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着,一面比着手势,情绪看来相当激动。
任无情没说什么,默然凝望她一会儿后,摘下眼镜搁在办公桌上,双臂缓缓往前一伸,握住女郎纤细的肩头。
她像是忽然一颤,嘴唇不再吐出激烈的言语,偏过脸庞,垂下头。
殷水蓝这才认清她的长相。
嵌在一头染成咖啡红的俏丽短发里的,是一张同样俏丽的容颜。
黛眉浓密有致,眼睫纤细微卷,贝齿轻轻咬着的唇瓣弧形优美,宛若出水樱桃。
女郎虽是面对着殷水蓝的方向,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她专注的视线,螓首一径低垂着。
任无情又对她说了几句话。
终于,她扬起一张清秀容颜。
殷水蓝一怔。
那细腻莹白的颊畔竟像是沾染着泪痕的。
她看着任无情,良久,水红的唇再次微微颤动。
而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仿佛一震,清丽面容更加苍白,窈窕的身子则微微一晃,步履不稳。
仿佛过了一世纪之久,她终于旋过身子,踏着缓慢的步伐,迷茫离去。
殷水蓝震惊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究竟是谁?
为什么她的情报里从未显示这名女子的存在?她与任无情的关系肯定非比寻常,否则不能这样突如其来地直闯他办公室,还令他突然中止重要会谈。
她为什么哭?
为——任无情?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殷水蓝想着,眼神莫名所以地直瞪前方,而一颗心,乱了。
“方才忽然闯进你办公室的——是女朋友?”
“什么?”任无情一愣,从菜单中抬起头来,跟著有一秒钟的失神。
他看着殷水蓝,看着她总是一贯漠然无表情的端丽脸庞,看着那对水灵灵、幽茫茫的黑玉。
“是女朋友吗?”她再问一次,右手优雅地端起玻璃水杯,菱唇浅啜一口。
“啊,你说羽纯?”他凝聚失散的心神,停顿数秒,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也曾经是——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她问,扣在手中的玻璃杯似乎微微一阵晃动,水面微微起伏。
“两年前吧,我们有过婚约。”
“是吗?”她忽地默然,仿佛咀嚼着他话中之意,接着墨黑眼睫微微一扬,“后来呢?”
“我们解除了婚约。”
“为什么?”
他耸耸肩,“本来就是一桩考虑不周的婚事。”
她凝望他,好一会儿,“傲天好像就是两年前离开台湾,到英国去的。”
她说着,仿佛漫不经心,他却蓦地神经一绷。
她察觉了什么吗?
任无情眉峰一蹙,湛深的黑眸停定她细致容颜。
她依然故我,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然的。
但他却敏感地察觉她的问话若有深意,“这就是你今晚邀我共进晚餐的原因吗?”
“不错。”
“你想知道为什么傲天忽然离开台湾,到英国去?”
“嗯。”
“为什么?”
“傲天是整型外科医生,当时在台湾已有一定的名声与事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离开台湾,在伦敦定居。”
“他一向喜欢伦敦。你大概不晓得吧?我们兄弟俩在中学以前是在英国读书的,在伦敦近郊一所贵族男校。”
“是啊。”她点点头,仿佛表示同意。
他却看出其间的不以为然,“你觉得原因不这么单纯?”
她沉默数秒,“我总觉得他是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
我不知道。”她摇头,“只知道他心里一直搁着某件事,或者一一某个人?”
任无情一震。
她实在敏锐,秀外慧中,不是个寻常女子。
傲天确实不是无缘无故离开台湾的,他确实是在逃避,逃避他这个弟弟,还有羽洁。
薛羽洁,羽纯的妹妹。
她是他两年前选择演一出戏,和羽纯订立婚约的主因。
只可惜他虽然与羽纯订了婚,傲天仍是选择离开台湾,孤身旅居伦敦。
他担忧这个一向放荡不羁的哥哥,明白他表面上纵横得意于情场,其实一颗心一直是系在羽洁身上的。
两年前羽洁没有选择他,对他而言绝对是个严重的打击。
直到数星期前传来他与段水蓝在英国订婚的消息,他这个做弟弟的才算松了一口气。
水蓝是两年间唯一能敲开傲天心房的女子,能令傲天向她求婚,可见他重视她的程度。
傲天肯定是爱她的,不该让从前的事扰乱她一颗心——
“你想太多了,点菜吧。”他轻柔地,微微一笑,“应该饿了吧。”
他是因为傲天才解除婚约的。
殷水蓝端起精细的骨瓮咖啡杯,浅浅啜了一口。
杯缘弥漫的热气温了她微凉的脸颊,也在瞬间迷蒙了她的视线。
她眨眨眼,脑海不知不觉又掀起困扰了她整顿晚餐的思潮。
他是因为傲天才解除与那个女人的婚约的。她猜想着,而且愈来愈确定这样的可能性。
不是吗?在初认识傲天时,她便直觉地感到他心底藏着某个秘密,而随着与他相处的时间愈长,她逐渐确定那秘密是关乎一个女人的。
一个任傲天十分十分在乎的女人。
他是那么在乎那个女人,以至于之所以决定与她订婚,也是希望自己快快忘了那个女人。
就是那个芳名羽纯的女人吧?傲天一直念兹在兹的,应该就是方才那个出现在任无情办公室的美丽女子。
可惜那女人爱的却是他弟弟,准备结婚的对象也是他弟弟。
所以他才决定离开台湾?
