实不明白呀。
“惺惺作态。”她简短的语调如同带刺的鞭,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狠抽过去。
唐采楼欲支起身子,狄鹏马上举起左臂横过她的胸前,强行将她按回榻上。
“放开我。”
“除非你把话说清楚。”他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不喜欢她仇视
的态度。
“现在唯一能说,也想说的是,我恨你,而且恨之入骨。”趁狄鹏怔愣的
当口,她忽地一掌击出,正中他负伤的左胸。
“啊!”狄鹏雄浑低沉地惊呼一声。他作梦也没想到,就在咫尺之间,他
最心爱的女子,对他使出最狠的招数。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便生生受了这一
掌,直捣心房……
他悲从中来,一阵眩晕,万物打转,伤自心中狂涌而出。他愕然地,想再
问个清楚……艰辛地张开嘴……终于瘫软……
温温粘粘的血浆喷洒到她脸上身上,和她衣襟袖口已凝固的殷红交融成一
处。
唐采楼跃下床板急欲离去,但身子却莫名地动弹不得,仓皇回头,赫然发
现狄鹏的手紧抓着她的衣摆不放。
“你——”她几乎不敢看他。“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我。”身为一帮之
主,她有义务为帮众讨回公道,任何人都不会说她有错。
狄鹏说不出话,但盛炽的瞳仁闪着骇人的幽光,定定地锁住她。
“放开我吧!我曾救你一命,现在只是索了回来而已。”天,再耗下去,
她会心软,更会不舍。
狄鹏依然顽固地困囿着她,连叹息呻吟都没有,面上的血色逐渐冉退,呈
现惨白。
唐采楼心肺交迫,痛苦得无以复加。他是她最初爱上的男人呵;因为不敢
言爱,所以这些年她一直用恨包裹这份壮阔的情蹑,是他给她活下去的理由,
却也给了她万念俱灰的创痛。他为什么要背着她到“一翦梅”寻衅?以他武艺
之高强,都已经伤成这样,可见战况之激烈,更可见“一翦梅”徒众伤亡之惨
重,她岂能袖手不理?
但……历经一番天人交战,望着眼前行将断魂的他,她的心便再也冷硬不
起来。徐缓地,她弯下身子,施展内力为他将血止住,并重行包扎。
“现在你已无大碍,可以放开我了吧?”他的手掌宛如一只坚硬的铁钳,
箍得她非但动弹不得,而且痛得要命。
他眸底幽光暗敛,倏地将她拉人棉被中,挺身压住她。
“你太过分了。”唐采楼试着移动他,可病弱的她,这无异是蜻蜓撼柱,
根本济不了事。
两人一样地狼狈不堪,一样地血腥横溢,这光景如若让旁人瞧见,也许会
以为他们已双双殒命。
奇诡的腥膻,间不容发的贴合,她莫名地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甜孜的、
踏实的柔情。
这就是她的男人吗?
为了留住她,他甚至不惜以身作墙,以手当笼。唐采楼总算明白,他为什
么要铲掉“一翦梅”。然,他用情尽管可悯,用心却不可取。
“你不该那么做,‘一翦梅’的徒众和你无怨无仇,你——”怎么安安静
静,没了点反应?她摇撼了他一下,还是没动静。“喂,我在跟你说话。”睡
着了?居然也不打声招呼。
唐采楼疲倦已极,听他发出均匀的鼾声,她亦不觉酣然人梦。
※ ※ ※
四周氤氲的水气蒸红了她冷冷的脸蛋,柔软的,无处不在的暖流,涤去她
浑身的血腥以及疲累。好舒服!
唐采楼感觉整个身子浮在水面上,非常写意而畅快。一只大手拎着丝缎,
一下一下,轻轻巧巧地搓揉着她,从脸面、颈子、直到……
当那粗厚指节来到她高耸的双峰时,她才猛然警醒,讶异地想支起上半身,
却被那只巨掌给按回水中。
“你——”是狄鹏,他没事了吗?唐采楼睁大秋瞳之际,才见到他……他
竟一丝不挂地半蹲在她身边。
“躺好。”他柔声命令。拎着丝缎的手依旧小心翼翼地搓洗她的每一寸肌
肤。
“不,我自己来就好。”唐采楼由脸直红到耳根子。这男人怎么这样,没
经过她的同意就……从小到大,除了她娘,谁也不曾如此这般对她,对她……
她轻轻一动,发现撑着她上半身的,是他的另一只大手。他受了刀伤,又
吃了她一掌,内力耗损想必十分严重,怎么还能够……
“好些了吗?”他问。丝缎拂过她光裸平坦的小腹,令她一阵心悸。
“好,好多了。谢谢你。”他的手是如此轻柔,每一下抚触都教她情蹑激
越。
当他移往她私密的禁地时,唐采楼急急握住他的手,低声恳求:“别,我
……”她一用力,身子跟着滚落澡盆里,摆脱了他温柔的纠缠。
“小心跌疼了,”狄鹏慌忙伸手去抓,但唐采楼很快地朝后猛退,让他扑
了个空。
这盆好大。唐采楼匆匆游目四顾,讶然它大得足可容纳五、六个人。这是
什么地方?她没印象来过这里。
“啊!”狄鹏无声无息地潜游至她左侧,猿臂搂住她的腰。
“你为何总是不肯放过我?”唐采楼眉眼漫染浓愁,无助地凝向他。
“因为无止尽的爱。”他扳过她的身躯,一手托住她的背心,逼她后倾仰
躺,使他得以顺利烙下吻痕。
吻过她无数次,每一次都同样令他神魂俱夺。她没心情陪他体会两唇相抵
的那份缠绵悱恻,新仇旧恨,挥之不去,他怎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样不
可原谅地纵容自己?
