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罔顾朋友的请托,擅自将小蛮送往飞寒楼,尽管失义背信,却是无足挂齿的过错,没想到,他会慎重其事,以此“大礼”弥补,颇令流川骏野敬佩。交友若此,夫复何求?
“你杀了北条叔?”小蛮一向视他如父伯,情愿原谅他的过错,也不肯见他丧命。“你不该杀他的,他是我爹的拜把之交──”
“果真如此,他就更该死,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当朋友的,会找人害朋友之子,诬陷朋友之女,贪恋朋友之妻,雇请杀手谋刺他的拜把之交。”他从不滥杀无辜,也绝不放过歹徒。
北条秀次逃至枫桥口那晚,他和他就住宿在同一间客栈里,亲耳听见种种令人齿寒的勾当。他,死有余辜。
小蛮颤抖小手,骇然打开布袋口,一触及那狰狞的眼睛,慌忙偎向流川骏野。“宇治哥哥知道这件事情吗?”
获原君点点头。
“天!那他一定伤心透顶。”她不认为北条宇治会跟他爹一齐设计害她。“记我回去看看他吧。”
流川骏野这次不再表示任何意见。
“我很快就会回来。”不理会获原商勤就在一旁,依恋地送上一记香吻,转身时才惊觉,流川骏野紧握着她纤细柔荑,犹不肯稍懈。“骏野?”
“一昼夜应该足够你来回。”唯恐夜长梦多,还是速去速回较为保险。
“我尽量。”她软语道。
天!流川骏野加强力道,握得她小手隐隐发疼。他需要确切的保证。
“我应你,明日此时一定返回飞寒楼。”小蛮总算硬着心肠踏上归程,奔向“立雪园”。
流川骏野望着她的背影,惶惶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你变了。”获原商勤所熟知的剑南楼主向来不屑儿女情长。此刻,他意外地在他眼中看见一缕款款浓情。意外!真是大大出人意表!“但,她值得。”
流川骏野自负一笑,他眼光一向独到,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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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蛮尚未回到“立雪园”,即在骏河畔遭到围杀。试图行凶,正是北条宇治和他的部属。
“宇治哥!”
“不要叫我。”夕阳霞晖掩映下的他,一身的萧索灰败。
“宇治哥,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解释。”反目成仇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结果。他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习武,情同兄妹,这份情谊她委实割舍不下。
“何必多此一举?杀我父亲凶手是获原商勤,是流川骏野的拜把兄弟,而你和流川骏野──”他切齿一笑,无法承认才短短几个月,小蛮便背弃他们多年旧情,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她变了,不只心变,连外貌也变得跟以前不一样。
像蓓蕾初绽,又仿如脱胎自璞玉的宝石,这样的小蛮予人惊艳也教人心碎。因为她的美丽是为了他!
“所以你认定北条叔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他怎可诬蔑她的人格?即使在她得知北条秀次心有不轨时,也从未兴起杀他的念头轼。
他没有回答,因为明知道不是。小蛮的软心肠他是最清楚不过,但,除去这个藉口,他还能假以什么理由回来见她?
天!她可是他日夜悬念的女子,他爱她,爱得铁心刺处,爱得无法自拔呀!
“告诉我,他对你好吗?”
突然提及流川骏野,小蛮不觉一阵赫然。
她脸红了?如此明显的答案,瞎子都猜得到。北条宇治心口忍不住又拧得发疼。
咽了咽唾沫,强使自己振作起来,眼底簇焰一闪即逝,尔后惨然苦笑。
“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他明知故问。
“宇治哥!”秀眉轻拢,难忍他刻意要她良心不安。
“受不了了?嫌我太过苛刻?”他别过脸,以叹软表达满腹相思。“回来做什么?等着和成亲?还是闹翻了,他故态复萌,继续沉迷青楼艳妓?”一个他最为崇拜的人,竟横刀夺走他最心爱的人,真是天大的讽刺。
“不,我回来是因惦记着你,北条叔的死,一定对你造成极大的伤害。宇治哥,不必强装坚强,你的苦我们都懂,没有人会怪罪于你,跟我回去吧。”她挪步向前,示好地牵住他的手,就像孩提的时候,他们总能彼此分享心事,伤心难过时相互安慰。
北条宇治一凛,用力扯过她的手,连同她的身躯一起摊埋没怀里。
“宇治哥?!”小蛮惊骇莫名,挣扎着脱身。
“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求你……”一个大男人竟呜咽地饮泣了起来。
“想哭,就痛快地哭个够吧,我在这里陪你,哪儿也不去。”任由他抱着,小蛮不再挣扎,此时此刻怎能忍下心肠离开。
第十章
两人静坐槐树下,各拥着满腔心事混沌睡去。
长夜漫漫,终于捱到淡柔的署色渐明。此时一场骤雨疾空,雨势不大却十分细密,如粉般扑到小蛮苍白的脸庞,如一只大手轻抚──她思念的那个人。
她该走了,渴望见到流川骏野的心绪排山倒海般涌来,催促她早早动身。
轻轻移动身子,深怕惊醒犹沉浸于睡梦中的北条宇治。就此别过,与其醒时决裂般的离去,不如黯然各奔天涯。
小蛮牵过马儿,才要跨上去,一柄大刀竟亮晃晃地架在她的脖子上。
“宇治哥?”她惊诧万分,忙问:“你这是做什么?”
