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调沉郁的口气奇特地揪紧了黎之鹤的心,他摇摇头。
“不,是我昨晚太过心急了,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
他昨晚确实太过心急了,因为下午见到之鹏的冲击,让他下定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改造清晓,没料到这样的严苛会伤了一颗敏感的心。
她凝望他真诚的抱歉神情数秒,忽地头一偏,嘴角拉起微微嘲讽的微笑,“好奇怪,我从来没听过老师会向学生道歉的。从来只有老师责骂学生的,不是吗?”
他也忍不住笑了,“我应该不是那种只讲权威的老古板吧?”
“的确不是。知不知道系上的同学有多仰慕你?”
“我知道。”他感觉到了。
“他们以为你真是我的表哥,一天到晚追着我问你的一切。”
她夸张地比了个手势,“烦都烦死了。”
他微微一愣,从没见过她这样调皮活泼的一面。
说实在的,从见到她第一眼,他一直就只注意到清晓与那女人神似的地方,从来没考虑过她的年纪。
其实她不过是一个刚过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当然会有一般妙龄女子青春活泼的一面。
而他要将这个自然纯真、坦然率直的女孩改造成一个成熟世故的女人?
不知怎地,一念及此,他一向坚定的决心似乎微微动摇了。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什么?”他一怔。
“接下来的训练啊。”她俏皮地眨眨眼,“现在才傍晚六点多,今天的课程该不会到此就结束了吧?”
“你对服饰有任何概念吗?”
“服饰?”
“搭配衣着的品味,要怎样打扮才能充分展露你个人的风格。”
“你的意思是,接下来我们要上时尚品味课程?”
“不,今天就到此为止。”他微笑,“但明天一早,我们就开始新的课程。”
“由你亲自教导?’’她颇为狐疑,“你了解女人的服饰吗?”
“当然不是由我来。”他啼笑皆非,“我会请一个专业的造形师为你提供意见。”·“造形师?”徐清晓先是一愣,接着眼眸泛起异样光彩,“一个专业的造形师为我打扮?”
“是的。”他轻轻点头,注意着她的反应,“你赞成吗?”
“我赞成吗?你问我赞成吗?”她嘴角绽起一朵粲然微笑,兴奋得像要从椅上跳起。“你正在提供一个平凡女孩实现浪漫梦想的机会,而你居然问她赞不赞成?!”
“看你笑得那么开心。”他也感染了她的愉悦,“我假设你不反对我的建议咯。”
“当然!”她抛给他一个娇俏无比的白眼。
这对徐清晓而言,是一个充满惊喜的星期天。
一早,黎之鹤便带她到一家位于天母的服饰店,而他为她特别聘请的专业造形师早已在那里等着。
老板娘似乎认识黎之鹤,拉下店门,满店的服饰及各式配件供他们任意使用。,据说身任许多明星及贵夫人造形顾问的造形师在仔细地审视过她全身上下后,开始将各式各样她觉得可能适合的衣饰套上徐清晓的身子。
她一面发掘着属于徐清晓的个人风格,一面教导她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服装饰品。
徐清晓有种冒险的感觉。
在穿上每一套从来只能透过橱窗梦想的高级服饰后,她总忍不住对镜子里的自己感到惊奇与不相信。
她真的无法相信,那个看来成熟妩媚的女人竟是自己。
只不过是一套服装,竟然就能发挥如此神奇的效果!“最重要的是自信。”造形师柔声说道:“在穿上每一套衣服时,都必须建立对自己的强烈自信。你要告诉自己,这套衣服是最适合你的,最能展现个人特殊的风格。是你穿衣服,不要让衣服来穿你。”
“意思是衣饰本身并不华贵,是因为我它才有价值?”
“不错。”她微笑点头,“不管穿上如何昂贵的礼服,戴上如何耀眼的首饰,你都要记得它们都只是用来陪衬你的,你才是真正的主角。”
这些服饰都只是用来陪衬我的,我才是真正的女主角,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徐清晓试着对镜中的自己说道,接着禁不住恍然屏息。
这样的催眠真的出现了她意想不到的效果,镜中女人的青涩与犹豫逐渐悄褪,眸光逐渐绽放出自信的光彩,全身上下也因之流转出某种高贵的神气。
“你已经抓到要领。”造形师赞美她的学习能力,一面试着将她一向柔柔披在肩上的长发高高挽起,露出她修长洁白的颈项。“你的颈子很好看,在正式场合时可以试着把头发挽起来......”
