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捣蛋,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了?外婆呢?”
“外婆说要去买东西,叫我先来找妈妈。”小男孩略微口齿不清地解释着。
“是吗?所以你就跑得这么快啦?也不怕跌坏了身子?”肖洁刮刮小男孩的脸颊,口气像是责备,却谁也听得出她话语中的疼惜之意。
燕霜凝怔怔地望着,看着眼前紧紧攀着彼此的母子,她奇怪地竟有股心痛的感觉。
她想起几年以前,自己曾经渴望过一个孩子,就像肖洁怀中这样长得像天使一样可爱的孩子……
“怎么啦?瞧你发呆的模样。”肖洁含笑的嗓音唤回了燕霜凝迷蒙的思绪,“很惊讶我有个孩子?”
她回过神,腼腆地一笑,“我是有点讶异。我以为你还是单身,你从来不曾提过……”
“难怪你会吃惊。”肖洁微笑,“这个孩子一直跟我母亲待在上海,这两天才上来北京的。”
“原来如此。”燕霜凝点点头,沉默数秒,终于忍不住疑问,“这孩子的爸爸呢?你……跟他分手了吗?”她小心翼翼。
“……不,他死了。”
“死了?”燕霜凝微微一惊,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她转向小男孩,他稚幼的模样显示他才几岁大而已,而他的父亲却已经——死了? “哦,肖洁——”她心一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安慰这个刚刚交上的好朋友。
“没关系。”倒是肖洁仍然一脸平静,“我跟这孩子的爸爸从学生时代就认识的,约好了一毕业就结婚,可他却在毕业考前出了车祸,而我发现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她顿了顿,唇畔的微笑染上淡淡凄楚,“都已经四年了,这四年来我一直努力工作赚钱,除了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能够早日出国念书,完成他的理想。”
“他的理想?”
“成为中国最顶尖的生物科技人才。”
“……是吗?”燕霜凝轻细地说,从肖洁微颤的嗓音以及她望向孩子的眼神中感受到她强自压抑的落寞与感伤。
“我只觉得对不起这孩子,他还这么小我就得抛下他出国念书——”肖洁一顿,忽地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向儿子的脸。
燕霜凝看着,除了为她心痛,更油然升起一股佩服之意。
肖洁是那么坚强又独立的一个女人,她——真比不上她。
她深吸口气,阻止一股突然冲上鼻尖的酸涩,一面牵起红润的唇角,“小宝贝,你的妈妈好疼你呢。”她借着逗弄小男孩缓和有些伤感的气氛,“怎么样?等下要不要到阿姨家玩?阿姨买玩具送你好不?”
“真的吗?阿姨。”小男孩俊秀的小脸庞绽放光芒。
“你别惯坏他了,霜凝。”肖洁忍不住笑, “第一次见面就买玩具送他,以后他会常常吵着要见你的。
“那有什么不好?我巴不得常常见到他。”燕霜凝也笑着反驳,“对不对?小宝贝。”她继续逗着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原平,”小男孩清朗地应道,“你可以叫我小平。”
“小平。”燕霜凝微笑,感觉自己愈来愈喜欢这个孩子,“等下到阿姨家来好吗?”
“这样不好吧?”肖洁立即代替儿子回答。
“为什么不?”燕霜凝抬头望向一脸犹豫的朋友, “你又不是没来过我住的地方。”
“你老公不是从上海回来了吗?”
“他白天不在,上班。”她顿了顿,“来吧?好不?”
肖洁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还是算了吧。我等下还想带我妈妈跟这孩子四处走走,他们还是第一次来北京呢。”
“是吗?”燕霜凝忍不住失望,“那好吧,祝你们玩得愉快。”
“也祝你和你老公今天的晚餐愉快。”肖洁深深凝视她,“你们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霜凝,你对他这么好,甚至为他下厨,他一定能感受到你的感情的。”
“是吗?”燕霜凝听着,不觉有些脸红心跳,“可是我是第一次做饭,我很怕自己做不好……”
“放心吧,霜凝,只要肯下功夫,你一定能做好的——”
只要肯下功夫,你一定能做好的。
肖洁诚恳的鼓励在燕霜凝耳边回荡,她叹息,面对着厨房的一片凌乱,实在无法从朋友的鼓励中得到一丝信心。
这一整个下午,她有许多次沮丧得想放弃,想尖叫,却都硬生生忍了下来。
她拚命告诉自己,很少使用菜刀的她会切到手指是正常,抓不准烹调的火候不值得讶异,调味料放得不对不是她的错。
她告诉自己,包扎手指后她依然可以重新拿稳菜刀,火候抓不准多练习就是了,调味料放错了大不了重做一遍,她不必那么感到挫折,不需要对着这一切混乱自怨自怜。
她还有时间,还可以再上超市一回买齐所有材料,在苍麒还没回来前准备好晚餐。
她还有时间,这一切不算什么,比起肖洁为了心爱的人不惜孤身远走他乡读书,她不过是为他准备晚餐而已。
只是煮一顿饭,没什么的……
可当两个小时后,厨房仍是一片令人沮丧的混乱,而她再度不小心划破手指时,热烫的泪水终于刺上眼眸。
她望着在朦胧视界中滚出鲜红血珠的食指,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这么酸、这么涩,统成一团。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哭,为什么连这样小小的伤痛也承受不住?
