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还能如此冷静?我是伤害你妹妹的人啊。”
“结果却伤害了你自己。”他接口,腔调依旧冷静,神情却抹上浓浓不忍。
她咬紧牙。
“这样的报复结果只伤害了你自己。”任无情不顾她的沉默,径自继续说道,“你想伤害澄心,故意挑起她的妒火,却反而令她失去了理智,把你推下楼去。”
他摇头,凝望她的面容严肃,“你差点摔伤自己的脊椎,你知道吗?要是真的摔伤了,可是会一辈子瘫痪的,你懂不懂?值得为了报复我们而赔上自己吗?有必要吗?”他低喊着,语气逐渐激动起来,“你有可能赔上自己一条命的,水蓝!”
他望着她,神情急切激昂,而她却只是一贯的漠然。
他感到失望,“为了复仇,你不惜牺牲自己吗?”
“我早有心理准备。”她倔强地回应。
这样的倔强激起了他的怒意。她明明害怕的,明明压抑了满腔恐慌与不安,却总要在表面装出这样的神气镇定与冷漠!
“你以为这种不惜牺牲自己的复仇很伟大吗?你以为你那些死去的亲人会因为你为他们复仇便因此得到安息吗?”
“他们会的——”
“不,他们不会!他们要的是你在这世上快快乐乐地活着,而不是为了报复,将自己推落地狱深渊。”
“我早已经在地狱了……”
“你又要说自己早已经沉沦,没有人可以救你了吗?”他截断她,黑眸灼亮,闪着烫人火焰,“我不信。水蓝,即使你真的已经堕落地狱,我拼了命也要把你拉回来。”
“你——”她瞪他,只觉不可思议。
“我是认真的,水蓝。别质疑我,我一向说话算话。”他深深望着她,神情与语声同样坚定。
而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他的坚定,只能怔然望他,心神迷惘。
“你的经纪人告诉我你准备搬离任家?他突如其来一句。
她怔然点头。
“想逃离我?”他敏锐一问。
她蓦地呼吸-紧,咬牙,“我不该吗?你知道了我的身世,看透了我的真面目,我还能不离你远一点吗?”
他不语,默然凝定她半晌。“你不必逃离我的。”
他嗓音沙哑,手臂一伸,轻轻抚上她沁凉的颊。
她身子一颤。
“你不必逃离我,水蓝,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她怔怔望着他,嗓音梗在喉头,“是我伤了你。”她颤着声调,氤氲着蒙蒙雾气的眸子凝睇他好一会儿,“你也是我复仇的对象,无情,你也是……”
“我知道。”他微微地笑。
黑眸中的雾气蓦地散去,绽出慑人的清亮,“为什么你还能如此镇定?”
“因为我感觉到了。”
“什么?”
“我感觉一一你喜欢我。”
第七章
我感觉你喜欢我。水蓝,我想你对我产生了感情。
整夜,他低沉微哑的嗓音不停在她耳边回旋,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而她快疯了,被那样自信又深情的宣言夺去了所有的镇静。
她没有,她根本不喜欢他!是他误会了,自以为是,胡言乱语!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想着,她星眸回斜,凝上了他在一旁静静打着盹的俊颜。
那张线条分明的脸,清醒时温文中蕴着锐气,沉睡时同样温文,却因为黑眸蕴含的英睿隐去了,神态添了几分男孩似的稚气。
而那性格有致的嘴角甚至是微微弯着的,抿着某种淘气况味。
殷水蓝望着,不禁刹那失神,怔然于那从一个完全的男人身上流露出的少年气韵。
他是个男人,可睡颜却像个少年,致命吸引着她倔强的神魂。
她蓦地掩上眼睑,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她在欺骗谁?这样的心悸,这样的失神,这样莫名难喻的心疼与宠爱——她怎还能欺骗自己对他没有感觉,欺骗自己不曾为他动情?
他说的没错,她早爱上他了,在她自己发现之前。
或者,也在他发现之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为他动了一颗冰心呢?是那个在任家楼顶,他沉痛着神色语气宣称要拯救她免于受伤的漫漫黑夜?或是那个她从噩梦中惊醒,企图勾引他却被他拒绝的夜晚?又或是在任家第一夜,他细心为她捧来热牛奶当时?