他想逃避最爱的女人准备与亲弟弟结婚的事实,而任无情却也察觉了哥哥的心思,故而毅然解除婚约。
是这样吧?两年前的一切该就是她在脑海里推演的那般。
一个为了弟弟放弃爱情的哥哥,一个为了哥哥放弃婚约的弟弟。
一念及此,殷水蓝唇角不觉一扬,弯起半嘲讽的弧度。
多伟大的亲情!
对这两个男人而言,手足之情一向是最重要的,为此,他们不惜放弃女人,放弃爱情。
她终于找到了,终于找到任无情的弱点,找到能够确实打击他的方法。
那就是令他再度遗憾。
让他再度爱上他哥哥深爱的女人。
让他爱上她……
“你在想什么?”温煦的语音拂过殷水蓝耳畔,她扬起眼眸,唇边若有似无地荡开一抹浅笑。
淡淡淡淡,如梦似幻的微笑。
任无情一愣,瞪着那抹突如其来的微笑,呼吸一紧,心神被夺去片刻。
仿佛是永远,又仿佛只是一瞬间,那微笑逝去了樱唇静默,不曾翻飞任何弧度。
她真的笑了吗?
他发现自己无法不思索这样的问题,方才突然映人他眼瞳的甜笑短促得像一场梦,一个幻觉。
那不是普通的微笑,眸中瞬间点燃的光彩也不是寻常眼神。
那是漫不经心的浅淡甜笑,璀亮又迷蒙的眸子荡漾的是勾魂幽媚。
是啊,那瞬间浮现她容颜的神情,是能摄人魂魄的妩媚,是能令人心跳加速的艳美。
她是很美,从傲天寄回家的相片里,他第一次体认了她的美。
当时他便认为她不愧是能与傲天外表相匹配的端丽佳人。
到机场接她那日,他心神更有片刻不小心跌入镶嵌在她清丽容颜中的深邃墨潭。
她很美,而且有一对不寻常的瞳眸。
这是几天来他对她的认知;他以为她是美丽的、淡漠的,不轻易显露自己情感的内敛女子。
她是性格如冰的女子,和傲天火似的脾气,正是两种极端。
他一直猜不透的是,冰与火究竟是有了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而能融合在一起?她与傲天究竟是怎么坠入情网的?
他只以为她是性情冷淡的女子,却没想到那张宛若冰雪般沉静的容颜荡起浅笑时竟会如此烟媚迷人。
他只知道她恍若寒潭的眼眸总会蒙上薄薄一层迷雾,却没料到那层薄雾偶尔会转成水烟,氤氲着诱人媚态。
那一刻,她仿佛由一块寒冰消融为水,一汪清柔的水,荡漾着妩媚清波。
殷水蓝——他凝望着她,胸腔忽地漫起某种迫切的期盼,意欲得知她的一切。
“水蓝,那一晚,你曾经说过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他终于问出口。本来认为并无必要探问她过去一切的,她是傲天的未婚妻,未来的大嫂,他只要在这段期间替哥哥好好照顾她便是了。
他认为自己只需要认识现在的她。
但现在,心情忽然变调了。
“我是这么说过。”殷水蓝轻轻颔首,纤纤细指扣着咖啡杯,有意无意地把玩着。
“过得好吗?”
“什么?”她蓦地扬起眼睑,怔然的眸光迎向他,仿佛困惑于他突来的问话。
“过得好吗?”他再问一次,微微沙哑的嗓音蕴着浓烈的关怀。
“你问我——过得好不好?”
“告诉我好吗?”
“殷水蓝,学校推荐科学夏令营的名额还有一个,你愿意去吗?”
“我?”被意料不到的问题震惊了心神,她情绪有瞬间动摇,差点把持不住一贯的平静淡漠。
“是啊,你数理成绩一向是全校数一数二的,校长说想推荐你去。”级任导师看着她,虽是提供建议,语气却淡然冰冷。
老师不喜欢她。
她盯着班导师,嘴角淡淡撇开带着嘲讽意味的冷冷弧度。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成天冷着一张脸,阴阳怪气的女孩子。
“怎么样?你去不去?”导师见她久久没有回应,有些不耐烦起来,“七月十五日开始,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她可以赚进至少两万块新台币。
“不去。”
“不去?”导师瞪大眼睛,提高嗓门,仿佛很为她的不识相感到不可思议,
“那么好的机会,你不去?”
她依旧摇头。
一旁等着取作业的班长插口,“老师,你忘了吗?殷水蓝住孤儿院,哪有钱参加夏令营?”
“啊,是这样吗?我差点忘了。”导师点头,朝一向最疼爱的学生送去一抹温柔浅笑,回头望她时面色却又重新一凝,“如果是因为钱的问题,你大可不必担心。这个夏令营是教育部赞助的,免费。”
她倏地凝眉,“我不想去。”
“真的不去?”
