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从小没钱买鞋,逼不得已一双草靴穿了五六年,脚自然也就长不大喽。”十二少暗地里使劲把脚往回抢,但抢得满头的汗,仍逃不脱他的掌心。
“什么草鞋那样耐穿,可以撑得了五六年?”骗鬼呀你?
“那是一种特殊的蓑草编的,你要喜欢,改明儿我编一双送你。”天知道,她这双手做过最粗重的工作就是举箸和端杯子了。
“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可别耍赖食言。”唐冀随身带有专治外伤的膏药,拿出来便好心地帮她敷上。
见他细心调抹,竟也不嫌脏或是臭,十二少心里既是感动又狐疑。他是不是瞧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假意对她好?
“我自己来就行了。”
“坐好。”擦药完毕,他还顺便替她拿捏搓揉,那熟练的动作,活像大街上摆摊卖艺的郎中。
讶然之余,十二少脱口道:“我还以为你这两只手就只会偷东西。”
“什么?”唐冀陡惊,手上不自觉地加足劲道。
“啊!”十二少吃痛地夺回脚掌,但不及由地上爬起,已让他五指给扣住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冷箭由斜后方呼啸而至,但角度偏了些,眼看就要直刺十二少的胸臆,唐冀忙格开她,,将长箭接住握于掌心。
“谁?”
话声甫落,林子里旋即窸窸崒崒走出十几名披着黑色斗篷的大汉。锦衣卫?!
带头的正是日前在迷途酒楼偷袭他们的西门钺。唐冀眉头微锁,依旧气定神闲。
“你们这回又是想抢什么?”上次为的是江柔,这回呢?
“江伯伯?”西门钺大惊失色,隔着十几丈远,单膝及地,双手抱拳道,“愚侄救援来迟,请江伯伯恕罪。”其余锦衣卫亦是诚惶诚恐,争相忙着请罪。
有意思。这糟老头刚刚说他是做什么来着,务农逢干旱?来投靠女婿?还孤苦零丁呢,怎地一眨眼就绝处逢生,冒出这么多个人模人样的“愚侄”?
“江伯伯?”唐冀促狭地用两指挟住他已银白的发须,“你是姓江名伯伯,还是姓江名骗子?”
“放肆!”西门钺怒喝,“不得对江大人无礼,还不快放了他。”
“哇,更伟大了,从伯伯一下就窜升为大人。”唐冀对这老骗子愈来愈好奇了。“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什么来路?有何图谋?”
“我……”十二少被他捏得颈子快断了,只能睁大乌瞳,惊疑无措地望着他。
“混账!他是东厂副座江愁眠江大人,连这你都不知道?”西门钺急死了,却苦于想不出方法可以一举将唐冀制伏,把他眼中的江愁眠给救起来。
“愁眠?”睡不着之意?真没学问,取这什么烂名字,难怪他不认识。“原来你是个太监?”
“胡说,谁告诉你……东厂的人都是……太监?我有……妻有……女。”
“真的?女儿漂亮吗?”大敌环伺,他居然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你……”该找些什么辞汇来臭骂这个无赖汉呢?
“好啦好啦,开开玩笑而已嘛,真没幽默感。总之你也是专程来捉我的?”
“没……错。”事到如今,纵使否认他想必也不会信。
“好啊。你——”他手劲才松开一下下,西门钺立刻示意锦衣卫,射出十余支冷箭,逼得唐冀不得不腾出双手以应敌。
十二少逮此机会,慌忙自地上爬起,躲至一旁的大树干后。
西门钺则和他的部下蜂拥而上,有的持刀,有的擎剑,企图以多击寡,将唐冀捉起来。
“十五个打一个?这游戏不好玩。”冷风骤掠,他人已翩然上了十二少躲藏的那株大树梢上。
哼!天堂有路你不去,地狱无门你偏往这儿挤。今儿若再让你逃走,我就不姓江。十二少摸出预先准备好的一枚淬过迷魂药的飞镖。
“嗄!”唐冀霎时大吼一声。
怎么会?我飞镖都还没射出去呢。定睛一看,原来是西门钺的部下不知为何,一个个先后倒仆在地上。
“姓唐的,是男子汉大丈夫就下来,和我一对一比划,不要净在那里施暗器伤人。”西门钺心慌于他袍袖轻挥即能伤人无形,故意拿话激他,要他下来以便看清楚他究竟用的是什么暗器。
“哟!刚才你以多欺少就很英雄豪杰,现在打输我了,又不齿我神勇过人?你这人真是没格调。”
就是嘛,十二少竟下意识地跟着点头。慢着,她和西门钺才是一国的,怎么糊里糊涂倒戈了?
