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试打手机,可对方却没开机,于是他只好继续在漫漫人潮中彷如永无止尽的追寻。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甚至逐渐透入西装外套。他抬起手臂,抹去脸上豆大的汗珠,黑眸开始彷徨。
他找不到她,找不到她!
终于,当心弦绷紧到了极限,濒临断裂时,他找到她了。
她正蹲在地上,安慰着一个不停啼哭的孩子,然后在将他交还给匆匆前来寻他的母亲后,她仍停留原地,一动不动。
他用尽一切气力排开如山如海阻挡他的人,急急奔向她。
“湘湘,湘湘!你没事吧?”痛楚的焦虑在沙哑的嗓音中显露无遗。
听闻他的呼唤,她没有回头,只是纤细的肩头微微颤动。
“湘湘,你还好吧?”他伸展双臂拉起她,着急地将她转过身。
映入他眸底的是一张苍白的泪颜——苍白、疲倦、惶然、惊惧,她像是压抑了太多、太久,在这一刻,所有的情绪全融在泪水里,一颗一颗,不停坠落。
“湘湘,湘湘,你别哭啊。”他觉得心好痛,她的每一颗泪都像冰珠,狠狠落向他的心,“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展臂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抗拒,泪颜埋入他汗湿的胸膛,哽咽哭泣。
“没事了,没事了。你已经平安回来了,没事了。”他笨拙地拍着她的背,笨拙地安慰她。
“我好……我好怕——”她哽着嗓音低语,双手紧紧拽住他。
“我知道,我知道。”
“我好怕,可是我……还要安慰那些乘客,我还安慰他们……天晓得!其实我比他们还胆小啊!”她蓦地喊道,微微歇斯底里。
“不,你不胆小,你很勇敢。”他温柔地抚慰她,“你很勇敢,而且你平安回来了。”
“不,我不,一点也不。我怕得……怕得要命,我——”她忽地扬起头,透过蒙蒙眼眸望他,“我想起……想起我怀孕的时候,想起我生宝宝的时候——”她一顿。
突如其来的沉静撕扯着徐浪远,他哀伤地望着她朦胧的眼。
她忽然用力地、愤怒地推开了他,甩了甩秀发,朝他嘶吼,“我恨你!徐浪远,我恨你!你知道我刚刚在飞机上想什么?我想起了你,想起我们的过去,想起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还想如果我死了,宝宝怎么办?我想没关系,至少你会照顾他,可他……以后一定会忘了我这个妈妈!他不会想我,根本不记得我的长相。他是我……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啊,可是他不会记得我——”她又哭了,委屈地、悲伤地哭了。“我真恨你——”极度的激动让她的脑子开始晕眩起来,身子也一阵虚软。
徐浪远连忙展臂抱住她。
她试图挣脱,他却坚持不放,于是她开始槌打他的胸膛。
“放开我!”
他不语不动,屹立着由她发泄满腔怒火。
“你来做什么?我生产时,一遍又一遍喊着你的名字……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来?你现在来做什么?我不要见你!不想见你!走开!走开!”她发了疯似地喊。
而他,只是揪着一颗心听着,抬手轻轻将她汗湿的发缯收拢耳际。
她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发泄着、狂喊着、哭泣着,许久,她终于累了,虚脱了,再也寻下出精神与体力来支撑自己了。
于是她身子一软,颓然偎落他怀里。
“为什么?那时候我怎么会想起你?”她喃喃,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说些什么,“为什么——”
她真的不明白,不懂为什么在心绪最激动的时候,她会如此深刻而强烈地想起他?为什么?
那让她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
WWWWWWWWWWWWWWWWWWWWW
他开得好慢。
平静下来后,董湘爱发现自己瘫软在徐浪远爱车的椅背,而他坐在她身边缓缓驾车。
她瞥了一眼,时速才六十公里?而且在高速公路上?
这不像他的作风啊!从前的他只要一有机会,抓准了就是一阵狂飙,不论跑车或摩托车,不论她在不在车上,他飙车的速度总令她心惊胆跳。
可今天他却放缓了车速,慢慢地、平稳地前进,小心翼翼的模样像在推娃娃车。
“车子……有问题吗?”她不禁轻声问他。
听闻她开口,他似乎有些激动,急急瞥了她一眼,“你感觉好多了吗?湘湘。”
“……嗯。”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眼神转为温柔,“你放心好好睡一觉吧,我会慢慢开车的。”
这么说他以这种从前肯定嗤之以鼻的“龟速”前进是为了她?
董湘爱顿时有些茫然,她眨眨眼,感觉方才极度激动的脑子现今仿佛仍然缺氧中。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暖流在胸口翻腾……
“宝宝呢?还好吧?”她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宝宝……前两天发烧了。”
“什么?发烧?”董湘爱不禁拉高声调,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度绷紧。
“别担心。”徐浪远急忙安慰她,“我们去医院看过了,他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究竟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发烧?该不会得了什么病吧?”
