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
程天蓝神智一凛,忽然想起那个为她套上戒指的男人。
“他……怎么了?”
“他跟你一样出了车祸。”
“什么?”她抚住喉头,忽地觉得无法呼吸,“那他……”怎么样了?死了吗?
她想问,却问不出口,只能怔怔地瞧着他,水眸缓缓氤氲薄薄迷雾。
他是不是死了?她是不是又害死了一个男人?
“放心吧,他没事。虽然伤重,可动过手术后已经没问题了,现在正在另一间病房休养。”
他没事?他……没死?
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落定后,程天蓝忽地笑了,低哑的笑声凄楚、黯然,教人不忍卒闻。她展开衣袖,挡住自己的眼,纤瘦的肩膀轻轻起伏。
望着她激动的模样,温亦凡心一牵,胸膛蓦地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他叹息一声,展臂揽她入怀。
“好了,没事了。你跟他都没事了,只要好好休息,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一面说,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像哄着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女孩。
她没回应,静静依偎着他,由着他抚慰自己。
这一刻,她不再是个张扬着利锐尖刺的女人,只是一个需要人好好疼惜的小女孩。
她看来很苦,穿着病服的身子骨瘦得让人心惊,一张苍白的脸也憔悴得让人难受。
“你很……瞧不起我吧?”模糊的语声逸出她的唇。
他不语,轻轻推开她,定定凝望她,那惨白而黯淡的面容浮漾着某种自嘲,眸底仿佛微蕴波光。
“你认为我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吧?”
“……”
“你以为我嫁给魏俊豪只是贪图他的财富,觊觎他的遗产吧?”
他默然,良久,才低声道:“我看得出,你并不爱那个男人。”
她等着他继续,继续凌厉的指责,继续刺伤她逐渐趋于柔软的外壳。
可他却没继续,只是看着她,瞳眸滚过某种类似心痛的暗影。
她的心忽地重重一扯,“没错,我根本不爱他,我嫁给他只是为了得到自由而已。”
“自由?”他蹙眉。
“是。用短短几年的时间换来一生的自由。”她说,眼神飘忽。
他瞪视她,“你的意思是因为他老了,很快就会死,所以只要再过几年,你就解脱了吗?”
愠怒的言语惊怔了她,愕然扬眸。
“你说话啊,天蓝,解释你这‘自由’的定义是什么。”
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感受到他心情的沉郁,她觉得自己胸膛的温度似乎也跟着凝结。
他果然是瞧不起她的,他一定认为她嫁给魏俊豪是为了图谋对方的财产,在他心中,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
她曾经为梁风铃利用他的感情感到不悦,可她自己不也同样利用了魏俊豪?
都一样的。也许女人就是这样,为了真正想要的她们可以不惜一切──包括男人,包括自己。
女人是可怕的,尤其是她……
她闭了闭眸,“你走吧,温医生。”
“天蓝……”
“你走吧。远远地离开我。我已经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了,不值得你再对我有什么幻想与留恋。”
清淡的言语令温亦凡一震,猛然起身,近乎狼狈地瞧着她。
她别过头不肯看他,尖削的下颔倔强地扬起,薄唇紧紧抿着。“谢谢你来看我,温医生。”清冷的嗓音切割着他,“我想休息了,请你离开。”
他点点头,试着命令自己转身,可不知怎地,就是无法毅然迈开步履离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无法弃她不顾?在瞪着她冰淡冷漠的神情时,他竟有种想紧紧拥抱她的冲动。
“……我走了。”
“嗯。”低哑的回应,荡进他耳里,像是寂寞的回音。
他咬牙,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门扉外忽地传来一阵闷响,跟着,一个男人蹒跚闯入。
“天蓝,天蓝,你没事吧?”是魏俊豪,拖着腿一拐一拐地走进,“你还好吧?你──”
激动的嗓音蓦地消逸,他瞪大眼,直直瞪着半躺在病床上的程天蓝。
那眼神是震惊的,就仿佛在朗朗夏日忽然遭受落雷袭击,牵连面部肌肉亦跟着抽搐不已。
温亦凡不解地望着他奇异的表情,“魏先生,你没事吧?”
后者一动不动。
“魏先生?”他试着拍他肩膀,“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啊。我……没事。”魏俊豪终于应道,听得出语气勉强。
“既然没事,那我先出去了,你们好好聊聊……”
“不,医生。”魏俊豪忽地用力扯住他的衣袖,“求你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床上的……床上的女人真的是天蓝吗?”
“嗄?”莫名其妙的问题令温亦凡一怔,不觉瞥了程天蓝一眼。后者的神情同样是微微讶异的。“为什么这样问?魏先生,”他小心翼翼地盯着老人,“你认不出程小姐吗?”难道因为车祸脑子撞胡涂了?
“我当然认得出!可她不是天蓝!”魏俊豪理直气壮地说。
“为什么你认为不是?”