整整一个早上,造形师让她换上店内各种风格的衣着,配上各式各样的首饰配件。
中午,两个女人是用简单的三明治打发的,一填饱肚子又继续。
不只徐清晓,造形师也对自己有这样的机会改造她而感到极端兴奋。
“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变化多端的女孩子,有时候只要换个小配件,就能显现出另一种风格。”
在她将徐清晓从头到脚整装完毕后,常会一时兴起,拉下地覆在额上的帽子,或者在她颈上围上飘逸的丝巾,那么呈现在她眼前的,又是另一个不同风味的女人。
下午四点,她已经为徐清晓桃了不下十套衣服,再加上琳琅满目的各式配件。
“这些会不会大多了?”徐清晓瞪着造形师预备替她买下的这许多东西,秀眉不安地皱起。
“不必担心,黎先生早吩咐过只要我觉得适合,尽管替你添购衣饰。”。
“可是这么多......肯定会花上一大笔钱吧。”
“你担心他付不起?”造形师仰头迸出一阵大笑,“他是黎之鹤耶!黎氏企业虽不是什么大集团,这点小钱倒也不看在眼底。”
徐清晓咬住下唇,一阵浓浓的羞愧感攫住她。
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悲凉感。
她是徐清晓,就算经过怎么样的巧手改造,她仍然只是那个生长于小康之家的女孩;她只知道一次购买这许多名牌衣饰将会花费一笔不小的金钱。这金钱或许对黎家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对她而言,仍是够惊人的。
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出身于豪门世家的女人总会带着高傲自信的气质,那是从小生长的环境自然栽培的——贵气的环境当然会开出高贵的花朵。
她真的能达到从小便看尽名媛淑女风采的黎之鹤对女人的要求吗?
当黎之鹤于傍晚开车前来接徐清晓回家时,他讶异自己看到的竟不是早上那个开心兴奋得无法形容的俏皮女孩,反而是一个拢着忧郁氛围的女人。
一路上她只是偏着头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他深思地凝望着她,正试着询问她忽然心情低落的原因,她却先合上了眼帘。
装睡吗?他微微苦笑着,只得暂时打消了询问她的念头。
当两人回到家,徐清晓正准备躲回自己的卧房时,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清晓,怎么回事?”
她立定脚步,仍背对着他,“什么怎么回事?”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早上你还神采奕奕的,现在却是这副模样?”
“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
他上前两步,双手搭上她的肩,强迫她转过身子面对他。“别对我说谎,清晓。我知道你身体好得很,是心情不好。”
她抿紧嘴唇。
“告诉我,是什么原因?”
她仍旧没有回应,只倔强地撇过头。
“是造形师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她闷闷地否认。
“或是因为我的缘故?”
她默然不语。
“如果是因为我,你尽可以说出来。”
她蓦地扬起眼帘,默默地凝视他好一会儿,“我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什么?”他一怔,觉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女孩子,你却是世家子弟,我怀疑自己能不能达到你的标准?”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认为你这样费心改造我会有什么用,我想令弟绝不会欣赏我这种平凡女子的。”
“清晓。”他凝视她许久。“你又准备选择逃避了吗?”
“我——”她启唇欲语,终究还是默然。
黎之鹤望着她,敏感地察觉她眸中流露出某种悲伤的神采。
这令他心痛。
月光曲。
原来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适合以这样的心境来诠释。
那是某种极端惆怅的心绪,仿佛在渴求什么,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那是一种刻蚀人心的折磨,啃噬着一个人,啃噬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的心......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她徐清晓虽然不是生长于大富之家,却也一向要什么有什么,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所以她才会怎样也弹不好月光曲吗?
但现在她又为什么忽然能抓住那样的感觉了?抓住她从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后,便一直想抓住的感觉。
为什么她忽然能够领略那种淡淡的惆怅感,领略那种渴求着某种事物的心痛?
更令她沮丧的是,她甚至不晓得自己在渴求什么、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染上如月光股朦胧的惆怅。
她只隐隐地知道——大概是因为他吧。
大概是因为黎之鹤,因为这个出现在她生命中不到一个月的男人。
她会如此心绪不定是因为他吗?因为她怕自己怎么也达不到他的标准?
为什么她会如此在意他对她的看法,会如此急于讨好他,急于达到他为她设下的标准,就像一个希求赞美的小学生,拼命讨好着老师?
