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子?」沉默许久,牛舍弃再次打破僵局。
「走火入魔?」皇甫蓦然一笑,直接问道。
牛舍弃错愕地张大嘴。不、不会吧?大舅子光用双眼就看出他身体的异状了吗?
「赤芍那笨丫头,光朝几个无关痛痒的穴道针灸怎么可能让你全身经脉复元?她对于针灸果然还是半调子。」皇甫习惯性地以指击敲桌角,目光灼灼地盯锁牛舍弃双眼,「你想恢复一身武艺吗?」
「大舅子,你有方法?」
皇甫伸出两指,浅笑。
「两种?」牛舍秉猜间。
皇甫摇摇头,傲然道:「只要两针,我就能让他回复走火入魔前的身手。」
牛舍弃紧咬下唇,同道:「我并不打算恢复一身……无用的武艺,况且我和赤芍乎静地生活在深山里,不会与人结怨。」他不想要那一身曾是杀人工具的武功,他不想要拥有那种今人胆寒的黑无常绝艺!
「看来,你并不明白你所娶何人。」皇甫交叠起长腿,仰首觑睨着他。「赤芍那丫头的丑姿也能让眼光浅薄的世人称为天下一等大美人,虽然我相当不认同,不过这世上瞎了狗眼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男人的劣根性你我都心知肚明,赤芍除了脾气暴烈及深谙炼毒之外,一招半式也便不全,倘若有朝一日,她的容颜或性子为你们带来困扰,你拿什么保护她?那一身蛮力?」他嗤笑一声,明白告知憨妹婿可能遇上的麻烦。
「我……」
「虽然我与赤芍处得并不如一般兄妹亲密贴心,但我仍旧不希望看到她陷入任何险境,毕竟它是我唯一的妹妹。」
皇甫起身来到牛舍弃背后,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传来。「你要弄清楚,我并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而是要求——至少,你必须恢复五成以上的功力,足以保她及自保。」
嗓音甫结束,皇甫的食指已落在牛舍弃背脊穴道之上,毫无前兆地使劲一压,炙热难忍的刺痛瞬间涌上牛舍秉全身,今他双腿一软跪地不起。
半晌,取代刺痛而至的是源源不绝的力量涨满奇经八脉,恐惧感亦排山倒海而来!
「大舅子,我不想要这种力量——」牛舍弃咬紧牙关,抵抗猛烈似潮的精气。
「你必须要。你以为赤芍会在这里待多长的时间?之后谁来为她运功排毒?」皇甫毫不迟疑,甚至完全不顾牛舍弃的意愿。
随着力量恢复,豆大的汗珠滴落牛舍弃撑地的掌背,十指紧紧扣抓地板,他感觉到昔日的一切又回到他的躯壳之中——武艺、记忆,以及那深沉的内疚和罪恶!
皇甫自然没遗漏牛舍素的异样转变,他扣住牛舍弃胫腓关节处的穴道‘阳陵泉」,稳住筋脉间奔腾紊乱的气流。
「啊——」牛舍秉痛吼着。
「你恢愎武功之事只有你我知道,你大可继续在赤芍面前的隐瞒一切。防身之武绝不会对于你的平静生活造成困扰——只要你不以它为恶。」皇甫附加但书。
跪伏在地板上,浑身冷汗的牛舍弃气喘吁吁,已没有再挣扎抵抗。
原先混乱的思绪在皇甫短短一句「不以它为恶」下,竟霎时清澈如水,牛舍秉不断反覆眨眨眼,两拳收紧、放松,再收紧……
消失了?那些杂乱交错的幻影及声响?
皇甫再度坐回椅上,拨弄几缕垂落银丝,牛舍秉抹去满头大汗,也在地板上坐直身子。
「感觉如何?」皇甫挑起剑眉问。
「很复杂……好像是以前的自己,但又少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牛舍秉喃喃自语,茫无头绪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与他甫踏入皇甫府内丝毫无差别,但体内文汹涌着全新的力量。
「那就是没啥感觉。好了,宝春差不多也该采齐药草了,你到澡间丢帮她烧制药草水吧,千万则将赤芍及我的搞混,我去瞧瞧十九那边的情况。」
牛舍弃还有些怔忡,许久才茫然回他一声「喔」,一溜烟地离开书房。
皇甫摊开右手掌,动动发疼的食指。方才为牛舍秉点穴时,竟教他体内猛鸷深锁的内力给反伤。
他轻笑低语道:「傻妹子,看来你挑到一个不简单的相公呵。」
十九为皇甫赤芍运功到一段落后,牛舍秉匆匆捧着滚烫的草药水来到她昔日的闺房。他小心翼翼剥去皇甫赤芍被汗水浸渍的衣物,拧干毛巾,擦拭掉自她寸寸肌肤泌出的碧绿色毒汗。
「赤芍,你还好吧?」他动作尽量温柔,生怕碰坏脸色惨白的娘子。此时的她像个脆弱无助的琉璃娃娃——当然是指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
「嗯,老实说,很舒服。」皇甫赤芍吁吐闷气,老卡在胸口的淤塞像霎时让人给打通,连呼吸也变得清爽许多。「我大哥单独找你做什么?」
「大舅子在尽他身为哥哥的……权利。」在她的目光探索询问下,牛舍弃不敢说谎,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皇甫强迫自己恢复功力一事。
不见得愿意做而必须做的事,称之为「义务」。
不见得必须做而愿意做的事,称之为「权利」。
他老觉得大舅子强逼着替他诊治,是基于某种权利,因为大舅子在诊治过程中满脸奸笑,快乐得很。
「权利?别跟我说那怪胎老哥握着你的手,告诉你『我把我最珍视的宝贝妹妹交给你”之类的肉麻话。」皇甫赤芍皱起鼻,她绝不相信牙尖嘴利的兄长会请出这种贴心话,否则他们兄妹也不会相处如此恶劣。
牛舍弃盘起她如黑绸光亮的青丝,布巾抹上白玉香颈。
「你大哥以一种很实际的方式在表现他的疼爱。」牛舍秉笑道。
这对兄妹明明心里对另一方又佩服又怜爱,可惜不擅表达之下,只能以互相调侃争吵的模式相处,就像两只浑身硬刺的动物,想拥抱对方却往往不小心刺伤彼此。
「不懂。」皇甫赤芍瞳间写满不解,要求牛舍弃更进一步解释。
「他为我诊疗,恢复大半的功力。」牛舍弃坦言道,他不想欺瞒她。
皇甫赤芍睁圆杏眼,「你怎么会愿意?」他不是痛恨死了那身绝世武艺吗?