“因为……因为天蓝不像她这么丑!”老人蓦地转头,伸手激烈地指向程天蓝,“你看看她,一张脸白得跟鬼一样,身材跟飞机场差不多,跟天蓝哪里像了?”
“也许因为刚动过手术,所以她看来憔悴了些,不过她确实是天蓝没错。”
“她真是天蓝?”老人不敢相信。
“我是。”清冷的嗓音回应他。
他愕然,连连后退好几步。“你是天蓝?真的是?”
“是。”
“可是……不可能啊!天蓝她……很美很美的,绝对不像你这样,你根本……根本就是个发育不良的丑小鸭!”魏俊豪哇哇怪叫,一副受了莫大打击的模样。
“魏先生!”听闻他刻薄的评语,温亦凡忍不住皱眉。
可当事人却若无其事,静静望着老人,唇角忽地翻扬某种诡谲弧度。“你感觉上当了吗?”她淡淡地问,“后悔娶我了吗?”
“后悔?”魏俊豪一愣,跟着猛力点头,“对对!我后悔了,我之前肯定是瞎了眼,不然就是你这个女人对我下了什么蛊,否则我怎么可能看上你?怎么可能?”他一顿,眼眸绽出某种妖异红光,脸色却灰暗破败,对比下来让人有种恶心的感觉。“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连续狂喊几声后,他忽地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留下惊愕无伦的温亦凡,以及平静淡然的程天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哑声问。
她没有回答,垂下墨密的羽睫,右手悄然触上挂在胸前的炼坠。好一会儿,她忽地笑了,笑得那么狂放,那么放纵,那么带着难以言喻的嘲讽与心伤。
原来,失去“维纳斯之心”的她什么也不是。
原来,失去了金星女神赐予她的魅力,她对男人而言,只是个平淡无奇的丑女。
原来他们终究不是爱她,他们爱的,只是虚幻的表相。
没有了美,她也失去了爱。
这极端讽刺又令人愤慨的一切啊!这所谓的爱与美!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被这些束缚了。她解脱了,得到自由了。爱与美,执恋与死亡,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眼睫一扬,伤感却倔气地迎向面前的男人──
他也一样。
从今以后,他也与她无关了。
第七章
她得到了“公主的愿望”,因而摆脱了爱与死。
因缘际会换了一颗健康的心,接着失去了男人们莫名的爱慕。现在他们见到她不再有如苍蝇见了蜜糖,只当她是个性情古怪的平凡女子。
她脸色苍白,神容憔悴,身材瘦削,偏又习惯离人群远远地,遗世独立。
谁也不会再对她感兴趣了,就连魏俊豪也声称两人最后并没来得及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因此婚姻无效。
她自由了,真真正正自由了。
仰起头,闭上眸,她让清凉的微风拂向自己,卷起发绺,撩起衣袂。
原来自由是这样的滋味,原来不再被男人情欲的枷锁桎桔是这样的恣意。太棒了。
她微笑,笑痕清浅,却潋滟澄明。
她自由了。
自由的滋味如此美好,如此畅意,可在恣情任性的愉快中,仍免不了遗憾。
她逃开了死亡,挣脱了欲望,却也失去了他。
她失去了温亦凡。
当男人们不再为她所动时,当魏俊豪急切地宣布婚姻无效时,她就明白,她也会同时失去他的爱慕。
现在的他,不会再被她迷惑了,现在的他,终于可以专心而无愧地继续爱着未婚妻了。
现在的他,不会魅惑于她,也不会因她而死。
完完全全和她无所牵扯了……
“姊姊,你在做什么?”软软的童音忽而扬起。
她一怔。
是个小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发辫,黑亮的眼瞳大而有神。
一个很清秀的小女孩,可身上那微微发皱的蓝色衣服却显示她也是个住院的病人。
“姊姊,你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好久了,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吗?”说着,小女孩好奇地凑上前,小手扶住屋顶水泥围栏,探出上半身往下看。
她不禁有些为她紧张,伸手拉住她的衣领,“小心点。”
小女孩跟着转过身子,“姊姊喜欢站在高高的地方往下看吗?”
“……嗯。”
“为什么?”
“因为感觉很好。”
“感觉很好?”小女孩眨眨眼,“为什么?”
“因为……”是啊,为什么呢?程天蓝一怔,好半晌,才轻轻回应,“大概是因为这里离所有的地方都很远吧。”
“嗄?”小女孩更迷惑了。
她淡淡笑了,神情却有些恍惚,“因为这里高高的,所有的人和东西看起来都那么小,小得好像离我很远很远。”所以她很安全,因为一切都离她如此遥远。
“姊姊不喜欢很近地看东西吗?”
“……”
“很近地看,才能看清楚不是吗?我喜欢很近很近地看东西,人也是一样。”小女孩天真地说道。
这样的天真令程天蓝心脏一紧,她蹲下身子,沉默地注视小女孩好一会儿,“你叫什么名字呢?”伸手为她收拢几根逃出发辫的发丝。
“邹雨涵,我爸妈都叫我涵涵。”
“涵涵。”她低声唤,“怎么一个人跑上屋顶来呢?”