“我是官差,你是犯人,犯人哪有资格要求什么。下来广西门钺出身官宦之家,开口闭口一律官腔官调。
“官逼民反,你这个官差很不讨人喜欢哦。”唐冀旋了个身,衣袂飘飘地跃回一块大礁石上,两手插腰,态度倨傲又侮慢。
西门钺没等他站稳,立刻提剑冲杀过去:“等我砍掉你的脑袋,看你还嚣不嚣张得起来。”
“且住。”唐冀不晓得从哪儿捡来一根木棍,猝不及防地顶向西门钺的胸口,将他挡在两步之遥的地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皇帝老爷似乎要的是活口,你砍了我的脑袋,回去怎么交代?”
“哼!”西门钺生气地把树枝砍成两断,“我只要宣称你逆旨拒捕,是死是活就由我……呃,和江大人全权决定。”目光扫往树干后,疑惑江愁眠怎么还躲着,不肯出来助一臂之力。
“天老爷,你还真不是普通恶劣。”唐冀气不过,运足掌风将西门钺震出十几丈远。
若不是华宜一再恳求他,千万不要和锦衣卫结下梁子,他现在就一掌劈了这小白脸和这糟老头。
“滚!滚出野鹰潭,滚出聂门县!回去求你祖宗保佑不要再落到我手中,否则我笃定把你这张白脸画成麻花。”
西门钺惊魂未定地从乱石堆里踉跄爬起,手脚犹不自觉地颤抖着,但嘴上却仍不认输。
“你等着,我不会善罢甘休的,迟早我会将你关进大牢,让你一辈子翻不了身。”临走还不忘向江愁眠辞行,“江伯伯,很对不住,我……改天再来救你。”
“喂,你不能就这样丢下我,喂!”十二少口里喊得惊慌,脸上却窃窃地衔着一抹诡笑。
“走远了,听不见啦。”唐冀不疑有诈,洋洋自得地踱到她面前,抽出一柄小刀,嗜血地往嘴上舔了舔,“依你之见,我是该先吃你的肉,还是喝你的血?”
“你什么都不该做。”十二少左手倏地一扬,撤出大把白色粉末。
“你——”唐冀没防到她还有这一毒招,顿觉脸面一阵麻热,眼中景物已呈朦胧状态,脑海亦一片混沌,继之逐渐昏眩。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这药粉是西夏国进贡的‘神魂颠倒’,即使你是千狡百诈的江湖郎中,也防不到我这一招。”十二少伸出十指在唐冀面前胡乱瞎弄一阵,确定他已被迷昏得欲振乏力,才掏出一只比衙门使用的还小上许多的手铐,分别戴上唐冀的手腕和自己的。“现在看你这只臭泼猴怎么逃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
“你……想怎么样?”唐冀眼睫半垂,眸光涣散,说起话已显得结结巴巴,口齿不清。
亏他长年浪迹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做梦也没想到会落人一名老贼秃手里,汗颜啊汗颜!
“官兵捉强盗,当然是依法究办,还能怎么样?”十二少塞了一颗药丸到他嘴里,“起来,咱们还得赶路呢。”都是西门钺乱搅局,出言恐吓禁止她痛下杀手,不然她现在就一刀格毙了这坏男人的小命。
唐冀吞下那不知名的黄色药丸,精神立刻清朗不少,体力也渐次恢复,霍地由地上跃起,虎视眈眈地揪住十二少的衣领。
“刚才给我吃下的可是解药?”唐冀怒焰高涨,黑瞳中火炬炽燃,威胁着要将十二少烧成焦炭。
“是的,你先……放手!”十二少抡着拳头,使劲的想将他的手打掉,但他根本动也不动,“不过那只是三十分之一,另外的二十九份,我会在往京城的途中一天给你一包。”
“你这死老头!”唐冀拎起一块大石头,就要朝她脸上砸,“我让你先到阴曹地府报到!”
“不要轻举妄动,解药不在我身上,打死我也没用,况且,这副手铐的钥匙放在我京城老家,除非你希望一辈子戴着它,否则最好乖乖听话。”十二少盘算着等一远离西门钺的视线,再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唐冀“处理”得神不知鬼不觉。
“傻子才相信你的鬼话。”唐冀扯过她的胳膊,撕开她的袍子,“我把你剥个精光,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样。”
“不行。”十二少手握拳头,垂于湖面上,“你敢胡来,我就把剩余的这些药粉全部毁掉,让你在往后的二十九天里蚀骨断肠,生不如死。”
“你敢。”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得忍下这口鸟气,将来才能将这老乌龟分筋错骨,剁成肉泥。“打我出娘胎,没见过比你更卑鄙恶劣龌龊下流无耻的。”
“岂敢岂敢,论使坏呀,你唐大盗要是谦称第二,就没人敢夸口第一了。”十二少为自己这招手到擒来的卓越本领,开心得只差没手舞足蹈,“走吧!”
就不走,看你能奈我何?
“喂,我说走了。”她这只娇嫩的手,再让他多扯几下,纵使不断,大约也少不了皮破血流。
“我累了,走不动,你过来背我。”他两臂往十二少身上一搁,直如大树压小草,存心整她嘛。
“不走是不是,好,我把药粉丢了。”妈呀,这人怎地重得像块大石头?
