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能如此冷静?她……一点也不在乎吗?
他瞪着她,瞪着她朝杰生浅浅一笑,轻轻颔首暗示杰生离去,留他们两人独处。
而杰生也接收到她的讯息,点点头,迅速退离。
他一走,起居室的气氛顿时随之沉寂。好半晌,两人只是默默对望着。
薛羽纯首先开口,“你跟羽洁谈过了?”
任傲天点点头。
“谈些什么?”
“也没什么。”他淡淡地,下意识地无法对她说实话,“她从日本拍完戏回台湾,听说我受了伤,所以赶来看我。”
她听罢,沉默半晌,“只有这样?”
他蹙眉,“不然还要怎样?”
“她没告诉你,她还是在乎你?”
“什么?”他心一跳,震惊她的一针见血。
她凝睇他,深邃的黑眸忽地蒙上一层薄薄雾气。
那是什么?像是淡的忧伤……但怎么会?
该死!他无法认清。
“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
“羽洁还爱着你,傲天。”她低低地、幽幽地说道。“不然她不会听到消息立刻赶来。”
他蹙眉,眸中燃起火苗,某种酸涩的感觉忽地攫住他,教他无端地想发脾气。“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不?”
“为什么要说羽洁还爱着我、还在乎我?难道你不——”他忽地梗住,怔然望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心头这纷乱难解的滋味是什么?
“羽洁爱的人是无情。两年多前她亲口对我说的!”他忽地拉高嗓音。
“你错了,她不爱无情,她只是……”
“只是怎样?”他瞪她。
她蓦地别过头,“只是一时迷惑而已。”
“什么意思?”
“就是这意思。”她回过头,重新凝定他,面上奇异地染上几分疲倦,“她爱的人是你、在乎的人是你?”
“那又怎样?你要我怎样?我已经死心了啊,经过这两年多的时间好不容易重新调适自己的感觉,怎能凭她一句话又……”他咬牙,蓦地握拳击打轮椅扶手,“你们姐妹俩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总要这样找我麻烦——”
他发着脾气,她却静静幽幽一句话截断了他,“你不再爱她了吗?傲天。”
他愕然,望向她的脸庞忽地抹上几许惊骇。
而那惊骇刺伤了她。“你还爱着她吧?傲天,你从来就不曾忘了羽洁。”
“不,我不爱,我忘了——”
“你说谎。”
“我说不爱就不爱!”他再度发火了,低吼,“你听不懂吗?”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响划破了空气。
两人同时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是薛羽洁,她面色苍白地立在门前,身躯发颤,脚边是碎裂的玻璃相框。
“这是真的吗?”她颤然问,嗓音抖得像禁不住风吹雨打的娇弱玫瑰。
任傲天蹙眉,“羽洁,你……”
“是真的吗?傲天,”她急切地,低细的嗓音自苍白的唇瓣流泄,“你已经不再爱我了吗?”
“我——”他瞪她,话语梗在喉头,心海则掀起纷乱浪潮。
见他迟迟没有回应,薛羽洁蓦地倒退数步,“你不再爱我了。”她喃喃地身躯是遭受重大打击的摇晃不稳。“你已经不再爱我了,而我,却还一直傻傻留着我们两人的相片……”
颤抖的语音甫落,白色纤细的身子忽地软倒,躺落沁凉光洁的地板。
“羽洁!”
“羽洁!”
拔高的男声与女声错落响起,皆是蕴满惊慌。
而软倒晕去的人儿却仿佛已充耳不闻了,清丽的容颜雪白。
身旁,碎裂的相框里镶着的是一对亲密情人带着甜美笑意的合照。
☆ ☆ ☆
她还留着这张相片,还随身带着它。坐在薛羽洁床边,任傲天怔怔地看着那张她十八岁生日当天两人一起到相馆拍的纪念照。
摄影师让羽洁穿上了和服,优雅细致,衣袂绣着美丽粉嫩的花朵。
她笑着,像一朵开得灿烂的百合花。
那是第一回,他见她笑得如此开朗粲美,毫无保留。
她一向是静静的,文雅地坐在一角,躲在羽纯耀眼的光辉下,就算笑,也只是淡淡扬起嘴角。
可那天她却笑得极美,灿烂迷人。
照完相后,他问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好。
“因为我开心啊。”她望向他,眼眸发亮。
“因为今天是你生日吗?”
她摇头,“因为你送我这么好的生日礼物。”
他愕然,“礼物?”