“没事,只是着凉了。小孩子身体弱,本来就容易生病,以后小心一点就好了。”
她闻言,容色依然苍白。
他瞥了她一眼,心韵忽地开始急促起来。
这也许是一个机会,也许他正好能藉此说服她,他必须试试……
想着,徐浪远深吸一口气,“湘湘,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
“这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紧紧抓住方向盘,“宝宝还小,需要有人全天候地照顾。”
“可是我已经请了李太太来帮忙了……”
“李太太虽然人不错,但是毕竟不是专业保母,我想我们应该请一个比较专业的保母。”
“专业的?”
“嗯.还有,宝宝现在是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难道你不想……亲自在他身边教他吗?”
“我——”她咬牙,秀眉一紧,“你明知我不可能。”
“可能的。只要你……辞掉工作。”
“什么?”她蓦地扭头瞪他,“你要我辞掉工作?”
他点头。
“不可能!”她毫不考虑,“我不能断了经济来源。”
“经济方面的问题你不必担心。”他连忙说道,“我是宝宝的爸爸,当然会负责他的一切花费。”
“那我呢?”她讥诮地瞪他,“我可不是你的什么人,总不能要你也负责我的开销吧。”
冰淡的回话令徐浪远心一扯,他转动方向盘,将车子开到公路旁,熄火,停下。
“你干嘛?”她警戒地看着他。
“上回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不说话,只是展着一对迷蒙的眸,默默地、幽幽地睇着他。他甚至辨别不出,隐在两汪朦胧薄雾后的是什么,是否如他所期待的,有两簇小小火苗正埋在灰烬下悄悄复燃?
她曾经爱过他,也曾经对他毫无感觉,用那对波澜不兴的水眸静静面对他。
可方才在机场时,她却是恨他的,那么久以来的漠然与冷淡崩溃了,她对着他哭泣,对着他怒吼。
她恨他,她恨他——当他听着她冲着他如此狂喊,当他看着她淡漠的容颜终于显现激动,他伤感、痛苦,却也不禁有些高兴。
是的,他高兴,为了她恨他而高兴,为了她“还肯”恨他而高兴。
她恨他,表示她对他还有感觉,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迫不及待要牢牢抓住。
“给现在的我一个机会吧,湘湘,求你。”
“……不。”
低微却清晰的回应如丧钟,在他脑海不停回响。他不敢相信地瞪她,心痛又愁苦地瞪她。“为什么?湘湘,为什么你一定要这样折磨你自己?要这样折磨我?刚才的事难道还不够吗?你还要飞吗?还敢飞吗?”
“这是……我的工作。”她苍白着脸,嘴唇倔强地抿着。
“如果你非要工作,转地勤也可以啊,算我求你,别再飞了好吗?”
“我需要钱……”
“我可以给!宝宝的生活费、教育费,他的一切开销你都不用担心,你只要照顾你自己就好了,湘湘。”
“我——”她握紧双拳,极力克制颤抖的身躯,“我们不需要你。”
“湘湘!你——”他瞪视她,简直无法再压下心海强烈翻涌的浪潮。她为什么这么倔?这么好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你是不肯给我机会,还是不肯给自己一个机会?你明明对我还是有感觉的!为什么不承认?”伤痛的嘶吼在车厢里回旋,他握拳用力击打车窗,像只掉入陷阱的野兽,既愤恨又痛苦。
“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你不要……自以为是。”她颤着嗓音。
说谎!她在说谎!
发红的眸瞪着她不敢直视他的眸——她为什么不敢直视他?怕他一眼就认出她倔强的谎言了吗?
“总之,我不会再让你上飞机,湘湘。”他咬牙立誓。
他不能再让她上飞机,不能让她和自己再次承受那仿佛会将人噬进无边地狱的恐慌和惊惧。
他不能!
XXXXXXXXXXXXXXXXXXXXX
“湘爱,你还打算飞?”汪明琦问,望着端着一杯红茶坐在沙发上的董湘爱。
“嗯。”董湘爱点头,恍惚地啜了一口热茶,“公司体谅我们上回受惊了,特地让我们休息一个月。”
“你不怕?”
“公司安排了心理疗程,挺有帮助的。”
“可是——”短短一个月便能让受创的心灵愈合伤痕吗?
“别为我担心,明琦。”
就是这样坚决的神态才让人担心啊。汪明琦叹息,正想再说些什么时,门铃忽地响了。
“我去开门。”董湘爱搁下茶杯,从沙发上起身,拉开大门。
是提着水果篮来看她的殷贤禹,他身旁还站着穿着绿制服的邮差。
“小爱,有你的挂号信。”殷贤禹低声道,嗓音蕴着某种不祥。
董湘爱呼吸一停,眸光落向邮差手中拿着的制式信函,立刻明白那是什么。
她签了名,颤手接过,深吸了一口气后才以最慢的速度展开。
“是什么?”望着董湘爱读信时苍白的容颜,汪明琦也明白不妙,连忙站起身。
“是法院的通知信。”
“通知什么?”