“因为好无聊啊!”小涵涵嘟起嘴,“爸妈不在,护士姊姊又不肯带我出去玩,所以我只好一个人溜出来了。”
“涵涵不应该这样,他们会担心的。”
“那姊姊还不是一样?姊姊也是偷偷溜出病房的吧?”
“我……”
她正发愣时,一个清朗男声在背后扬起。
“说得对,你们俩一大一小都该打。”
她呼吸一紧,倏地回头。
映入眼瞳的果然是温亦凡俊朗的面容,嘴角抿着笑,星眸焕发着促狭似的光辉。
“我找了你半天,原来你躲到这儿来了。”
“啊。”发现某个穿医生白袍的男人忽然出现,邹雨涵连忙躲到程天蓝身后,小手抓着她的衣服。
这样的小动作取悦了温亦凡,他哈哈大笑,朝小女孩眨了眨眼,“喂喂,我有这么可怕吗?”
“医……医生哥哥,我不是故意溜出来的,下次不敢了。”
“放心吧,我没怪你啊。”大手揉了揉她的头。
“可是……哥哥刚才说要打我跟姊姊……”
“那是开玩笑的啊。”温亦凡笑,也蹲下身子,“哥哥看起来像是那么冷酷的人吗?”
“唔──”小女孩沉吟,眼珠滴溜溜地转。
“喂,天蓝,你也帮我说几句话吧。”温亦凡转向在一旁默然不语的程天蓝,深邃的眸亮晶晶的,“我看起来有那么凶恶吗?”
不,他看起来像阳光,明灿、桑煦的阳光,暖暖照人,轻易便能消融一颗冰心……
一念及此,她蓦地起身,偏过头去,“你找我做什么?”不是故意冷淡,可偏偏无法控制说话的口气。
“我不能来看你吗?”
“看我做什么?”
“啊!”听闻她冷漠的回应,温亦凡再度使出一贯的无赖招数,站直修长的身子,手捂胸口,整整后退三大步,“你太伤我的心了,天蓝,好歹咱们也是朋友,你竟然对我如此冷淡!”
“你……”她扭头瞪着他,可在认清他神情后却忽地一愣。
他看她的眼神,如此温柔,如此和煦,满满蕴着关怀。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竟然没变,在其他男人都以嫌恶代替情欲,以同情代替仰慕时,为什么唯独他待她依然温煦?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百转千折的思绪,终于还是吐出口。
他挑眉,“怎么?”
她咬牙,“我的脸色很苍白。”
“我知道。”
“苍白得近乎病态。”
“那当然,你刚动过手术嘛。”
“我……长得很丑。”
“哪里丑了?”他蹙眉。
“鼻子太塌,嘴唇太薄,还有黑眼圈。”她一口气说道。
“嗯哼。”他漫应道,眉头却皱得更紧,望向她的眸光满是不解。
为什么他还是不懂呢?
“我的身材很差!”挫败令她冲口而出。
“那又怎样?”
又怎样?她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应该巴不得离我远一点啊。”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长得丑,身体虚弱,身材又不好,所以我就不应该接近你。”他静静说道,静静望着她,“是这个意思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咬着下唇。
因为她在他眼中,看见一丝愠怒与责备。
“你以为男人关心一个女人,只是因为她长得美吗?”
她不语。
而他盯了她好一会儿,忽地转向正好奇注视着两人的小女孩,“涵涵,你说,姊姊长得漂不漂亮呢?”
“嗯──”小女孩眨眨眼,“要我说实话?”
“对,你说。”
“不漂亮。”小女孩吐吐舌头,很快又补充,“不过我喜欢姊姊。”
“为什么?”
“因为姊姊看起来人很好。”她笑,“我问姊姊什么,她都很认真地回答我。”
“所以你喜欢姊姊啰?”
“嗯。那医生哥哥呢?你喜欢姊姊吗?”
“喜欢。”
俐落的答案扯动了程天蓝的心,不觉瞥向温亦凡,他也正望着她,星眸含笑。
“因为姊姊是个很好的朋友,我喜欢跟她聊天说话。”
“朋友?”她低低地问,水眸漫开薄薄迷烟。
“我们不能做朋友吗?天蓝。”他认真地凝望她,认真问道。
她回凝他,细细地、深深地,在他眼底,拾得一片真心与关怀。
“我知道我之前做了一些让你很困扰的事,可你相信我,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做的。我会……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朋友。
她闭了闭眸,心脏重重一抽。
他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淡的笑与浓浓的关心,再没有之前莫名澎湃的情欲了。现在的他,看她不再是个魔魅女子,只是个需要关怀的朋友。
朋友。
从今以后,她再也得不到他疯狂的恋慕,执着的爱情,只能掬起纯净如水的真诚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