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念得如此专心,以至于完全没察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缓缓侵入起居室,在她身后站定。
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凝立着,一动不动,严凛的脸庞注视着她在窗上不停刻画的动作。
她写得专心,他看得入神,任时间静静流逝。
终于,男人开口了,低沉平稳的嗓音划破一室静寂。“你很想念他?”
她一阵惊跳,迅速旋过螓首,眼瞳映入一张线条分明的脸孔,而当眼眸与他冷冽的灰眸交会时,她的呼吸跟着凌乱。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震惊地问,迅速别开与他交接的眸光,同时,纤细的身子跳下窗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我来拜访你。”他说,语气冷静而平淡,丝毫不以她对他的排拒为意。
“你……我不想见到你。”她扬高嗓音,听得出十分慌乱。
她怕他。
他一扯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
怕得好。她是该怕他。
“我是你的未婚夫,艳眉。”他平板地说,“你必须见我。”
“不!你不是……”她躲避着他的眼神,“妈妈说已经取消了……”
“只是暂缓。”他修正她的说法,“你的母亲说你还有些犹豫,要我给你一点时间考虑。”
“不必……我已经考虑过了,我……我不要……嫁给你。”
“你确定?”
“确定。”
“因为楚行飞?”他忽然冒出一句中文。
她不觉讶异,扬起眼眸,“你会说中文?”
“当然。”他微微笑,笑意却不及眼眸,“我甚至还有个中文名字。”
“是……是吗?”
“蔺长风。”他注视她,“听过吗?”
她摇头,“没有。”
“当然,你最好没听过。”蔺长风说,蓦地自唇间迸落一阵低沉笑声。
戚艳眉听着,背脊奇特地窜过一丝冷意。她敛下眼睫,悄悄窥视这个她只见过数回,却每回都令她心惊胆颤的男人。
他身上有一股奇异的冷酷,她奇怪为什么母亲总看不出来,还认为他是个礼貌优秀的好男人。
“你很喜欢楚行飞?”他问,眸光冰冷。
她再度打了个寒颤,“我……我是喜欢他。”
“想嫁给他?”
她点头。
“你认为他会娶你?”
“他……”他从没那样说过。“我不知道。”
“他不会娶你的。”
“什么?”
“楚行飞不会娶你。”蔺长风说得斩钉截铁,语气显得十足有把握。
他凭什么这样说?
戚艳眉懊恼地咬紧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了解他。”
“你了解他?”她愕然,半晌,忽然记起他们两人曾在餐厅里交谈过,只是他们使用的是她听不懂的语言。而她当时太紧张,也忘了询问行飞与他的关系。
他们当时使用的语言,不是英文,也不是华语,难道会是……爱尔兰语?
戚艳眉倏地睁大眼眸,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他叫CharleyMayo,是爱尔兰后裔,外号“苍鹰”,因为他有一对锐利如鹰的灰眸。
灰眸,爱尔兰裔,与行飞有几分相似的五官──
天啊!难道他是……莫非他竟是……
戚艳眉再也忍不住满心疑惑,冲口而出,“你是行飞的哥哥?”
灰眸掠过一道锐利如刀的冷芒,“他告诉你了?”
“他……提过一些小时候的事,他告诉我他有个哥哥……”她瞪着他,嗓音消逸在空中。
天啊,她不敢相信,这个冰冷而可怕的男人竟然是行飞的哥哥!
怎么可能?
“你不必如此震惊。”他冷冷一撇嘴角。
“可是……他那么好,而你……”她忽地住口,玉手慌乱地掩住菱唇,神色仓皇。
“他是好人,而我是个坏胚子,是吧?”对她惊慌的动作他只是嘲讽地挑挑眉,“你尽管大胆直说,我承受得住。”
“不。”她脸颊嫣红,不知所措地咬着下唇,“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行飞的哥哥,小时候曾经为了保护弟弟不惜替他承受父亲的严酷鞭打,这么好的哥哥怎么能算坏人?
他不是坏人!
“我不晓得行飞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替他承受父亲的痛殴!”
“他这么说?”灰眸掠过深思。
“真的!”她急急地说,望向他的明眸焦虑而慌乱,仿佛为自己对他的误会祈求谅解。
真是一个单纯到愚蠢的女孩子。
蔺长风想,嘲讽地勾勾嘴角,“他只告诉你这些?”
“嗯。”
“他没告诉你,我们现在的感情很冷淡?”