或许是因为她是个骄傲的女孩子吧,不论在学校或家里,她一向希望自己是最让人感到荣耀的一位;尤其进了中文系,受到每一位教授的真心欣赏,她更加力求表现最好。
而他也是系上教授之一,还是他们大四的导师,所以她才会如此急于在他面前现出最好的一面。
但她知道不仅于此。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教授的关系,不仅仅只有这样。
如果只是这样,她不会总是在他面前失去自信心。她曾是一个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女孩,但这样的自信在接触到他的世界后却逐渐崩毁。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白他俩是不同世界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加认清两人的差异。
她可以接受他的改造,成为任何男人都会心动的女人,但包裹在锦衣华服下的,永远是这个徐清晓。
而他与她都会永远明白这一点。
这令她无法承受!她可以骗尽天下人相信她是一只出身高贵的天鹅,然而他却永远一眼便能认出她其实是只丑小鸭。
她无法承受这样的事实......
徐清晓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月光曲,直到这淡雅哀伤的曲调深深地攫住她,攫住她的心,攫住她的灵魂。
直到一声急促而尖锐的嗓音唤回她恍惚不定的心神——
“别再弹了!”
她蓦然停止在琴键上游移的手指,茫然抬头望向那个忽然闯进琴室的男人。
“别再弹了,清晓。”他紧紧蹙着眉,眼底盛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第一次,她真正在他眸中辨认出某种感情。
“老师?”
“别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弹。”他语音沙哑。
“我弹得不好吗?”
“你弹得太好了。”他走近她,俯视着她清秀的容颜,“所以别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弹,你会承受不了的。”
“可是......”她茫然地仰首望着他,迷惘地眨眨眼。
他忽地伸出双手将她娇小的头颅纳入胸前,“听我的话。”他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别这样折磨自己。你的琴音蕴藏着太多痛苦。”
她心跳加速,偎着他胸膛的感觉奇异地美好,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不规律的心跳,而他温暖的气息轻柔地拂过她的发梢。.她静静地偎着他,放纵自己靠得更紧更近,放纵自己呼吸着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感受着他胸膛不规律的起伏。
好半晌,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他的胸膛,抬起头来。
然而当她的眸光凝向他,发现他目光的焦点竟是壁炉上那幅相片时,方才的甜蜜与眷恋霎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可言喻的悲伤。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进来这间房。”她幽幽开口。
她低哑的语音震动了黎之鹤,他蓦地转头望她,映人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庞,带着浓浓的歉意,或许......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神伤。
“你总是只站在门口,从来不肯真正走进来。”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只有这间房里有她吗?”
“她?”
“你的妻子。”
他只是瞪着她,默然不语。
“我早注意到了,这栋房子只有这里才见得到她的相片,其他地方都没有,甚至感觉不到她曾经存在过......”
他震惊于她的敏感,“她并不曾住在这里,这间房是我特地留给她的。”
所以琴室的风格才会和别的房间完全不同?因为这里是他特地依照死去妻子的喜好布置的......
徐清晓摇摇头,“对不起,老师,我不该弹那让人难过的曲子......我不应该只顾虑到自己的情绪,我没想到这首曲子可能会让你想起她。你一定很难过......”
黎之鹤瞪着她,她像要哭了,眼睫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细白的贝齿用力咬着苍白的嘴唇。
“你一定很爱她,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
“不是这样的。”他有股想安慰她的冲动。
“都是我的锗,我弹点愉快的曲子给老师听。”她望着他,神情充满歉意又急于讨好他,“我弹一些比较轻松的。肖邦的小狗圆舞曲怎么样?还是匈牙利舞曲?或者你想听魔笛里面的捕鸟人歌?这首曲子满可爱的。”
她一面急急说着,手指一面轻滑过琴键,弹奏着轻快悠扬的旋律。
虽然曲调极为活泼,她演奏的技巧也相当不错,黎之鹤却笑不出来。
因为虽然她勉力想弹奏一首轻快愉悦的曲子,甚至强迫自己的嘴角拉起一丝轻快的微笑,他却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拼命隐藏在心底的难过。
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一个青春活泼的好女孩会让他弄到这般境地?她的模样像是承受了许多压力偏偏又要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但他并非有意如此啊,他并不想要她背负这么多重担,他不想她这样痛苦。
他蓦地抓住她在琴键上快速移动的双手,琴声嗄然而止。
“清晓,别继续了。”
“你说什么?”她语音微颤。
“我们之间的协定就到此为止吧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