牛舍弃投给她失笑的淘气眼神。
她瞬间了然。「是不是他强迫你?!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根本就不明白你的过去及挣扎,凭什么这么自私?!」
她愤而起身,忘却自己一丝不挂,猛拉开木门往外冲,牛舍秉飞快解开自己的衣衫包覆住准备「裸奔」的怒火雄狮,不让春光外泄。
「没事的,我没事。」他双手圈搂住暖热香躯,不断向她保证。
「可是……」皇甫赤芍好生内疚地反握住他的手掌。
「你大哥说得对,我必须要有所觉悟,我娶到的妻是个多么美丽绝俗的女子,为了你,也为了肚里的宝宝,我必须要有双坚强的羽翼保护你们。」
「我可以保护你,我不是弱女子,我是皇甫赤芍。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而强迫自己收回那身杀人武艺,那不是你心甘情愿呀!如果我的容貌会带来任何不便,要我毁了它也无妨,我一点也不曾在意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以为自己就快要拯救了你,拯救那个从满手血腥的黑无常转变成满心歉疚的牛舍秉……’
牛舍弃将额抵在她肩窝,轻声笑道:「我还是牛舍弃呀。」他抬起头,让皇甫赤芍清楚看见他眸子里的清明及憨厚。
「可你不是恢复了……」她大哥不是将他所有的毛病都治好了吗?包括武功及她最眷恋的朴拙傻牛的性子?
「只有一半的功力。其他的混乱在我脑中快速闪过一圈,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仍是我,还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改变了什么之前,我已经坐在这里帮你擦身子。」牛舍秉耸肩,并展开双臂,让娘子瞧瞧自己是否有何异状。
皇甫赤芍仔细检查他黝壮肌肉及黑发,从头至脚丝毫不敢遗漏——确定眼前的男人依然是她的大笨牛,最可爱的牛舍弃。
皇甫赤芍圈抱住他的腰间,响亮有声地送上两个香吻。
「皇甫世家的人有种今人莫名心安的特质,透过言语、举动,甚至是小小的一抹笑容。你和你大哥真的很相似。」牛舍弃赞道,人掌滑上她娟丽的面颊,换来娘子绝艳一笑及轻轻以脸磨蹭他掌心的调皮撒娇。
「不只样子像,连恶劣的性子也一样。」皇甫赤芍自嘲道,这是她首次承认自己相似于兄长。「不过我还是很气他,他就是这种人,总是不顾别人的意愿及想法,一意孤行,说穿了就是自私。虽然这一次,他自私的理由是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妹妹……」她吐吐舌。
「怎么会?我就很喜欢你呀。」牛舍弃举起右手,满脸肃穆认真。
「当然,你亲亲娘子是如此可爱又美丽,外头的莺莺燕燕哪比得上?」皇甫赤芍骄傲得下巴都快顶上天了。
她穿戴好牛舍弃遮上的衣物,取出小瓷瓶收集那盆擦拭她身子的药草水。
「赤芍,你在做什么?」
「收集毒液呀,我想留些下来炼毒。阿牛,这盆毒水恐怕得放上数天,任它挥发,之后空木盆得用火烧成灰烬。」
「要这么麻烦吗?倒在湖中或土里不就好了?」牛舍秉盯着绿色液体,发现它缓缓冒出白烟,不禁大吃一惊地向后退。「这水怎么在冒烟?!」
「还需要亲亲娘子为你解释吗?」她笑道。这盆毒水倒进湖里,马上就能瞧见鱼群破水而出,翻白肚的奇景。
「好恐怖……」
「最恐怖的是我还有三帖苦涩得难以入喉的药汁要喝!」皇甫赤芍不禁哀悼起自己的可怜。
这盆毒水算什么?再怎么难喝也比不过她大哥开的解毒药方!光想到那黑漆抹乌的怪怪药汁,她就直觉胃里一阵翻扰,捂住红唇干岖起来。
牛舍秉手忙脚乱,拍着它的背脊顺气,「怎么了?是不是小家伙在作乱?」
「唔……不是。」皇甫赤芍挥动手掌,示意他倒杯茶水来漱口。
牛舍弃捧着茶壶,斟上温水递交予她时,皇甫赤芍没接过瓷杯,反倒是抢过整壶茶水,咕噜咕噜地牛饮,硬生生冲下涌喉的苦味。
天!光同想的就足以今她反胃,可想而知,那帖药是多吓人!
