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边不是这么写的吗?我们怡春院也有贴耶,天底下的‘对联’不都是一样的吗?”她天真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当然不是。”商辂相信他的头已经开始冒烟了。
“这上头写的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居然把它念成烟花柳地,不堪入耳的辞句,真是侮辱圣贤。
“这样啊!你没骗我?我算算看。”
“算什么?”
“一二三四、二五、二六...果然不一样。这边字少一些。”每个字的形状对她而言都是大同小异,唯一能区别的就是“坨”与“蛇”的多寡了。
商辂唇边僵着一张不自然的笑脸,叹道:“我原以为你只是缺少文墨,没想到你竟目不识丁。”
“你笑我不学无术,稻草满腹?”
“呵,这句倒押韵得挺好的。谁教你的?”灰黯的前景好不容易露出一小片曙光。
“不是教,是骂。我每次到衙门报到,县太爷都是这么骂我的。”她现出一脸无辜,好似这句中肯又贴切的责备大大损伤了她的一世“阴名”。
“你到衙门报到,所为何事?”
“犯案喽!”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问,巡抚是怎么当的?
“你经常违纪犯法?”商辂很想像除了窃盗,她还做了不可告人的勾当。
“不要大惊小怪行不行?从前从前有一个老伯伯说:人要是太闲,三不五时就要犯点过错,知道错了,随便改一改就可以,做善事千万莫要做大的。”这些话有一部分是她从兰姨那儿听来的,经过她“融会贯通”之后,再加以归纳分析所得出来的三十六字真言。
“那个老伯伯是孔夫子吧?他说的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县太爷责备的一点也没有言过其实。
“哇,你好棒,那么多字,你掐头去尾,随随便便讲出来就变得好有学问。”板凳是发自内心地崇拜他。须知她虚长十几年的生命里,压根儿就没接触过任何一个读书人,从未受过礼教的熏陶,偶尔有一、两个风流墨客到怡春院,她娘又不许她接近,更别说闲聊了。因此她满腹的“浊水”是跟她娘、兰姨、翠姐她们学的。上梁不正下梁自然就东倒西歪喽。
“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她越是显得无知,商辂就越是雄心壮志地想将她抽骨换血,大肆调教一番。
“不麻烦了,我是烂掉的木头,很难‘调’的。”...要她读书写字,不等于要她的命!
“是‘雕’不是调。”商辂不容她推辞推托,修长的五指突然变得孔武有力,一把将她拉进翰文阁。
“随便啦,总之我不要学,我...”板凳跌跌撞撞进了这府邸最“简陋”的地方。
房间好大,大得惊人,但里边东西好少,少得可怜。
右侧一张花梨石长桌,上头放的全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什么笔啊、墨啊、砚台啊...幸亏墙上还有许多字画条幅,一旁有两只古瓷花瓶,算是有那么点价值。
这房间最可惜的要算是那整齐矗立在架上,一一以背相向,占了三个墙面之多的书籍。没事弄那么多书,浪费空间呐!
板凳不禁惋惜地摇头如撞钟。
所幸商辂没瞧见,不然肯定会气得把她的小脑袋砍下来当柴劈。
“这上头的书,你认得几本?”他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竟还对一截朽木抱存希望。
板凳索性把眼睛闭起来,要杀要剐都随他,就是别逼她认识这些不能当饭吃的“有的没的”。
“你--”不求上进的笨女人!他可不是随便愿意教人的,她竟人在福中不知福。欠揍!
商辂把手举得老高,眸光冷冽地盯着她。打哪里比较好?
少顷,一缕由她襟口飘溢出来的素馨,狡黠地窜入他的鼻口,媚引他不由自主地汲饮...
他着魔似的有些醉意与诗心,缓缓将脖子伸到她的颈窝处嗅闻。双手下意识地环上她的小蛮腰,徐徐游走。
他己超脱了轻狂年少的刚烈血气,而且坚信书中自有颜如玉。生命于他,波澜起伏少,平淡枯寂多,这女人是他的心魔,把疲杳枯竭的心激活,也将井然有序的日子搅得一团糟。
他怎能凭由她再我行我素,胡作非为而...全无招架之力?