“留下来。”
“不!”她只动一下下,刀口立刻移近半寸。
“由不得你。”他孤注一掷地想夺回心爱的女人。
“还是没有用的,你留住我的人,可留不住我的心。”小蛮还挣扎,然尔汨汨沁出的鲜血,却代替北条宇治箝制她的一切举动。
“乖乖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他麻木地,没有得逞的快感,只有害怕失去的强烈不安。
小蛮无奈,只得随他摆布,内心则默祷流川骏野能及时赶来救她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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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骏野大清早便被楼下低扬的梵音惊醒。是他娘,十几年来,她天天四更即起,念完三遍金刚经,才开始张罗餐点。
他披上衣,悄然下楼,立于小佛堂外,望着母亲微显佝偻的身影,一时思潮如涛。他错怪她了,天!他一直恨着她,怨着她,而这……唉!他真是错得太荒唐、太不可思议了。
若非朱雩妮仗义执言,他到现在恐怕仍被蒙在鼓里,连忏悔、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骏野,何以今日心神不安?”她已察觉到他的到来。
“不,只是夜里练剑,有些困乏。”
“还是因为悬念她?”她是过来人,明白相思索怀的痛苦。
流川骏野腆然一笑。“她午后才将归来,再如何悬念亦无济于事。”跨过门槛,走入室内,残烛掩映中,赫然发现他娘老了许多。
“既然想她,就去找她,好的女孩就该紧迫不舍,才不会让旁人抢去。”他爹就是不够积极又太骄傲,平白浪费她十余年的青春。安和氏不希望他像她一样,整整后半辈子都生活在懊悔中。
“她不会。”他对小蛮有信心。
“但旁人会,她是个好女孩,要娶她为妻,应不胜枚举。”言下之意,只有他这个超级大笨牛,才会爱要不要,可有可无。
那正是他所担忧的,假如北条宇治不肯放过小蛮,凭她的武功绝难逃脱。
他是该前去接应,万一小蛮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希望她是第一个伸出援手的人。
“少主。”宫崎彦立于廊下,低声道:“有访客。”
“谁?”
“织田靖。”小蛮有胞弟织田靖,身材魁梧,一身素白劲装,臂上立了一头鹰,这鹰一身喾着紫光,乌黑油亮,倨傲且镇定地凝视前言,深沉一如它的主人。
第一回见到他时,是在一个危急仓促的黑夜。如今,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流川骏野激赏地打量他。
“我是该尊称你流川大人,还是直接喊你姊夫?”他逗趣地眨眨眼,将气氛弄得一团和谐。
“随你高兴。”流川骏野爽朗一笑。
“姊姊呢?昨晚在江户城遇见家父,他说姊姊跟你仍留在飞寒楼。”
昨天朱雩妮和流川吉都大吵一架后,便拖着织田信玄到江户逛神社,散散心,其实真正的目的是给安和氏和她那顽固不化的夫婿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看看能不能让他们重拾旧日浓情,到底夫妻一场,没道理像仇人似的老死不相往来。
谁知流川吉都的脑袋硬得跟石砂一样,一个响午只呆呆地看着安和氏出神,啥话也不说,气得安和氏想拿木鱼砸他的头。
“小蛮回‘立雪园’了,你没见过她吗?”流川骏野阴鸷的黑眸露出两道骇人的星芒,他担心的事,缍还是未能幸免。
“没有啊,我就是从‘立雪园’来的,一路上并没有见到她的踪影。”
“事不宜迟,备马。”安和氏替他将“夸父追日”取来。“快去,把小蛮完好无恙地带回来。”
“是。”流川骏野步向长廊。
蓦地,回眸母亲。“娘,谢谢您。”
这声“娘”,他等了足足十二年又十一个月。
“嗯,娘等你回来。”她所有的等待与煎熬总算有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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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丘木屋内,一盏幽微如豆的烛灯,将熄未熄地伴着小蛮的叹息,苍茫飘向窗棂外。
她双手被缚,牢牢系手竹椅上,为防她逃走,北条宇治甚至将每一扇门统统上了锁。
行动受制,加上一天一夜未进食,害她饿得快昏过去。
剥啄声自窗帘后传来,将她昏昏欲睡的神智拉回了一些。
有人来救她?
小蛮侧耳聆听,这不像是流川骏野和宫崎彦他们惯用的暗号,会是谁?
她吃力地连人带椅挪向窗边,以嘴咬往窗布掀开一看。“你是?”窗下的女子约莫二十上下,脸面白皙,颇的姿色,唯衣衫褴褛,看起来经过长时间的赶路,面容极尽沧桑。
“嘘!”她压低声音,以防惊动门口的两个武士。“是流川骏野派我来救你的。”
“噢?”小蛮心生狐疑,既是骏野的部属,何以敢直呼他的名字?“小姐贵姓大名?”