“没有。”她一脸迷惑,“为什么?你们应该是很好的兄弟啊。”
“曾经是。”他冷冷地说,眸中闪过一丝兴味。
看来行飞并没有告诉她关于两人之间的恩怨。
因为不想把她扯进属于他们俩的游戏吧?只可惜她已经被扯进来了,而且还会是他手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你曾经那样误会我令我很难过,艳眉。”他忽地开口,语气仿佛哀怨。
“对……对不起,我……”
“只要表示你的歉意,艳眉,”他淡淡微笑,“我可以原谅你。”
“我该……我该怎么做?”
“让我想想……”他假装沉吟,手指轻敲着自己的下颔。
而她期盼地仰头凝望他,丝毫没注意到那对锐利如鹰的灰眸正隐蕴着苍冷的微光。
第七章
他说自己正打算休假,邀请她到他位于湖畔的别墅小住几天,让他有机会对她展露真实的自己,改正她对他的错误印象。
“可是我怕妈妈不赞成……”
“她一定赞成。”他肯定地说。
苏菲亚果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甚至还悄悄劝她考虑让他成为未来的结婚对象。
“他比那个楚行飞好上一百倍。”母亲说道。
她没有反驳,强忍住告诉母亲他们俩其实是兄弟的事实,因为他说现在不是适于公布的时机。
“我们现在的关系很尴尬。”他说。
她明白,因此也没通知已经抵达温哥华的楚行飞。
“我不是那么坏的一个男人。”他诚恳地说,“请你相信我。”
她相信他。事实上,愈与他相处她愈觉得他不是像她原先以为那样冷酷的男人。
她相信他只是与行飞一样,因为太过于隐藏自己真实的情感,才会遭致他人误解。
而他的自我防御,比行飞犹胜几分。
是因为这样才造成两人现在感情的冷淡吗?因为彼此误解对方?
“我不知道。”对她的疑问他只是淡淡耸肩,“也许吧。”
她没再追问,心底暗自决定无论如何要化解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兄弟,不应该就这样疏远彼此。
但首先,她必须更进一步了解蔺长风。
虽然截至目前为止,只跟他相处了短暂的两天,但她已逐渐察觉他的怪异。
除了对她,他对其他人的态度都相当冷淡,甚至可以说严酷,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教人打颤的冷意。
只有对她特别,他会偶尔朝她淡淡微笑,他只对她特别……
不,应该还有另一个人,他对她的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那个女人叫寒蝉,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女,只可惜身上总散发让人不敢亲近的冰冷。
他说她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可当他们两人站在一起时,她总觉得两人的气韵看来奇妙地协调,几乎可说是完美融合。
他待她,是一贯的冷漠,她对他,也只是恰到好处的恭敬。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会觉得寒蝉对蔺长风的意义与其他人不同呢?
戚艳眉不解,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样莫名的想法从何得来。
也许一个自闭症患者终究无法明白分辨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及情感吧……
“你似乎感到很苦恼。”
低沉的嗓音打断戚艳眉迷蒙的沉思,她回首,眼底映入蔺长风挺拔而修长的身影。
她看着他,已不似从前害怕接触他的眼眸,现在的她不知怎地,仿佛能够对他冰冷严酷的气质免疫。
这样的转变就连蔺长风本人都觉得讶异,她原先那么怕他的,现在却敢于接触他的眸光。
为什么她前后的态度能转变得如此剧烈?就因为她发现他是行飞的哥哥?只因为如此她就认为自己可以全心信任他?
愚蠢的女人!他想,冷冷一掀嘴角。简直愚蠢得无以复加。
“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咬着水红的下唇,眸光在他脸上一阵迟疑的流转,半晌,墨睫一落,“我想你和行飞究竟为什么感情变冷淡了?你们……”她秀眉微颦,仿佛对自己问他这样的问题感到不好意思,“有什么误会吗?”
他凝望她好一会儿,“我们没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她惊愕地抬眸,“那为什么……”
薄锐的嘴角翻飞冷冽的弧度,“因为他变了,我也变了,如此而已。”
“因为你们变了……”戚艳眉愣愣地说,咀嚼着他简短一句话的含意,“可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盯着她,“难道你不晓得人是会变的吗?”
“人是会变的……”她依旧怔然,迷惑的神情显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为什么变?”
“环境。”他简洁地说,“环境会让一个人改变。”
“环境?”
他没立刻回应,旋身,找了一张沙发椅落坐,舒适地靠着椅背,眸光懒洋洋地瞥向她。
“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男人?”他问,连腔调都是懒洋洋地。
“你是怎样的人……”戚艳眉怔忡,没想到他会忽然这么问她,半晌,忽然站起身,翩然落定他面前。她俯下身,黑眸深深望入他的灰眸。
蔺长风蹙眉,“你做什么?”