温热的唇瓣印上她时,板凳吓得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口气险险喘不过来。“你在干么?”臭男人,居然乘机非礼她。
“你想,娶你会不会太委屈了我?”他笑得像个专门欺负人的坏野狼。
“你去死吧你!”板凳忿忿地用袖子抹掉他残留在她樱 唇上的唾沫星子。“想娶我?门都没有!把人家的初吻夺去了,还说这么没良心的话,老天有眼一定让你娶个斜嘴歪脸的泼辣货。”
“以前没男人亲过你?”他有种大男人非常要不得的独占窃喜。
“要你管。”在不识得他以前,她一直是冰清玉洁的“男人”,哪有男人会对男人产生邪念?只除了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把头转过来。”他托着她的下巴,神情认真而专注地说:“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告诉我,怡春院的史大娘跟你是什么关系?”如果她真是身不由己,因而堕入风尘,仍是可以原谅的。
“你真想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她娘金盆洗手不干了,否则纸迟早会被烧得精光。板凳幽幽一叹,坦言道:“她是我娘,就是说,我将是怡春院老鸨未来的唯一继承人。”
虽是早作了心理准备,但乍听之下,还是相当难以接受。商辂轻轻地放开她,可旋即又紧握她的香肩。
“所以你经年累月女扮男装,为的就是不让人认出你是女儿身,好避开一些无谓的困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不习惯这么亲昵的接触,急着想摆脱他,身子扭来扭去,却始终挣不开。
“是的话,你就有机会成为我的夫人。”嵩岩山庄那群“古物”尽管难以沟通,但也不至于是非不分,黑白不明。问题就在于她够不够“纯洁”。
“喂,你实在很皮厚耶!谁稀罕嫁给你?你刚刚在公堂之上,不是还口口声声骂我是匪徒吗?”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一张脸,伪君子!
“ 但我不也明察秋毫,判你无罪,还仁慈地收你当书僮?”商辂贼贼地将她再挪近一点,以便清晰地汲取她新才沐浴后的洁净与馨香。
“‘秋好’跟我啥关系?”在她面前成语禁用。“我本来就没罪,也不屑当你的书僮。”
“寅夜潜行,非偷即盗。光凭这点,我就能判你一个图谋不轨的重罪。”商辂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精致的面孔,对自己突发奇想打算娶为妻,感到很是诧异。
他不是坚持一辈子孤家寡人过活的,而且他宁可拥书而眠,也不愿和一个志趣不投的女人将就着度此余生。
周朝云就是这样才被他摒弃于门外的。如今这个连名字都难以登大雅之堂的女人,一番厮缠下来,成亲的念头居然就油然而生,有点不可思议,这根本是自掘坟墓嘛。不过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尚且没有哪个女孩能让他这么兴味盎然,索怀失据哩。
“我之所以忍着一身疲惫,连夜逃出城还不是为了你?”这也有罪,那她们怡春院对此买醉的酒客呢?“我自认很不下心杀你,不得己才趁半夜无人,扛着重死人的包袱,准备到四圣观投靠净尘师父。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地又遇上你。”
“你不高兴见到我?”脸上明显的失望表情。
“天底下哪个老百姓,高兴见到做官的?”何况她还是个前科累累的惯犯。
“如果我不是个巡抚大人,而是个平民百姓呢?”他在渴望什么?
“你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横竖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纠葛。我要回去了。”她只动一动,商辂马上将她揽进怀里。
“不准走。”抱着她的手紧了紧。
唔,他的胸膛挺温暖也挺舒适的。板凳发现他身上还有一股很诱惑人心的气息。
她丰富的阅历里,不包括男女情爱这一层,因此自然也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逾越礼法。
“真要娶我?我配不上你的。”仅只见过几次面,就谈论婚嫁也太快了一点。她根本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他。
“现在先不谈这个,你只管住下来,一切听任我的安排,嗯?”商辂有自信能在知时间内,将她调教成一名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的淑女。当然啦,前提是,她得乖乖听话。
第六章
难得商大少爷有兴致回家,商嵩义早在前一天得知消息后,就吩咐佣仆张灯结彩,杀猪宰羊,仿佛在庆祝庙会,更像在办喜事。
如此盛大隆重,就差没有叫所有的长工、丫头们在门口列队,吟颂“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好好讥俏他一番。
商这家大宅依山傍水而建,占地广袤而辽阔,里面水榭、楼台林立,轩敞亭阁处处,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华丽非凡。
商家由于富甲一方,商嵩义及其儿孙们又交游广阔,一向往来无白丁,相交皆名门。今儿“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巡抚大人,对这个家其实没啥值得兴奋的,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商辂在门口下轿,犹伫立在门口好半响,考虑到底要不要从大门进去。用脚板想也知道,那群猴急抱孙子的老夫老妇们,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他的。
“大少爷请。”考虑不到片刻,眼尖的仆人们己飞奔而至。“老爷和老太爷他们正在等您呢。”随着他的嚷嚷。由前院一下子拥上来二十几名丫环和家丁,将他团团围住。
“你们这是干什么?”捉犯人也用不着这样呀!