“他们要我一个月后出庭。”董湘爱扬起头,瞳眸点亮激愤火光,“徐家想要孩子的监护权。”
“什么?”汪明琦一惊,愕然瞥向殷贤禹,后者凛着下颔,一语不发。
“他真的……真的这么做了!”一字一句自董湘爱齿缝中进落,蕴着无限恨意,“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逼我跟孩子回到他身边吗?”
“湘爱,别激动。”汪明琦连忙走向她,伸手拥住她颤抖的肩,“我相信浪远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他只是太绝望了,你知道,他一直不想让你再上飞机,又想不出办法阻止你,所以……”
“不要帮他说话!明琦,他不值得!”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想你们冷静下来谈一谈。跟他谈谈,湘爱,别真闹到对簿公堂。”
“要上法庭的人是他,不是我!”
“湘爱——”
“该冷静的人是徐浪远。”一直默然不语的殷贤禹忽然插口,“他太过分了,竟然用这种方法来逼小爱,难道他不晓得这么做只会伤害她吗?”
“贤禹!”汪明琦蹙眉,“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松开好友,她窈窕的身子逼临殷贤禹,正想质问他时,董湘爱坚决的嗓音阻止了她。
“禹哥说得没错。”
看来就这件事,他们两人已经达成共识了。
望着殷贤禹鼓励似地紧紧握住董湘爱颤抖的手,淡淡的刺痛蓦地袭上汪明琦的太阳穴。
她忽然很想抽烟。
“禹哥,你认识什么好律师吗?”
“当然。交给我吧。”
在殷贤禹揽下委托律师的重责大任时,汪明琦明白一切已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只希望,这件官司不会让任何人后悔。
第十章
他做得……没错吧?
为了不让她再上飞机,这样拿孩子的监护权牵制她,她会不会因而更加恨他了?
当然会的,肯定会的。
想着,徐浪远不禁涩涩一牵嘴角。
听说殷贤禹为她请了个业界十分有名的律师,看来她是决定与他相抗到底。
不过他们徐家的律师也是很优秀的,优秀而无情,只要他决定接下案子就一定会胜诉。
所以他毫不怀疑自己会得到宝宝的监护权,更何况经济方面的条件也是法官会予以考虑的因素之一,在这方面,他占有绝对优势。
他赢定了。
她应该也知道。
可他不懂,她明知自己会输,为什么还要坚决与他抗争?为什么不肯接受他开出的条件,宁可对簿公堂?
她究竟还要倔强到什么地步?
“……来了。”律师轻轻在他耳畔低语,徐浪远定了定神,果然望见董湘爱缓缓步入法庭的身影。
她也正看着他,明亮的眸燃烧着熊熊火焰。
她恨他。
确认这一点,徐浪远不知道自己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他只能僵坐在椅上,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捏住大腿肌肉。
辩论开始了,双方律师各自陈述理由。
董湘爱的律师动之以情,以母亲怀胎十月的辛苦为出发点,试图打动负责仲裁的法官,他说,宝宝的父亲既然曾经背弃过他们母子,现在就没有资格争取监护权。
而他的律师则故意以平淡的口吻带过两人之前的误会,把重点摆在他现在的尝试弥补,他说,他现在只是一个渴望担起责任的父亲,他愿意也有能力给予孩子安定的成长环境,也承诺定期给母亲赡养费。
如果孩子的母亲肯答应,他十分愿意娶她。
“……审判长,孩子的母亲是个空中小姐,她的工作性质太危险,一个月前,她执行勤务的班机甚至遭歹徒放置炸弹。请试着想想,如果她无法从那次意外中平安归来,那么孩子的生活由谁来保障呢?”律师清朗的语音在室内回荡,震动了空气,震动了法官,也震动了徐浪远。
他握紧双拳,不觉望向董湘爱,知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肯定正中她的心。
果然,她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得吓人。
“……我的当事人是孩子的父亲,他愿意担起这个责任。为了孩子着想,也为了不让孩子的母亲如此辛苦,我恳请庭上将孩子的监护权判给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当事人。”
一言定江山。不需要等到第二次开庭,徐浪远现在就能预期法官的决定。
年逾四旬的女法官似乎很为董湘爱曾经在那架飞机上服勤一事感到震惊,架起眼镜,仔细翻阅陈述状。
“董小姐,看来徐先生开出的条件相当不错,你为什么不肯接受呢?”阅读完毕后,她抬头,缓缓询问董湘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