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喝酒吧。”戚艳眉微微偏过头,浓密的眼睫乖顺地垂落,“穿着制服的侍者到处分送饮料及小点心,他们一面取用一面聊天。”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戚氏……戚氏集团的干部、股东、董事,还有我们几个重要客户,纽约市长……”她在脑海的记忆库里迅速搜索曾经见过的邀请名单,一口气念出许多人名。
“你都认得出他们吗?”
“认得。”戚艳眉点头,“我看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相片。”
“很好。”楚行飞微笑,“跟他们打招呼时,你首先会说些什么?”
“你……你好,我是戚艳眉,很荣幸见到你。”她迅速回答,仿佛背稿一般流利。
“语气不要这么平板,艳眉,放点感情进去。”
“放感情?”
“假设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纽约市长,怎么跟他打招呼他会最开心?”
“怎么……怎么说?”她蹙眉,疑惑的口气听来有些紧张。
“别紧张,慢慢想。”他温和地鼓励她,“想想看该怎么说。”
“……市长……市长先生,我是戚艳眉。自从市议会通过你提出的新法案后……”
※ ※ ※
“市长先生,我是戚艳眉。自从市议会通过你提出的新法案后,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见到你,亲自向你表达我的崇敬之意。”戚艳眉微笑,清澈的黑眸望向市长满面笑容、泛着红光的脸庞,小心翼翼地停留在他一对眸子的中央──这样既可不必直接与他目光交接,却又看来像是注视着对方的眼眸。“关于那项法案,你的决策真是太英明了。”
“是吗?戚小姐这么认为?”对她的赞赏,纽约市长显得相当高兴,“我有些幕僚还建议我行事不要那么冲动呢。”
“不,市长做的绝对正确。”她轻柔地说,“至少身为纽约市民的我相当感谢你的这项决策,为我们带来更安全的生活环境。”
“哪里。我身为纽约的大家长,本来就该为大家打算啊。”
“市长今晚玩得愉快吗?”
“当然,我……”
原来……原来这一切不难嘛。
戚艳眉想,看着楚行飞不停朝她瞥来的赞赏眼神,以及一直挂在嘴边的温暖微笑,她知道自己今晚的表现还算不错。
事实上,根据行飞的说法,是相当相当不错。
她微微笑,柔嫩唇角勾勒美好的弧度,清澄黑眸洒落的点点笑意与手中的水晶酒杯相映成辉。
她明白自己今晚的表现其实离行飞口中的“相当不错”还有一段距离,充其量只能算是正常应对,没让他人察觉任何异常之处。
适当的交谈,适当的微笑,就算偶尔舌头打结了,旁人也只会想是她太过兴奋或太过紧张的缘故,绝不会猜到原来她患有自闭症。
更何况只要她一接不上话,行飞立刻主动开口,流畅幽默的社交言词将她的窘况掩饰得漂漂亮亮,一点也不觉得突兀。
戚艳眉发现,他除了拥有敏锐的商业嗅觉,也是天生的社交高手,精巧聪明,才思敏捷,灵活的社交手腕把众人哄得服服帖帖。
不论政界或商界,各个知名人物跟他攀谈很少能不朗声大笑,至少也会因他幽默的言词眼眸熠熠生辉。
她真的好佩服他,难怪他在入狱前能够年纪轻轻便成了商业杂志的封面人物!
她真的佩服他,而有他在身旁护着,她不仅能够心情安定,唇畔更忍不住直漾着甜美微笑。
这微笑一半出自于对今晚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另一半则出于两人在他人眼中的评价。
大概不下十个人当她的面,赞赏她与穿着银白色燕尾礼服的行飞站在一块儿简直就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她听得心跳加速。
原来自己今晚不仅表现正常,在他人眼中甚至是能够与行飞匹配的,她站在光彩夺目的他身边,不但不会显得格格不入,还能让别人有天生一对的感觉。
真是……真是太棒了!戚艳眉觉得这才是自己今晚听到最好的赞美,不是夸她长得美,也不是赞她说话可人,而是评她与行飞形象登对。
“怎么样?还好吗?”刚刚将她带离一群戚氏集团高级主管的楚行飞在她耳畔轻声问道,微热的气息吹拂得她心中一阵暖意融融。
“我很好。”她同样悄声回答,清丽的容颜上依旧是甜美的笑。
“累吗?”他低低地问,伸手替她拂去一绺垂落耳畔的发丝,凝睇她的蓝眸温柔而迷人。
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有……有一点。”
“再撑一会儿,就快结束了。”他微笑道,“市长跟几个重要人物都已经离开,我们也差不多可以走了。”
“嗯,好。”她点点头,不觉逃避着他的眼神,同时奇怪地感到全身升起一股燥热难安的感觉。
“先喝点饮料吧,然后我们就准备跟大家道别──”
第六章
“差不多了吧?先生。”
“差不多了。”男人点点头,阴鸷的眸光有若两道锐利如刀的冷芒,直直射向正在大厅左侧品着香槟的一对男女。他瞪着那对俊男美女,面色忽青忽白,终于,薄锐的嘴角弯成诡谲的弧度。
“把消息散出去。”他冷冷地吩咐身旁待命的属下,“现在!”