或者,都不是。
或许是在更早以前,在她十三岁的那个灰色雨夜,他坚定拒绝一个沉沦少女的性邀约时候。
是的,他正是那夜那个第一个经过她面前的青年,正是那个她从来不曾想过竟会不对她怀有非分之想的青年。
当过往的记忆重现她梦境,当梦中青年的容颜与他的发生了重叠,她终于认清,原来他正是十二年前曾过境她人生的俊朗青年。
他与她虽然只有那夜匆匆的一面之缘,虽然他早已不记得她,但他修长挺拔的形影却深深烙上了她心版。
他解救了她——或许无法拯救她堕落己深的身躯与灵魂,却融化了她冰心一角,令她对自己灰暗的人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
他温柔真切的关怀,热情诚意的安慰,说服了毫无求生意志、宛如一具行尸走肉的她,原来还有一点点苟活在这残酷世界的价值。
她还是她,纵然身躯是不洁的,心灵却是纯洁的。
他那么告诉她,鼓励她提起勇气逃脱那些人为她的身躯与心灵设下的牢笼,到另一个地方开始崭新的生活。
所以她才会遇上韩影,开始了在孤儿院寄宿的少女生涯。
他改变了她的人生,让她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讽刺的是,当她这些年来,利用复仇的意念一点一滴凝聚自己的人生意义后,却发现他竟是她的仇人之子。
那夜,他说服她相信自己的灵魂依然洁净,但这十几年来强烈的复仇意志却一分一分驱使她的灵魂堕落沉沦。
她已无法回头。
任傲天、任澄心,尤其当她见到任承庭那张贪婪狡狯的脸孔时,身心便会被一股庞大的憎恨火势紧紧围困。
她无法挣脱这样的复仇烈火,也不想挣脱,她想亲手毁灭他们,迫切地想让他们尝到殷家人曾经经历的无尽苦痛。
她想伤害他们,伤害他们每一个人,包括任无情。
在她一颗心还不曾完全为他迷惑彷徨时,他曾经也是她极力想伤害的对象。
她想诱引他爱上她,让他再次经历抢去哥哥爱人的痛苦滋味,让他自责自苦,鞭挞自己的身躯与心灵。
她想那么做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他不经意的温柔体贴而心动?
为什么他竟会是十二年来一直活在她记忆里的那个俊朗青年?
为什么?
如今,她该怎么继续对他的家人进行报复?该怎么强迫自己继续伤害他的家人、伤害他?
如果不继续报复,她又怎能对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们痛苦的灵魂得到安息?怎能让自己十二年来咬牙撑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义?
怎能说服自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还有继续活着的意义吗?
☆ ☆ ☆
她出院了!
她竟出院了——该死的!她的伤还没全好呢,身骨也还虚弱得很,这样的她一个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任无情咬着牙,电话一通又一通的拨,抑制不住心内的强烈焦急。
她没有回任家,也不曾去工作。
“服装秀下礼拜就要上场了,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失踪?”
她的经纪人气急败坏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对着话筒当场就进发一阵低吼,“该死!她受伤失踪了,而你只关心她能不能继续工作?”
吼完了,骂完了,满腔怒意却仍不曾稍稍得到纾解。
他不曾这样的,对着一个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温和与冷静。
可他现在却那么做了,不仅对陌生人厉声咒骂,连自己公司无辜的员工也难免受他不稳定的情绪波及。
一整天,他一径摆着阴沉的脸色,连主持会议时,现场的气氛都严重低迷。
聪慧的秘书赶忙替他取消了几个重要行程,以免难看的脸色得罪了客人。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还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只想着受伤未愈的殷水蓝究竟一个人躲到哪里去了?
终于,一通及时的电话稍稍化去了他面上的浓重阴霾。
他不发一语,听着由话筒传来的男人语声,刚刚离线,挺拔的身躯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挂在架上的西装外套,跟着迈开坚定步履。
如风的身躯卷过办公室,带起众人面上淡淡惊愕。
☆ ☆ ☆
风起了。
雨丝,轻轻密密扬起,漫漫织起浅灰色帘幕。
帘幕,罩落了女人纤细颤抖的身形,朦胧了润湿黑发框住的一张绝丽美颜。
烟雨蒙蒙中,只依稀看清女人苍白端丽的菱唇正微微颤动着,对着面前蔓生着青草的陵墓倾诉着什么。
微风一吹,送过来女人的喃喃低语。
“爸爸、妈妈、弟弟,你们说我还有活在这世上的理由吗?”
细颤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蓦地双膝一软,跪倒坟前。
“我没办法再继续了,没办法伤害他的亲人,因为我不想伤害他,不想让他跟我一样痛苦……”她掩住脸,纤细的肩膀抖颤着,像不堪风雨摧残的花朵摇摇欲坠,“我心软了,对我们家的仇人心软,对我应该矢志摧毁的对象心软,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她低低呐喊着,细弱的嗓音在风中支离破碎,正如她一颗残破不堪的心。
大雨,没办法冲去她一腔悲愤,眼泪,没办法倾泄她满怀悔恨。
“我是不是不该再继续活着了?”