「不是小家伙,他乖得很。我是想到我大哥开的药方,吓得浑身疙瘩四起。」皇甫赤芍抚着肚皮,奖赏地轻拍两下。
牛舍秉满脸跃跃欲试地也想摸摸孕育着生命的神圣部位,又不知从何处下掌,她牵过他的大手,一同压放在尚且平坦的腹部,共享为人父母的乐趣及期待。
「一只小牛。」她甜甜说道。
牛舍秉动容地来回抚触沉睡在她体内的稚嫩灵魂,「或许,是一朵清艳的牡丹。」若像母亲,可料想又是名倾国倾城的女子。
「要是一只像小牛的牡丹就很可怕了。」皇甫赤芍噗哧一笑。
牛舍弃将耳朵贴近肚皮,只听到她的银钤笑声,像在她体内深处回响、散。
「你在笑,孩子听得到。」他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你在说话,孩子也听得到。」她拍拍他皮粗肉厚的面颊。
牛舍弃的注意力回到孩子身上,隔着衣衫及皮肉,轻声喃道:「我是爹爹,听得到吗?小家伙,你在里面要乖哦,别让你娘娘不舒服,否则爹爹就不疼你啰。」他煞有介事地隔空喊话。
皇甫赤芍柔情凝睇着憨憨夫君认真与宝宝「对话」的画面,一手抚顺他单膝跪地而正对着她的发涡,直到她夫君已经将话题提升到孩童理解范围之外的朝廷政事,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娇滴滴地偏头觑他。
「我站得脚好酸好麻,可你只顾着和宝宝聊天,一点也不理会让你遗忘的哀怨娘子,这样我怎么敢生娃娃?多生一个就多一个与我争宠。」她可是个很会捧醋狂饮的妒妇耶!
牛舍弃用习惯动作——搔头、傻笑,来回应她的酸醋味。
「在我娘家你都敢这样对我了,要是回到边疆,你不更肆无忌惮?」皇甫赤芍佯装发怒地隐去笑容,但随即又让牛舍秉无辜的模样给逗笑。
她着实无法对着一张看似永远弯着眼在笑的脸发脾气!
不同于前次的不告而别,此次皇甫赤芍的离家,是在众人目送之下不舍拜别。
宝春圆脸上挂满泪珠,几乎比身为赤芍亲大哥的皇甫还要更像一家人。
「小嫂子,我又不是不再回来了,别哭得活似生离死别好吗?」皇甫赤芍拍着哭得几乎岔气的宝春背脊,轻声道:「这里是我的娘家、我的靠山耶!后要是阿牛胆敢欺负我,我就将他休夫,收拾包袱回来长住。」她夸张地咯娇笑,惹得爱哭的宝春泪眼朦胧地搂抱着她。
宝春抽抽噎噎道:「你如果、如果受了什么委屈或不开心,一定要记得回,这里,我们会把皇甫府的大门打开,等着你想回来就回来的……」
皇甫赤芍环视皇甫府里的一草一木,她从不以为自己会留恋这里,更不会产生难舍的情怀,也曾绝情地挥挥衣袖,毫不眷顾地离开皇甫府。她走得决绝,也无人挽留或担忧她,在她认为众人皆对她漠不关心的同时却不曾细想,大哥与她是感情多么内敛的人,要开口说句为彼此忧心的体己话是多么不易,因为不擅表达、因为不擅处理,所以他们兄妹不曾互相开口嘘寒问暖……
今日,透过宝春细腻的拥抱、轻柔的呢喃,她感受到家人有形的疼惜,也开始仔细思量着另一位与她同等倔强的家人,无形的亲情……
「好。小嫂子,我大哥就麻烦你多费心照顾了。」皇甫赤芍回抱住宝春的身躯,以仅让两人听闻的低哑嗓音,诚挚地将她唯一的亲人交付予这善良温柔的小女人。
宝春点头,吸吸鼻子,取出一大袋的物品交至皇甫赤芍手中,生怕有丝毫的闪失遗漏,带着浓浓哭音认真交代。
「这袋药丹是皇甫特别将你沐浴擦身所需的药材精炼,因为你们远在边疆,就怕有些草药采不全,皇甫说在剧毒末清之前,一定要每晚乖乖以内力逼入毒,再配用这些药丹。用法就是将药丹捣碎,丢到热水里让它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