“我们俩这张合照啊。”
“只是一张相片……”
“却是我仅有的、足以纪念的相片。”她幽幽地,突然之间笑容敛去了。“你知道吗?其实从小我就很少照相。”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照我。”
“什么?”他惊怔,料想不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没有人想到要照我。”她垂落螓首,低低幽幽倾诉,“和爸妈出游,亲戚聚会、同学旅行……大家想照的人总是羽纯,第一个便会要求她入境,独照也好、合照也她,她总是有办法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可是她是那么一个高傲的女孩子……”他蹙眉,想起羽纯在学校近乎独来独往的孤傲作风,无法想像她会如此受欢迎。
她是功课好、才华洋溢,但人缘并没有特别好啊。
“她是光彩夺目的。或许无法令人亲近,但就是有办法让大家的目光忍不住追随她。”羽洁轻轻地叹一口气,“就连我,有时候也会看她看呆了。”
他心一紧,不忍她如此惆怅自苦的语调,“羽洁,别这样,你也有自己特别的地方啊。”
“是吗?我可不知道。”她终于仰头,苦涩地一拉嘴角。“我只知道自己就连这张脸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羽洁……”
“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她突如其来地。
“什么?”
“换一张脸。”她冷静地,嗓音清清,黑眸却掠过一丝异采,“我想要一张独一无二的脸,我不想和另外一个人拥有同一张脸,尤其是她。”
换一张脸?
她怔然,惊愕地望她。
她真如此痛苦?和羽纯身为同卵双胞胎的她真如此痛苦?
“为我换一张脸好吗?”她忽地激动起来,沁凉的玉手握住他的。“美一点也行,丑一点也罢,我不在乎!”
“羽洁……”
“傲天,能不能答应我?能不能?答应我好吗?”
她激动的神然震撼了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从不曾见她如此激昂的神色,从来不曾。
她……从来就是那样安静文雅的啊。
想着,他忽然恨起那个令她情绪如此激动的女人。
“我答应你。我会成为最好的整型医生,给你一张独一无二的脸孔。”
他庄严地对她许诺,也真的做到了,成为技术高明的整型医生,名气随着每一回的成功更加水涨船高。
一直到觉得自己的技术可以了,他决定为她整型当作她的生日礼物。
可还没到她生日那天,就听她说了那件令他震惊莫名的事。
她爱上了无情……
任傲天轻轻吐气,眸光从相片中的两人拉回,凝因晕去静静羽洁躺在床上的女人。
那张脸,是苍白柔弱的,透明细致得宛若易碎的瓷娃娃。
一张和羽纯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立体五官,一模一样的晶莹剔透。
可他却知道,当那轻轻覆落的墨黑眼睫展开时,散发的会是完全不一样的光彩与气质。
同学、朋友,常有人错认羽纯跟羽洁,但他却可以清楚地分辩两姐妹的气韵。
就算高中时代,两人留着差不多齐耳的俏丽短发,穿着一样的学生制服,他仍可以清楚地分辨两人。
唯一的一次错认,是他在医院病房醒来的那回,他以为是羽纯救了他,却原来是初次见面的羽洁——
从此,便不曾再错认了。
同学们奇怪他能轻易地认出两姐妹,他却奇怪他们为什么无法认出。
“不过也对,你和羽洁是一对啊,认不出自己的女朋友怎么行?要亲错人可糗大了。”
有时,他们会如此嘲弄他。
他不介意,但有时他们不经意出口的话会让他暗自愠怒。
“不过说实在,她们俩虽然长得一模一样,感觉却差很多。”
“嗯,如果不开口好,一开口就很容易分出谁是谁了。”
“听薛羽洁讲话有时候真会急死人,老是那样细细弱弱的,像蚊子叫。”
“我倒觉得还好,这样柔弱的女生才惹人疼嘛。”
“是吗?我比较欣赏那种女生,干脆大方,多好!”
“听说她总是欺负自己的妹妹。”
“薛羽洁太柔弱了,难怪被欺负——”
男同学们这样的对话总是到此便告一段落。
不是他们不想继续,而是他凌厉的眼神让他们无法继续。
不知怎地,他可以容忍男同学们当着他的面讨论薛家姐妹哪一个比较吸引人,却无论如何不能忍受他们提起姐妹俩冷淡的关系。
那会令他烦躁,无比的烦躁。
而他不明白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他对她们俩那样的关系无能为力。
他无力改善她们的关系,更无法将羽洁从姐姐的阴影下强拉出来。
他也无法时时刻刻保护羽洁,保护她不受羽纯的伤害。
他本来不信羽纯会欺负自己的妹妹的,直到有一回去到薛家,无意间听闻姐妹两人争吵。
“我受不了你了!羽洁,为什么你总要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呢?你就不能坚强一点、活泼一点吗?”羽纯斥道,清清亮亮的语声宛若颗颗圆润珍珠急落玉盘。
“我、我不能……”相对于羽纯的清亮,羽洁的嗓音却是犹疑文弱的,“我不是你……”
“不是我又怎样?你本来就不是我啊,为什么非跟我相提并论不可?”
“你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这么怯生生的模样?活像个受尽欺陵的小媳妇!”