她泣喊着,破碎的嗓音震动了天听,更震动了悄悄朝她苍灰色的倩影行来的任无情。
他瞪着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闻的。
她想死?
不行!怎么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头?
她不能死。她不该受这样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该如此悲伤悔恨。她的身子——不该如此纤细瘦弱,仿佛随时会消逸于这尘世之间。
他冲动地伸出手,试图抓住她恍若逐渐消失的身子。
“水蓝,别这样,别这么说,别那么想。”他喊着,嗓音急促剀切,激动无伦,神智却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只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飘渺。
“求求你别那么说,别胡思乱想……”他低沉喊着,湛眸凝定她苍白的侧面,而后者,感受到他热烈灼烫的眸光,扬起一张细致丽颜。
“无情——”她低低地、哑哑地唤了一声,沾染灰色雨丝的脸庞笼着浓浓哀伤,黑眸漫着水烟。
他心疼地望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出医院?你的身子还很虚弱。”
她摇摇头,无力地弯弯嘴角,“我想来看看我的家人。”
“我想也是。”他哑声回应。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会来祭坟,他也不会请侦探社的人立即为他查出殷家坟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
幸好没有太晚——
他梗着呼吸,湛眸贪婪地饱览她清丽的五官,确认她真的存在他面前才勉强稍稍转开视线。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
“那是香水百合,我妈妈最喜欢的。”她跟着他调转眸光,颤颤悠悠的嗓音扬起,“小时候,我父亲经常在回家路上买上一大束送我母亲,她会好高兴好高兴地接过花,插在她最钟爱的水晶花瓶里,开花的时候会满室生香……”她顿了顿,遥远的神情像坠入了遥远的过去,“妈妈会笑得好灿烂,爸爸、弟弟、我,都好爱看妈妈那么开心的模样——”
遥远空灵的语声令任无情蓦地心酸,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那一年;爸爸因为工厂的问题经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妈妈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气,狠狠打了弟弟一顿,我挡在弟弟身前,不让他打,两个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妈妈回家后救了我们……”她失神地说着,忽地一阵颤抖,双手不觉紧紧环住自己的肩。
他察觉了,脱下西装外套,轻轻裹上她。
她忽地转头,伤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忘不了他们,不能对不起他们,十几年来我一直想为他们报复任家,我就是为了这个目标才能活着,可现在我却做不到了,我做不到……”
他心一紧,“因为你不想伤害我吗?”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离他的注视,但终于勇敢地迎向他,“没错。在这世上,我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他震撼了,“水蓝——”
“因为你是那个十二年前让我有勇气面对自己的人。”
他一愣,“我不明白。”
“记得吗?十二前一个下雨的夜晚,有一个少女拦住了你,问你想不想要她?”
“想不想要她?”
“是啊。”她惨澹地笑,“她要你用钱买她的身体一晚。”
他怔然,脑中记忆体急速运转,终于,灵光一现。
“你就是那个女孩?”
她默然点头。
他失神,“我没想到是你——”
“对你而言,我只是你在路边偶遇,一个身世可怜的少女。但对我而言——”她望着他,更加放轻音量,“你却是当时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点光亮。”
“光亮?”他怔然重复,心海逐渐掀起了狂乱波涛。
她真诚的告白激动了他,回溯记忆,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个雨夜,那个霓虹灿烂的雨夜,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开口要他买她一个夜晚。
他还记得那对失了焦的眸子,那没有希望、毫无梦想的眼神——原来就是属于她的。
天。
他早该救她的,那个时候他就不应该轻易让她逃离自己的!
他强烈自责,极度的懊悔攫住了他。
如果他当时能保护孤立无援的她,或许她可以少受这十几年的折磨。
“对不起,水蓝,我没想到……我那时就应该帮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满蕴恼恨。
“不,你没错。”她摇摇头,淡淡一笑。“是我逃离了你。是我不敢再面对你那张善良热诚的脸孔,匆匆逃离了你。”
“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逃离了他们,遇到一个住在孤儿院的少年,他带我回到那里。”
所以,她才在孤儿院找到了临时遮风避雨之处。
他蹲下身,坚实的大手握住她冰凉异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
她亦回望他,唇角浮漾着浅淡微笑,终于,缓缓一敛。
柔荑抽离了他,探人颈间取出一条链坠。
链子是细致的白金,精巧地坠着一方银边的黑色表面,在蒙蒙雨幕,表里嵌着的细碎钻石绽着银色璀光。
他蓦地睁大眼,伸手拉过那似曾相识的表面,“这是——”
“你的表。”殷水蓝低声说道,“当时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我,包括这只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