“老太爷交代的,大少爷一回来就必须马上去见他,不得稍作延误。”
“为什么?”拨开众人,他昂首阔步拾阶而上。
从嵩岩山庄正门走到大厅上,就得花上近半个时辰。商辂外表虽然斯文儒雅,但身量颀长,又是个练家子,步伐既宽且快,瞧他一副气定神闲,后头奴仆却己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别说要回答他的问题了,根本连开口讲话都有困难。
“老太爷、老夫人,大少爷到了。”管家刘忠站在长廊下,远远望见商辂的身影,便慌张进来回报。
商嵩义夫妻以及儿媳共四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复缓缓落坐,脸上无不带着欣喜又佯装出愠怒的神色。
“待会儿一定要好好数落他两句。”商嵩义提醒大伙儿。
“就是嘛,至少要骂他个狗血淋头才够本。”老奶奶附和道。
“要把谁骂得狗血淋头啊?”真快,一忽儿他己长身玉立于廊外,正笑盈盈地中跨入门槛。“哈,这不是雍容华贵又美丽威仪的奶奶吗?”也不想想年纪已经一大把了,居然还像个小孩儿,俯身在商奶奶老脸上重重香了一记。
“瞧你这张油嘴,还是这么阿谀,”老奶奶笑呵呵地拍着孙子的头,方才说要臭骂他一顿的想法,现在则忘得一干二净。
“天地良心,我这是由衷之言,谁敢说您和爷爷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神仙眷属?”商辂深知老人和小孩一样,都喜欢人哄,这番话在未进门之前,他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不下十来遍。
“甭在那儿灌迷汤。”商嵩义冷哼二声。“我说商大少爷,经年不见,你这一向可好?”
“嗨!爷爷。”他恶心巴啦地给老太爷一个热情拥抱。“别这么挖苦我嘛,多伤感情,是不?”
“你还知道回来?”商弘肇打断他们祖孙三人肉麻兮兮的久别重逢场面,道:“当了巡抚很了不起?可以连祖父母、父母都不要了?”
“你那么凶干么?小心吓坏了孩子。”辜丽容一见到儿子,整个理智也全数遭到蒙蔽,压根儿忘了刚刚还怒意横生地要重责“不肖子”。“都是你动不动就爱发脾气,难怪孩子们都不敢回家。”
“怎么变成我的错了呢?”商弘肇无辜地哭丧着脸。
“别吵别吵,”商嵩义赶紧恢复平常的威严,问:“辂儿,你这次回来预备停留多久?”
“呃...”其实他只是回来打声招呼,也许晚上就走,板凳还在家里等着他呢。那小妮子懒惰成性,不求上进,这会儿说不定已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没住满一个月,你哪儿也休想去!”老奶奶紧张地牵着他的手,深怕一眨眼他就会消失掉似的。
“不行啦,我还有公事待办--”要他一个月不受板凳的捉弄、骚扰,他怎受得了?
“简单。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就什么时候走人。”辜丽容得意洋洋地下达指令,并且抛给大伙儿一个“我最高明”的眼神。
“好啊,我举双手赞成。”老奶奶可乐了。“老伴,你现在马上派人到周家提亲,日子越近越好。”
“慢着。”商辂给逼急了,始终衔着笑意的唇畔,一下怒气陡生。“这事我已经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怎么就是不肯死心?”
“谁叫你,什么人不好找,竟然找上了那样一个姑娘,咱们商家虽然不把家世背景作为人品考量的标准,但是你起码不能太离谱,连前科累累的女混混你都不嫌弃,我倒是想想问问你,人家周朝云究竟哪点比不上姓史的丫头?”
商辂并不意外他父亲对板凳的底细知之甚详。潜伏在他身边盯梢的人可多了,他的一举一动焉能瞒过这四个老人的法眼?不过,他相信这次一定是那臭小子出卖他。
“我从未批评过周朝云不好,但,她不适合我。”由庆阳途经秀安镇时,他还曾经专程去看过她,两人一番晤谈之后发现,他们不仅流水无情,落花也无意,这样的婚约不取消还留着做什么?
“名嫒淑女你不要,却...”商弘肇气得差点儿说不出话。“好,你把那姓史的丫头给我带回来,让我们瞧她又是什么地方适合你。”
“我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要彻头彻尾改变史板凳可不是一、两天能办到的。
“为什么?”商爷爷甫问完,立刻想到一个惊天动地的阴谋。“你是不是打算把生米煮成熟饭,再逼我们无从选择地认可?”
此语一出,的确非常具震撼效果,老奶奶就第一个受不了。“我反对!你们...你们至少要先成亲,才准生孩子。”
“唉!娘,您说到哪儿去了?”商弘肇觉得他娘真是想抱曾孙子想抱疯了,此等后果不堪设想的事,民居然反对得一点都不坚决。“就算成亲,辂儿也应该和周小姐成亲,岂可随便娶一个名不见经传,无才无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