“慢着。”使来使去就会这一招,小人!“走就走。”迈开大步,反将她拖着走,“快点,小虾米。”
“啥……意思?”十二少得小跑步方能跟上这个被她制伏的囚犯。
“龙困浅滩遭虾戏,听过吧?”唐冀张开一只眼睛睨向她。
“你是龙?”
“谢谢。”
呸!自大狂,我那是疑问句,你听成什么了?
* * *
因担心唐冀的同伙发现追赶上来,以及西门钺不死心地征调人马支援,十二少故意舍大马路而就小径,连续赶了六个时辰,终于在斜阳向晚时,来到距离聂门县百来里路的定兴镇。
暮色渐浓,黄昏的市集比之早市毫不逊色,各式店铺多得叫人眼花缭乱,卖头巾的、腰带的、绒线的、生药的……当然也少不了吃食。
“到客栈吃点东西?”她想,这儿应该没有唐冀的党羽了吧。
定兴镇里东桥一带有很多茶馆、酒楼,客人都是茶腻子(喜欢喝茶的老客人)。有的吃完了饭,索性留下来饮茶消磨时光,有的下了工到这儿来互相放送消息、打探各家情报,大伙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或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对弈,纸上用兵,笑闹成一团。
十二少在大街上东张西望了老半晌,还拿不定主意该到哪家客栈挂单比较好。
“你觉得……”她只是随口问问,唐冀马上接着道,“右前方第二家。”大步一跨,率先就走了过去。
十二少忙不迭地跟上:“你来过?”
“来过一百二十几次。”答话的当口,他已置身在这家店招上写着“不醉无归”的酒楼内。
“什么?”令十二少吃惊的还不止这个。
“哥儿们,你来啦,怎么也没先知会一声?”掌柜的推开店小二,亲自出来招呼他俩,“唉,咱们大家才叨念着,你怎么这长时间不来,也不捎个信。”接着拉长脖子往里吼,“小柱子!把地窖里那瓶十五年的花雕拿出来,告诉厨房,切三斤牛肉,大黄鱼红烧,再蒸一笼虾出来。”
“每回来就劳烦你张罗又破费,叫我怎么好意思天天来?”唐冀大模大样地往窗边一张惟一空着的方桌坐下。
“开玩笑,能招待你是我纪瑞东的荣幸。看,这张桌子自两年前就空着,我天天擦,一天擦三遍,就是不许旁人坐,专等你。”
掌柜的话没说完,酒菜已陆续送上来。馆内的客人莫名其妙地一个个围上来,每个人和唐冀不是称兄道弟,就是恩人恩公地乱叫一通,听得十二少浑身不自在。
“为什么这张桌子你不给人坐?”她不解地问。
“因为这是特地留给我兄弟的。”掌柜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你是哪条道上的?以前没见过。”
“大哥,这手铐是……”从邻桌围过来的一名大个子,愕然指着唐冀的手问。
怎么他也是这坏家伙的拜把?十二少隐隐觉得有祸事要临头了。
唐冀横了十二少一眼,面带讥诮地:“你们猜呢?什么样的人会被我用手铐铐住,不怕累赘地大街小巷带着到处跑?”
“不用猜了,那他肯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不对不对,看这老家伙两眼水蒙蒙,黑珠子滴溜乱转,八成是个丧心病狂的老淫棍。”
“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没句好话,把十二少激得火冒三丈,“啪”的一掌击向桌面,摆出十足的官架子。
“瞎了你们的狗眼,我乃是大内侍卫江愁眠,谁要敢再出言莽撞,休怪我下手狠毒。”
众人一愣,因她这几句话纷纷陷入短暂岑寂,相顾愕然又摸不着头绪地张大嘴巴,硬是不知接口说什么好。
“怕了吧?”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却引来哄堂大笑,有的比较夸张的甚至笑岔了气,笑出了两行滑稽的泪水。
“笑什么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说的明明是实话,为何竟有种谎言被拆穿的窘迫感?
“的确不好笑,这是我生平听过的最幼稚的笑话。”掌柜的做了一个不屑的手势,还弯起手指往她脑袋敲了两下,“大内侍卫?怎不干脆说你是天皇老子?吹牛也不打草稿。”
“可耻哦!”连店小二都瞧她不起。
“你们这些人简直是……”十二少抡起双拳,想给这些有眼无珠的乡野村夫一顿教训,怎奈一手被铐住,丁点招式也使不出来,“喂,你跟他们解释清楚。”
“你是指哪个部分?”唐冀兀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忙得不亦乐乎,“你撒瞒天大谎,害我差点被乱箭穿心?或者是你使小人招数,将我迷昏,然后乘机从我身上偷走大把银票,结果还是邪不胜正,被我制得死死的这个部分?”
“哎呀,原来你这老不修这么坏!”
“不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十二少真后悔没一刀杀了这满口谎话的王八乌龟蛋。
“得了你,我们唐大哥向来不打诳语。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只没料到坏得这么彻底,真该死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