她的朋友可以在最爱的人死去后,为了他的孩子和他的理想孤独地在这红尘俗世奋斗,而她却只因为手指上几个小小的伤口便忍不住哭泣?
“别可笑了,燕霜凝,你没这么委屈吧?”她哑声自嘲着,可泪水却依旧缓缓滚落,在颊畔划出两道暖热痕迹。
她不理会,在深吸一口气后,决定开始收拾厨房。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苍麒在忙碌了一天后,还得勉强自己吃这些令人难以下咽的食物。
* * *
在忙碌的一天结束后,陆苍麒不敢相信迎向他的是一室食物的芳香四溢。
好香。他深深一嗅,在脱下西装外套后,一面拉松领带一面循着香味走向餐厅,果然见到燕霜凝正忙碌端着碗盘的身影。
“你回来了啊?”映人他身影的眼眸含笑,“要先吃饭还是先洗澡?”
他微微犹豫,“先……吃饭吧。”说着,他在餐桌旁落坐,顺手接过她递给他的一杯果汁。
“马上就开饭了。”她微笑说道,接着又匆匆飘向厨房。
陆苍麒啜着果汁,怔怔地看着餐桌上引人食指大动的莱肴。
装在精致碟碗里的莱肴,虽然只是些家常菜,却色香俱全,他拾起筷子,随口夹起一道红烧肉入口,发现连味道都令人十分满意。
这些真的都是她做的吗?她真的为他如此费心?
他心一紧,不确定忽然窜过心头的暖流是什么,只知道这是两人结婚五年来他第一回品尝到她亲手为他烹饪的菜肴。
他蓦地放下筷子,双手搁上大腿,暗暗握紧。
她第一回为他下厨——不知怎地,他竟觉得一颗心动摇了。
他竟……有些感动——
望着她总算在他对面坐下,忙碌地替他盛饭的身影,他的心脏再度重重一抽。
“……霜凝,谢谢你。”强忍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哑声开口。
盛饭的动作一凝,“谢我什么?”
“这顿晚餐。”他低哑地说,“我知道这一定费了你不少心血,毕竟你第一回下厨……”
“这不是我做的。”明快的嗓音截断他的话。
“什么?”他一愣。
“这是……我叫了外卖。”墨睫一掩,似乎躲避着他灼烈的眼神,半晌,才颤然扬起, “对不起,因为我今天没什么时间,我跑去逛街了。”
明快的嗓音像一把利刃,刺向他瞬间柔软的心。
陆苍麒拧眉,在心脏还没来得及流血前,唇角便扬起讥讽的弧度,“你去逛街了?”
“嗯……是啊。”凝向他的眼眸似乎蕴着某种祈求,“对不起,我……”
“不必道歉!”
她不必道歉,是他自己无聊,自作多情。
陆苍麒下颔紧绷,湛眸亮起自嘲辉芒,“你不必道歉,霜凝,我本来就没期待你真的会为我下厨。”他冷冷地说,“我只想建议你,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随意承诺。”
他冷冽的话语像冬季最寒酷的冰霜,冻得燕霜凝全身发冷,“苍……苍麒,不是这样,其实我……”她颤着嗓音,试图解释。
他却不给她机会,“吃饭吧。”
冷冷抛下一句后,他便开始默默吃饭,整个晚餐期闲不当朝她瞥向一眼。
燕霜凝咬牙,感觉半掩在上衣长袖里的手指又一阵微微的抽痛。
她深深吸气,拚命忍住倏地窜向喉头的哽咽,接着,端起饭碗,强迫明明食不下咽的自己进食。
* * *
洗完澡后,陆苍麒一面系紧睡袍的腰带,一面走向客厅。
客厅里空无人影,可他只是冷冷一撇嘴角,完全不想确认他的妻子现在正在屋里的哪个地方,正忙些什么。
反正他们早已习惯共处一室,却各过各的日子,在台北既然如此,他没理由认为在北京会有所不同。
无所谓的,随便那女人做什么好了,反正他不在乎!
虽这么想,可一股难耐的焦躁却蓦地攫住陆苍麒,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甩去这样的感觉,却不太成功。
脑海再度重播晚餐时燕霜凝对着他说因为逛街,她没时间准备晚餐的表情。
她嗓音轻快,面容也带着笑意,然而他却感到自己被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你究竟在期待什么?陆苍麒,难道你还期待她真的会为你下厨吗?你忘了她来北京其实是为了要跟你离婚的吗?
不,他没忘。
一念及此,陆苍麒给了自己一个冷冷的微笑。
他怎么会忘呢?那晚,霜凝曾对着地歇斯底里地喊着她一点也不爱他,要他干脆地答应离婚,放她自由。
她不爱他,他当然也不爱她,可她仍然别想他会答应离婚。
他不会跟她离婚,也不想跟她离婚,这辈子,她是永远无法摆脱他了!