“是。”
※ ※ ※
“……你是说真的吗?”
“真的!听说约瑟芬一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跟他们的家族医生认识……”
“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啊。”
“据说从小就被送到西岸去念书。”
“特殊教育吗?”
“……怪不得从来不出席社交场合,我就说嘛,戚氏集团的千金,怎么可能不在社交界亮相呢?”
“所以说才要未婚夫代理股权啰,因为她自己根本没办法处理。”
“戚老还敢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她,不怕她胡里胡涂败光吗?”
“笨!只要她老公精明就行了啊。”
“啧,要不是看在她那庞大的家产,哪个男人愿意娶这种女人?”
“可惜了楚行飞这么一个玉树临风的好男人。”
“啊,还不是妄想攀裙带关系?没什么了不起的啦。”
“说得是……”
耳语在看似阔朗、其实狭隘无比的空间里迅速流传,扩散、集中、又扩散,像水波,划著令人心惊胆颤的圆弧,一圈圈向外荡漾。
耳语伴随着一道道混合著同情、鄙夷、轻蔑、怀疑的眸光逐渐流向丑闻的女主角,像水流,冰凉地包裹住她。
纵然戚艳眉再怎么不解世事,也感觉到酒会原先热烈融洽的氛围变了,像一曲被奏坏了的交响乐,原该磅礴的气势显得拙劣不堪。
空气,流转着足以令人窒息的污浊恶意。
“怎么……怎么回事?行飞,”她悄声问着身边人,“为什么大家要这样看我们?”
后者不答话,英挺的浓眉紧聚,心机灵巧的观察力早比她先一步洞悉那些充满恶意的注视。
他是聪明的,聪明到不需要任何人提点便已猜到那些目光代表的意义,也聪明地知道他绝不能让戚艳眉领悟那可怕的意义。
“大概是好奇吧,艳眉,你也知道我们俩今晚肯定是众人瞩目的焦点。”他笑,一贯的闲散潇洒,看不出任何异样,“没什么的,不必介意。”
“可是……”戚艳眉犹豫地说,“我总觉得他们的眼神跟之前不一样……”
“我看差不多啊。”他转头对她温暖地笑,“你大概累了吧?我们这就回去?”
“……好。”
楚行飞托起戚艳眉的手臂,正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态从容退场时,一个头发灰白、西装笔挺的男子挡住了两人的行进路线。
楚行飞瞪他,认出这名挡路男子正是戚氏集团的财务副总裁──李察.安德森。
“大小姐,你不能这样就走,发生大事了!”他急急开口,语气低哑而惊慌,可楚行飞却从隐匿他眸中深处一道璀亮的利光明白他不似表面如此失措。
他是有备而来的。楚行飞迅速估量到这一点,可惜却来不及阻止单纯的戚艳眉困惑地回应他。
“发生什么事了?安德森先生。”
“有不明分子在会场造谣生事,他们说……”
“他们说什么不干我们的事。”楚行飞迅速插口,瞪向安德森的眸光凌厉且冷酷,满蕴警告意味,“艳眉已经累了,我们正打算离开这里。”
安德森一愣,有半晌的时间慑于他凌厉逼人的气势,一时哑口无言,好一会儿,他才颤声开了口,“可……可是总裁,这件事……很重要……”
“有什么事明天再向我报告。”楚行飞摆出严厉的脸色,但清柔的女声却令他蓦地一怔。
是戚艳眉,她语音固然轻柔,却执拗地表明知道真相的决心。
“安德森先生,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说大小姐有自闭症!”安德森一口气说完,选择把目光锁定在花容倏地惨白的戚艳眉身上,无论如何不敢朝她身旁的男人瞥上一眼。
“他们说我有……”
“自闭症。”他继续解释,明摆着火上加油,在戚艳眉心上的伤口再狠狠划上几刀,“也不知哪个好事分子传出来的,竟然如此造谣生事!所以我说大小姐不能这样就走,至少要澄清一下……”
她没在听。楚行飞望着戚艳眉,惊恐地察觉后者脸色完全的雪白,额上泛着细碎的汗珠,神情茫然迷惘。
她没在听,她什么也听不见,只一心一意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看着她,看着她忽然挣脱他的臂弯,旋过身,迷惘的眸光一一扫过会场的每一个角落,跟每一张表情复杂的脸庞正面接触。
他看着她纤细的身躯开始颤抖,起先只是轻微的摇晃,接着逐渐剧烈。
来不及了!他心脏抽紧,在心底痛责自己,来不及了!