“不去。”唇边吐出斩钉截铁的拒绝。
“好吧,随便你。”导师瞪她一眼,接着转头望向在学校一直以聪明美丽又乖巧闻名的模范生班长,“那班长去好了,是难得的机会啊。”
“真的吗?我可以去?”
“当然喽,老师本来就想推荐你……”
她默默看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人交换着灿烂的笑颜与愉悦的对话,一股浓厚的厌恶感蓦地攫住她,她嘴角一扬,带起淡淡嘲讽弧度,纤瘦的身子则往后一旋,飘然离去。
没想到才刚刚转过回廊,号称校花的班长叶心穗便追上了她。
“真可惜啊,殷水蓝。”叶心穗开口,嗓音轻轻柔柔,“参加科学夏令营这么好的机会,你竟然不能去。”
她冷然瞥她一眼,“我不想去。”
“是不能去吧?叶心穗回望她,唇边泛起了然微笑,温柔的嗓音淡淡蕴着嘲弄,“我知道你暑假的时候还得打工。”
她不理她,加快了步伐。
叶心穗却不识相地迅速追上,“我看到了哦,你每天放学都要到超市打工吧?好几次都看见你在那边点货报货,就连礼拜天也是。”
她停住步履凝望叶心穗,“我不晓得班长竟然也会上超市那种地方。”一字一句,语气仍是一贯的毫无起伏。
但叶心穗却聪明地听出其间的讥讽,“我去买东西啊,有一次还是跟英宗一块儿去的——李英宗,你认识吧?”
“我有必要认识他吗?”
“他是上一届的学长啊,第一名毕业的。”
“哦?”
“他现在念建中,所以我也打算考北联,念北一女。”
“是吗?”
“你呢?你该不会——也打算考北联吧?”叶心穗望她,神态忽然抹上了某种不豫。
叶心穗原来喜欢李英宗?
她倏地领悟,突如其来地想笑,“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英宗这么说的。”叶心穗咬着唇,纵然极力假装平静,飘忽的眼神仍是泄露了淡淡的不确定与浓浓的妒意。
“他那么说?”她忍不住挑眉,“他那么说我就得那么做?”
“你——”
“替我告诉李英宗一声,我对他没有兴趣,他毕业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叶心穗闻言,面容忽地刷白,“殷水蓝!你——”她瞪着她,似乎想抗议什么,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她望着她忽白忽红的面孔,唇角冷冷一撇,心电一闪,索性在那个不知死活胆敢尝试戏弄她的少女心上再狠狠划上一刀。
“顺便告诉他,以后别没事便回台中来到超市烦我,我不像你叶心穗有钱有闲,可没空理他……”
殷水蓝嘴角冷冷一撇。她过得好吗?
当然好!她懂得保护自己,决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刺伤她。
他以为她过得不好?以为她在孤儿院长大,便会像个小媳妇般受尽周遭人欺凌侮辱,楚楚可怜,还一声也不敢吭?
他以为她是那种软弱的女人?!
那样温柔的眼神,那样轻缓的问话,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刺伤她的模样,他怎么着?以为自己在揭她覆盖得紧密的伤疤吗?
他错了!
她殷水蓝不是好欺负的,一向主张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所以她才无论如何也要接近任家人……
“我过得很好。”她轻轻开口,尽量维持语气的淡然,“或许你觉得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一段不堪的过往,但我过得很好。”
“是吗?那么你一定十分坚强。”
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她?用这种又是怜惜又是同情的眼神?她讨厌他人莫名的同情,尤其这同情还来自于一个任家人!
“我有必须脆弱的理由吗?”
他没回应,只是默然凝望她。那眼神如此深刻慑人,仿佛蕴着千言万语。
不——别这么看她,别用这种让人心头发颤、脊背发凉的目光,她痛恨那样的目光!
厌恶之极。
“我们走吧。”她蓦地起身,嗓音莫名的尖刻冷涩。
第三章
黑色加长型劳斯莱斯蜿蜒而上,转进任氏豪邸前阔朗平整的大路。
车体虽然庞大,却不笨重,前进步调轻盈而平稳。这样的轻盈平稳一方面固然可归功于名牌轿车的超优性能,位于驾驶座上操控自如的司机亦功不可没。
他为任家服务超过十五年了,不仅练就一身高超的驾驶技术,对每一位任家人的脾气性格亦了若指掌。
就譬如目前坐在舒适后座的任承庭,他的性格冷酷,脾气又如烈火一般,接送他时得格外小心翼翼,只要一个颠簸,后头便可能射来让人背脊发凉的目光。
所以他现在格外专注,全心全意。
他专注到就连任承庭锐利蕴怒的嗓音一阵阵从后头传来,依然毫无所觉,置若罔闻。
“今天已经十六号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办好……我不听任何借口,他们如果硬是不肯让出土地来,就试试别的手段……什么手段还要我教你吗?你第一天在我底下做事?我再给你一星期,一星期后我要看到合约躺在我桌上,要不就是你的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