他想,一面忿忿地走向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冰冷的液体灌人他的喉,却无法冷却他因莫名怒火而灼烫的胸膛。
该死!他究竟在不高兴此干么?怎么心情会这么烦躁不安?
都是因为那个女人,他实在不应该傻到为那顿外卖的晚餐感动——该死!
陆苍麒再度在心底诅咒,一口气仰尽一罐啤酒,接着打开厨房的垃圾桶盖,随手将啤酒罐一扔。
挺拔的身躯本来该就此离开厨房的,却因为垃圾桶里.几乎满溢的垃圾凝住了步履。
他拧紧眉,瞪着桶里的垃圾。
埋头有一个绑得紧紧的垃圾袋,装着吃剩的料理,其中还包括两条残缺不全的鱼,可他记得今夜的晚餐并没有鱼啊。
还有另—个袋子,晨头似乎是一些未烹煮过的蔬菜之类的材料……
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
他想着,眉头皱得更紧,湛眸掠过深思的合芒。
* * *
梳妆镜里的女人有一张苍白的脸孔。
燕霜凝想,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尤其是眼下那两道疲倦的暗影,以及眼角,她第一回发现自己的眼角似乎开始冒出鱼尾纹了。
老了吧。她对着镜中自己微微苦笑,都快三十岁了,哪能不老呢?
她已经不是那些容易受伤的青春少女了,实在应该学着坚强一些,勇敢一些。
至少不应该被小小的挫折击倒,也不应该为了苍麒今晚的冷淡就失去了与他修好的信心。
这只是刚开始而已,积了五年的误会哪能—时之间就化去?
她应该学着坚强一些……
突如其来的脚步声忽地攫住她迷蒙的心神,她回过头,茫然地望向那个显然匆匆赶到她卧房的男人。
他倚在门边,紧盯着她的湛眸深不见底,忽明忽灭的脸庞更教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她不禁微微慌乱,“怎么了!”
他没回答,凌锐的眸光忽地射向她搁在梳妆台上的双手…。
她—愣,随着他的视线流转眸光,这才发现自己忘了遮掩绑在某一根手指里上绷带的双手。
她连忙放下双手,藏入睡衣宽大的衣袖里。
他默默凝视着她慌乱的动作,一语不发,深若幽潭的眼眸浮移着复杂光影。
“苍麒?你……有什么事吗?”她嗓音发颤,不自觉垂落眼脸,躲着他炽灼的眸光。
他仍然不说话,只是忽然大跨步走向她,双手攫住她颤抖的肩膀,低头攫住她柔软的芳唇。
狠狠地吸吮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放开神智依旧迷惘的她,沙哑的嗓音拂过她耳畔,“好好睡吧。我明天晚上会准时下班。”
语毕,他立即转身离去,像激烈的龙卷风,来无影,去无踪。
而她一面拚命抑制狂野律动的心跳,一面怔怔伸出食指抚上自己灼烫的红唇,痴痴凝望卧房门口的星眸像掩了一层薄纱,朦胧而迷离。
第六章
他果然——有个女人。
望着躺在掌心的耳环,燕霜凝只觉胸口透不过气,心脏一下扭紧。
这是她方才打扫陆苍麒的卧房时捡到的,一只以星星嵌住碎钻的耳环,造型并不复杂,碎钻看起来也不值钱,然而却在她掌心上绽着迷人的光芒。
这颗星星原本卡在床垫的缝隙,要不是她把整个床罩拿起来,准备拿去送洗,它也许会永远卡在那个阴暗的角落,不为人知。
一念及此,燕霜凝忽地闲眸,深深呼吸,平抑着狂乱无章的心跳。
她倒宁愿它永远不为人知,她希望自己永远也别发现它,永远别发现这间屋里曾经有另—个女人住过的证据……
为什么?为什么那女人要如此粗心大意将耳环遗落呢?为什么老天偏要让她发现呢?为什么这颗星星什么地方不好藏,偏偏隐身在床垫之间呢?
如果她是在客厅或厨房发现这只耳环,还可以安慰自己也许是某个女人为了公事前来造访,她与苍麒也许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
可,它偏偏是卡在床垫之间啊!
除了那女人曾经与他在床上翻云覆雨,她找不到任何借口可以解释它的存在……
一念及此,墨睫蓦地一扬,隐蕴哀怨的眸光朝床上射去。
那里,曾经躺着一个女人,她的头颅曾爱娇地枕在苍麒的手臂上,而他无意识地把玩着她漂亮柔顺的青丝——
他们也许是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欢爱,也许不过数秒便又会开展另一回合,沉溺于彼此赤裸而性感的身躯之间……
天!
燕霜凝的心脏重重一扯,她咬紧牙关,双拳紧握。
不要再想了,那些都过去了,他只是因为一时寂寞才养了个情妇,一知道她飞来北京,他不就立刻要那女人搬离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