狄鹏热吻过后,换成辗转销魂的蛊惑,两手不老实地上下左右游走。
“别,我好累。”她明白他的意图,仓皇使力推挤。
“你已经睡了五天五夜。”狄鹏还利用这段时间,用内力替她调匀气息,
让她因急怒攻心而损伤的五脏六腑和七筋八脉,复原了大约九成。
“那么久?”难怪她饿得慌。唐采楼只觉好虚,虚得连站都站不稳,不得
已倚着他的胸膛。
“你是需要好好休息。”狄鹏侧倾着身,让唐采楼得以顺势滑人他臂弯里。
“我送你回房。”
“不,我——”怎么办?待在这也不是、跟着他回房也不是,她无措地趑
趄不前。
“放心,你尚未痊愈以前,我保证绝不侵犯你。”他要的是一生一世,相
偕白首,可不是短暂的激情欢爱。
苦笑纠缠上唐采楼依稀病弱的容颜。
“所以,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他真以为她会这样乖乖地任他摆布?
错了,他捣毁“一翦梅”的帐,她是无论如何都要算清楚的!
“用这种字眼,不觉得伤人!”狄鹏将她从水里抱起,不遮不蔽,大刺刺
地走出澡堂。
怪了,此处繁花似锦,绿荫苍笼,厢房一间接着一间,长廊深不见底,庭
中水榭花台,楼宇林立,分明是个豪华宅院,怎地不见任何人影?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来?”她忐忑地顾盼四野,一草一木都是那么地陌生。
“梨园。”
“这是……”她先前没听过这名字。
“狄家的另一处别业。”
“我的另一处囚笼?”她讽刺地问。
“我不懂?”她没理由口口声声充满敌意。他待她纵使有亏欠,但已尽全
力弥补,她应该能体谅他的用心。
唐采楼认定他是明知故问,忿而撇过头,不愿再与他浪费唇舌。
穿越长长的回廊,来到一栋位于姹紫嫣红之中的楼宇。这楼不高,但建筑
风格迥异于其他各厢房和厅堂,它的外观全部以一种不知名的斑斓石材砌成,
门口有两只石狮挺立,大厅内也是铺着光可鉴人的石板,当中悬着巨幅吴道子
的水墨画,将整个屋内的气氛烘托得肃穆而典雅。
二楼乃是寝房的所在。有别于楼下的庄重沉凝,这儿营造的是奇情慵懒的
氛围。四壁是无以名之的颜色,当中放了花梨香案,文房四宝俱全,倒是荒疏
已久,古瓷花瓶上,插满形形色色初绽娇艳,或盛开、或含苞的花朵。
朱红窗台旁是一张低垂纱幔的大床,狄鹏与她双双躺下,丝质的被褥覆在
身上,初始冰冰凉凉的,一股寒意由背脊窜向心窝。
唐采楼下意识地轻颤了下,狄鹏立刻体贴地偎近她,用温暖的胸为她祛寒。
“不麻烦了,我很好。”她仍相当排拒这种亲呢的拥抱。
“逞强。”即使她浑身带刺,他还是要照抱不误。
“真的。”贴着他,唐采楼可以清楚聆听他胸臆间剧烈的起伏。
狄鹏的手从她背后改道游至下腹,唐采楼如遭电殛,一动也不敢动。“你
说过,我未复原前,你不——”就在此刻,饥肠突地咕噜大响。
“饿了?”他莞尔地在她水颊上香了下,坐了起来。“我去帮你弄点吃的。”
“不用。”她虽饿,却没啥胃口。
“舍不得我离开?”他总是有办法将她的本意解读成另一层涵义。
“不是,那……好吧!”做人真难,做一个身不由己的人更难,怎么都不
是。
粲然的笑容顿时从他脸上浮现。“想吃什么?”
“由你决定。”唐采楼小心揪着因他的扯动而滑落一角的丝被,意兴阑珊
地回答。
“马上就来。”他似乎故意忽略她眼中唇畔的 不悦,一迳地和颜细语。
假惺惺!唐采楼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暗忖。
她想,以狄鹏精湛的武功,尚且伤得不轻,那么“一翦梅”的徒众,包括
盖英豪盖左使在内,恐怕亦是凶多吉少。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回去探望他们。
寻思至此,她迫不及待地,想趁狄鹏走开的空档,由窗口逃逸,不料,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