“那是因为我本来就羞怯啊!”仿佛受不了姐姐的厉声责骂,羽洁终于拉高语调,“我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跟姐姐不一样……”说到后来,高亢的嗓音逐渐低微,竟微微带着哽咽。
她哭了。
在一旁凝神细听的他终于真正爆发了怒气,龙卷风似地在羽洁身前落定,展开双臂,为她挡去羽纯凌厉冷酷的眼神。
“你做什么?为什么这样骂她?”他瞪视羽纯,语气冒火。
羽纯仿佛有些讶异他的出现,微微一愣,黑眸掠过数道异样辉芒,跟着,浓眉的眼睫一垂。
“我问你为什么这样欺负羽洁!”
“我没有欺负她。”再抬眸时,黑亮的美眸已恢复平静无痕的清澄。
“还说没有?你口口声声骂她胆小、脆弱,你明知她的个性就是这样——”
“这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你管不着。”
“我偏要管!”他心头的怒火更炽了,“我管定了,绝不许你再欺负她,对她说这种刺伤人的话。”
“你不许我刺伤她?”她冷嘲,“难道你宁可她一辈子如此怯懦怕生,永远学不会坚强独立?”
“她就算一辈子这样也不关你的事。”他以同样冷淡的语气回敬她,“我自会照顾她。”
“是吗?你是她无所不能的男朋友嘛!”她讥刺地。
“怎么?你不服气?”他瞪她。
她亦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半晌,终于清冷扬声,“随便你。你愿意的话尽管这样保护她一辈子好了。”
语毕,她转身就便走,飘然坚定的步伐没一丝犹疑。
不曾犹疑的……她行进的步履总是那么利落飘逸。
她太独立,太坚强,独立坚强得让男人觉得毫无插手的余地——
“你在想什么?”
微微沙哑的语音唤回任傲天沉溺的思绪,他凝神,眸光落定床上那个已张开清亮美瞳的女人。
她展开眼睑,一瞬也不瞬地瞧着他。
“没什么。”他回应,嗓音同样微微沙哑,“你怎样?还好吗?”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默然摇头,“我没事。”
“刚刚你忽然晕去,羽纯和我都吓了一跳——”
“她人呢?”羽洁蓦地截断他。
“谁?”
“羽纯。”
“她先去睡了。”他微微一笑,“我告诉她只要有我看顾你就够了。”
“现在几点了?”
他瞥了眼腕表,“四点多,快天亮了。”
“你……”她凝望他,语气微微犹豫,“一直在这里陪我?”
“嗯。”他淡淡地。
她却无法维持平静,忽地直起上半身,激动地握住任傲天的手。“你果然还是关心我的,傲天。”
“怎么会不关心呢?”他看着她,轻轻叹息,“我们毕竟……”
未完的话语虽然消逸在空中,但薛羽洁明白他的意思。
她咬住下唇,黑眸掠过变化多端的雾彩,仿佛挣扎沉思着什么,半晌,忽地一咬牙关,晶亮的美眸锁住他,“傲天,你永远这样陪着我吧,好不好?”
他闻言一震,空阔的肩膀一晃,“羽洁,你……”
“求你,傲天,我爱你啊。我知道你对我不是毫无感觉的,你还关心我的,对不对?傲天,我没说错吧?”她低低问道,一声比一声急切,“你对我不可能完全没感觉了。”
“羽洁,别这样……”
“你曾经那么爱我的!你说要爱我一生一世的!”她激动地喊,语声已夹杂着哭音,娇弱的容颜苍白憔悴得让人不忍。“你不可能忘了,不可能的!不可能就这样不理我,不能就这样……”
她喊着,哽咽的泣音震撼了任傲天的心,他震惊地紧凝薛羽洁,不曾见过她如此激动难安的模样。
从前就算再怎么心情低落,她也不曾如此放纵地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直觉事情不对劲,双臂搭上她纤细颤抖的肩。“发生什么事了?羽洁,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她看着他,晶莹剔透的泪珠一颗接一颗迸落,苍白抖颤的唇瓣却吐不出一个字,只能拼命摇头。
“究竟出了什么事了?羽洁,告诉我!”
他沉声命令,而她,纤细的身躯狂烈一颤,毫无血色的嘴唇终于微微开启,“我……不行了。”
他怔然,莫明其妙,“什么不行了?”
“我活不久了。”她凝望他,凄楚的言语低低吐出,伴随串串珍珠泪。
他蹙眉,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活不久了?究竟怎么回事?羽洁,怎么回事?”
“我得了癌症,脑瘤……”她抽泣着,嗓音哽咽,“医生说……医生说……”
“说什么?羽洁,医生说什么?”他急了,双臂摇晃着她。
她无言,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轻轻一句,“他说顶多半年…”
他一震,她轻细的的话语恍若最冷酷的焦雷,重重击打他,打得他一阵晕头转向,胸膛发疼。
“这不可能……怎么会?怎么可能?”
“是真的,傲天,是真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蓦地仰头,迸出一声激亢怒喊,“老天怎能开这低级的玩笑?!”
“傲天,傲天……”见他激动莫名的模样,她哭得更加剧烈了,柔弱的娇躯整个投入他怀里,颤抖的双手紧紧攀附着他。“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