“艳眉,你累了,我们走吧。”他走近她,试图重新托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臂,“我们走。”
“不要……我不要走……”她喃喃,狂乱的神情显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一阵惊慌,“走吧,艳眉,听话。”
“不要,我不要……”
“听话,艳眉,我们走……”
“我不要──”痛彻心肺的尖锐呼喊忽地拔峰而起,在会场内回旋、回旋,不停地回旋……
楚行飞听着,心痛得无以复加。
她有自闭症。
戚艳眉有自闭症!
怪不得她以前从不参加社交活动,怪不得戚家把她藏得那么紧。
谁愿意带那样的女儿出来丢人现眼啊?
她怎么配当戚成周的继承人,怎么配当戚氏集团的大股东?
天!楚行飞是看上这个女人哪一点?
还不就为了钱啰……
“不要、不要、不要!”全身颤抖的戚艳眉从朦胧却清晰的恶梦中乍然醒觉,她香汗淋漓,双手捂在耳畔,拚尽全身的力气嘶喊,“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激昂的锐喊过后,便是一阵令人闻之鼻酸的低声啜泣。
楚行飞凝睇她,心脏紧紧纠结,强烈的疼痛教他喉头无法吐逸任何言语,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逼出沙哑的嗓音。
“别哭,艳眉,”他哑声劝慰着坐在床上激颤不已的女人,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试着将她拥入怀里,“别哭。”
“不要碰我!”她推开他,语音难得听来倔强且冰冷。
他心一痛,“艳眉……”
“离我……离我远一点。”她颤着语声,纤细的身躯蜷缩在床角,警觉的模样仿佛防备攻击的野生动物。
他只能无奈地望她,任由她冷淡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你恨我吗?艳眉。”
她不语,螓首深深垂落。
楚行飞长叹一口气,“是我的错,艳眉,我答应好好保护你的,可却……”他顿了顿,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为一句,“对不起。”
戚艳眉听了,身子一颤,咬了许久的牙关总算微微一松,“别这样。不能……不能怪你。”她语音破碎,听得出强抑着极度哀伤。
他更加觉得抱歉,“当然怪我,我拉你参加酒会,却又没能保护你不受伤害……”
“不,你不是故意的。”她截断他的话,颤声道:“都怪……都怪我自己,如果我……不是自闭症患者就好了。”最后一句宛若烟云,转瞬消逸空中。
“不,艳眉,不要这么想。”他难耐焦急,再度尝试着靠近她,她却迅速移动身躯躲开。他无奈,只能深深叹息,“别这样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她默然。
楚行飞更加焦急,害怕这样的沉默表示她将自己封闭于内心世界,“别这样,艳眉,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吗?”他一声声诱哄着,“说出来吧,把你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他们都……”在他焦心又急促的劝诱下,她终于轻轻启唇,语音微颤,“瞧不起我。”
“他们不是瞧不起你,他们只是……”楚行飞一顿,思索着怎样的说辞能解她的心结,“不明白而已。”
对他的解释戚艳眉只是拚命摇头,“不,你不要安慰我,不要骗我!”她手指紧抓着床单,“他们……他们就是瞧不起我。”
“他们只是不了解,艳眉,你知道人们是多么愚蠢的动物,他们常常在无意间伤害他人。”
“为……为什么?”她沙哑着嗓音,半绝望地说,“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要不要听一个故事?”
“故……故事?”
“嗯,关于一个小男孩的。”
“一个小男孩的故事?”戚艳眉怔然,惊愕及迷惘令她总算扬起头来,迷蒙的美眸瞥向楚行飞。
米黄色的壁灯柔柔地圈住他俊美的脸庞,令原本就好看的他显得更加温煦迷人。而那对漂亮的蓝眸则在夜灯下泛着深蓝的微光,奇异地撩人心弦。
她怔怔地凝望着,痴了。
而他,就在她几乎是意乱情迷的凝睇下,悠然说起故事。
“很久以前,大概有二、三十年那么久吧,在爱尔兰的乡下,有一栋小小的、破旧的农舍,住着一个贫困的家庭。父亲、母亲,还有一对年纪很小的兄弟,两兄弟都长得相当俊秀,都从母亲那里遗传了漂亮的五官,只是弟弟的眼睛跟母亲一样是清澈的蓝色,而哥哥却跟父亲一样有一对灰眸──”
清澈的蓝眸?他说的是自己的故事吗?
戚艳眉朦胧地想着,朦胧地凝望着楚行飞那对迷人蓝眸。
“这个家庭之所以如此贫困,除了那几年爱尔兰的收成一直不好之外,男孩们的父亲嗜赌贪杯也是原因之一。他好赌,又爱喝酒,赚来的钱不是在牌桌上输得精光,就是买威士忌喝得烂醉。男孩们的母亲一直劝他,他却从来不听,所以为了维持家计,这个可怜的母亲只好早出晚归,到处为村子里的邻居做些杂事,洗洗衣服、清理院子、帮忙照顾小孩等等,只要赚了一点钱,她就会立刻上市场买菜或一些民生必需品,因为她如果不这么做,她的丈夫便会伸手跟她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