“美雅。”她取出预藏的利剪,一一绞断木窗上的铁链,以手势要小蛮跳出去。
小蛮无奈地苦笑,撑起身子,让她看清她身上缠着的一大堆绳索。
真麻烦!美雅咬咬牙,蹒跚爬上窗棂,再笨拙地跃下顺便跌个狗吃屎。
“谁?”
糟糕!摔得太用力,惹得偌大声响,连门外的武士都听见了。
小蛮慌忙拉长颈项,大叫:
“饿死我了!你们再还给我东西吃,我就一直叫,叫到你们耳聋为止。”
“耐心一会儿,主公很快就会回来。”武士们不疑有诈,象征性地回应一声,复又倒在地上继续摸鱼打混梦周公。
隔了半响,不再有价格体系动静,那自称美雅的女子才蹑手蹑脚地从地上爬起来,帮小蛮解开绳索。
“你千万别出声,安安静静跟我走,流川骏野在呜海西郊的津岛等咱们。”交待完毕,率先以超慢的速度攀上窗棂。
小蛮给踩扁也不相信流川骏野会派这么“两光”的人来救她。
“怎么办?”她趴在木栏上,哆嗦着东张西望,“我不敢跳。”
“没关系,慢,先抓紧我的手。”小蛮已饿得四肢无力,还被她庞大的身躯扯得腰快断了,到底谁救谁呀?
两人费心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逃出来,疾步赶往鸣海的津岛。
小蛮走着走着,愈觉得这个叫美雅的浑身透着诡异,存心试探她:
“丽子小姐。”
“唔?”那女子随口应允,待转送看见小蛮错愕的神情,才惊觉露出马脚忙捂住嘴。
“原来你就是从‘都银台’逃逸的松浦丽子?!”小蛮慌忙将身子弹开以保持安全距离。
“算你有点见识,没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丽子小姐。”反正这儿已经是她松浦家的势力范围,她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不是被京极鸿逮住了吗?”小蛮以为她和松浦信岐一并被斩首示众了。
“那个笨蛋抓的是穿着我的衣服,被我毒哑的侍女秋子。”她眼露凶光,逼向小蛮。“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用膝盖想也知道,她想拿她威胁流川骏野。
小蛮一面装傻拖延时间,一面游目四顾观察地形,预备乘隙逃脱。
“我要拿你跟流川骏野交换‘都银台’的十二座城池。”丽子得意洋洋,笑得肥胸乱颤。
“他不会答应人的。”糟!远处草丛似乎藏有埋伏,两侧林子也有人影晃动。
“何以见得?”
“因为我不值得,用十二座城池换一名女子,这笔交易怎么拔都不划算,流川骏野还是白痴,他不可能拿百姓的生命开玩笑。”
“为了你,当白痴也是值得。”身后的嗓音方起,前面及左右两旁立即噪音雷动,蜂拥出大约上百名的浪人。
小蛮大吃一惊,猛然回首:“宇治哥?”他还真是不死心,马上追了过来。
“跟我回去。”他伸手,企图拉小蛮上马。
“不!”即便处境危急,她也要为拼着九死一生的机会冲杀出去。跟他走,只有一个结果,那不是她想要的。
“你还妄想他会来救你?”北条宇治涩然一笑。“他不会来的。”
“他会。”丽子估量自己虽然人多势众,但大多是些乌合之辈,倘若小蛮也靠向北条宇治,那么这场仗,势必得苦战很多很久。
万一好死不死,流川骏野正巧赶来,她岂不前功尽弃?
所以当前之急,就是纵恿小蛮自动留下。
“‘都银台’,正着手办你们两人的婚事,他既有心娶你为妻,断然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臭婆娘。找死。”北条宇治大刀一挥,直取丽子的右胳臂。
“不要!”好在小蛮手脚俐落,及时将丽子拉行为表现旁。“何必滥伤无辜呢?”
“就是嘛,有刀子我就怕你啊?”丽子举臂高呼。“伙伴们都出来。”
数千名浪人蚂蚁似的,一个个从草丛、林间钻了出来,缓缓朝这移动。他们全是贪图丽子口里的十二座城池,希望分得一些好处,才甘心受她操控。
北条宇治率领的武士们,见此浩大的场面,不免心生胆寒。
“主公,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的谋士低声献策。
“害怕就滚蛋,今天谁也别想拦住我。”
原先空寂的山头,须臾围满人群,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
北条宇治悲壮地进退两难。
然,斜坡下的马啸声并没有给他太多追悔哀凄的时间,那一人一马,顶着晨光薄雾,飞驰迎向大伙。
是他,他终于来了。
小蛮欣喜地注视着流川骏野飒爽英姿驰电掣般奔来。
来得正好。
北条宇治紧握大刀,准备等他一停下来就杀得他措手不及;丽子和一干浪人也摩拳擦掌,企图大干一场。
嘿嘿!一人一马深入敌阵,目中无人。今天,他休想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