她没说话,半晌,方直起身子,喃喃说道:“我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他剑眉皱得更紧,对她奇特的行止感到莫名其妙。
“我看不见你的灵魂。”她直视他,丽颜写着淡淡迷惑,“我可以看见行飞的,却看不见你的……”
“你看得见行飞的灵魂?”蔺长风愕然,几乎失笑。
这是什么见鬼的说法!一个人能由另一个人的眼睛看见他的灵魂?
想着,他嘴角再度一扬,衔起讥诮笑意。
“我看得见行飞的灵魂。”戚艳眉却仿佛不觉可笑,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一个受了伤的灵魂,他很孤独、很寂寞,因为他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因为没有人了解他……”她一顿,忽然幽幽叹息,“他好傻,为什么不肯让人分担他的痛苦呢?为什么他什么都要一个人承担?我真怕……他总有一天受不了啊……”
她痴痴说着,语声轻细,沉痛而迷惘的神情显示她正独自沉陷于某个迷蒙的时空当中。
而蔺长风瞪着她,良久,心底蓦地升起某种烦躁的感觉。
“所以你自以为很了解他?”他问,语气不觉凌厉。
“喔,不。”戚艳眉似乎被他吓了一跳,收回迷蒙的思绪,急急朝他解释,“其实我常常不晓得行飞在想什么。因为我……你也知道我有自闭症,”她语音低微,脸颊漫开蔷薇色泽,“我很难……理解别人在想什么。”
“本来就很少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
“是……是吗?”
“我比较好奇的是,”他紧盯着她,不愿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异样的神情,“为什么你会认为他的灵魂孤独而寂寞?”
“为什么?”她黛眉一凝,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因为我看到了啊。”
“怎么可能?”他冷哼,“一个人不可能看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可是我就是看到了。”她坚持地说。
“你看到了。”蔺长风瞪着她,虽然在心底冷冷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自闭症者的胡言乱语,但奇特地就是无法甩掉那突如其来的烦躁感。
“嗯。”她点头,“我看得到他的,却看不到你的,所以我……所以我想……”
“所以怎样?”
“我不能嫁给你!”她蓦地说道,墨睑紧紧掩落,仿佛不敢看他脸上神情。
“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你看不见我的灵魂,所以不能嫁给我?”
“是……没错……”她垂着头,语音细微,语气却坚定,“爱一个人应该要能看见他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不爱我,所以看不见我的灵魂?”
“是……是。”
“而你爱行飞?”
“是的。”
“他也爱你吗?”他问,语气十足嘲讽。
她一颤,“我不……我不确定。”
“而你还坚持自己看得见他的灵魂?”
“我是……我是看得见啊。”她焦急地说,神态慌乱,仿佛很想解释清楚,却又不知如何说起,“你相信我,我真的……”
“我不相信。”他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面容平静无痕,灰眸却明明白白蕴着冷意,“我不但不相信,还要说你简直一点都不了解楚行飞。”
“为什么?”她提高嗓音,仿佛被激怒了,“你凭什么这样说?”
“你不了解他,就像你不了解我一样。”蔺长风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们还是那一对单纯天真的爱尔兰兄弟吗?告诉你,这二十多年来我们俩都经历太多太多,早就不是当初的一张白纸了。”他一顿,嘲讽的嗓音继续,“你知道行飞曾经涉嫌谋杀吗?”
“我……我知道……”
“你知道他曾经是华裔黑帮的少主吗?”
“我听说了……”
“你懂得那代表什么意义吗?”他严厉地逼问。
她咬牙,不语。
他冷冷一牵嘴角,一字一句由齿间迸落,“那代表他贩毒走私,杀人放火,所有龙门干下的不干不净的肮脏事他全脱不了关系!”
而戚艳眉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是坏人!”她扬眸瞪他,一向清澈的眸子难得燃起熊熊火焰,“我知道行飞是好人。”
“你知道?”他冷笑,灰眸掠过的嘲讽寒光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是好人……”她颤着嗓音,双手紧握,用力到指节泛白,“行飞是好人,他没有杀人,更加不可能谋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她,眸子闪着野兽般的锐光。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倒退数步,“你别想骗我,我不会上当……”
“你知道行飞当年为什么离开爱尔兰吗?”
“我不……我不知道。”她呼吸紧凝,好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可又莫名地害怕他真的告诉她。
她怕,直觉告诉她自己将会听到可怕的答案。不,她不要听,她要离开这里,她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可他却不许她走,高大挺拔的身躯直直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有机会踏出房门。
“让我走!让我走……”她狂乱地喊着,眼眸瞪着他冷硬的胸膛,情绪逐渐濒临歇斯底里。
“行飞之所以离开爱尔兰,是因为他再也无法待在那里……”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锐声喊道,拚命摇着头,双手则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你不要妄想骗我,我绝不会上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