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随着他调转目光,这才发现自己的黑皮鞋不知何时竟踩上白色的鞋尖,不觉一愣,黑眸圆睁。
“还不快闪?”眼见好友久久不动,温亦凡翻翻白眼。
“啊。”秦非仿佛这才回神,急忙往后一跳,抬眸正想道歉时,老婆大人的呼唤却娇娇传来。
“秦非,你过来一下。”
“好,马上来。”蒙妻召唤,秦非立刻巴巴地转身,一阵风似地离去,完全地见色忘友。
“啧!”温亦凡长长瞪视匆匆离去的背影,“真够朋友。”甩了甩头,也不理鞋尖的脏污,随手接过侍者送来的鸡尾酒。
他走向角落,试图想找梁潇谈一谈,却发现后者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耸耸肩,他放松自己颀长的身躯,闲闲倚着落地玻璃窗。
俊容侧向窗外,若有所思。
他一面慢慢地喝着酒,一面望着窗外迷濛的向晚景致。日落了,月儿淡淡掩在云后。
今晚,应是半月夜。
他眯起眼,望着天色逐渐沉黯,半月盈盈走出云幕,跟着柔柔洒落淡淡的迷濛的光辉。
月光漫游空中,缓缓筛过对面一棵大树的树叶,然后覆上一张微微仰起的素净容颜。
温亦凡一怔,望着那个站在大树下,似乎也同他一样正静静赏月的女子,一颗心奇异地揪紧。
女子穿着平淡,一件素雅的白色针织衫,搭一条浅蓝牛仔裤。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处晶莹璀璨,没有项坠,不戴耳环,双手空荡。
她没戴珠宝或任何装饰品,一张不化妆的脸也谈不上美丽绝伦,堪称五官清秀而已。
可不知怎地,这样朴素清淡的她,浑身上下却流露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
是的,不可思议。
这是温亦凡第一次用这样的形容词形容一个人。从小,他便拥有与常人不同的旺盛好奇心,一向喜好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物,现今的他担任圣天使精神医疗中心的主治医生,更见过不少思想、行为奇特的病人。
对人事物,他早已见怪不怪。
但她──
心跳莫名加速起来,他咬牙,甚至可以感觉到全身血流的奔窜。
蓦地,她似乎察觉有人正看着她,转过一张白皙的容颜。
白皙──过分的苍白,宛如许久不曾接触过阳光,肌肤白净得近乎透明。这样的一张脸,甚至称不上健康,而是微微病态的。
她望着他,瞳眸是一对嵌在白璧上的黑玉,璀亮晶澄,却无法窥透。两束眸光射向他,如电,如雷,劈砍他的神智。
他有些狼狈,却没有躲开那严厉而冷淡的眼神,直直回迎。
他在看她,看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看一个令自己心跳狂野、不知所措的女人。
他忍不住要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一见了她便如此失魂?他想知道,那对美丽的黑玉下,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亘古秘密?
她望着他,冷漠傲然;他看着她,坚定执着。四束眸光就这么隔着玻璃窗扉,交会、对抗、纠缠。
终于,他扬手,朝她比了个手势,接着转身──
“原来你躲在这里,亦凡。”一个朋友拉住他,“走吧,你的未婚妻已经出来了,该举行仪式了。”
ΩΩΩΩΩ
“接下来,我们请准新郎和准新娘交换订婚戒指。”随着司仪高亢的嗓音落下,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伸出手,让未婚妻为自己戴上两人一起挑选的订婚戒后,温亦凡跟着打开缎盒,取出座台中央镶着钻石的雅丽女戒。
他拉过梁风铃戴着白手套的手,握着戒指的手竟微微发颤。
秀眉一扬,“怎么了?”
“没事。”他勉力微笑,湛眸却不知不觉往窗外瞥去。
窗外,暮色更深,闪闪发亮的霓虹间,秀丽倩影赫然一现。
她还在!她没走!她站在店外,透过落地窗,凝望着订婚仪式。
扣上戒指的动作忽地一顿。
察觉了他的异样,梁风铃眼光随之流转,认清窗外女子的身影后,水眸滚过暗影。
她仰起丽颜,直视从小便认识的男子,“亦凡,你后悔了吗?”
“啊。”温亦凡猛然回神,“不。”
“那么,为我戴上。”她嫣然一笑,嗓音柔柔媚媚地。
他微一迟疑,终于毅然甩头,可刚刚为她戴了一半戒指,眼角余光却瞥见窗外的女子忽地手抚前胸,颓然倒下。
他一惊,顾不得仪式还在进行,急忙冲出店外。
“小姐,小姐,你没事吧?”蹲下身,撑起她虚软的上半身,他担忧地望着她紧闭着眼、苍白异常的容颜,“小姐,小姐,你醒一醒。”试图拍醒她,后者却是毫无反应。
会场随着他突如其来的行举起了一阵骚动,跟着,几名好友也冲出店外,包括他的未婚妻。
“让我看看。”梁风铃也在女子身畔蹲下,俐落地伸手掀开她的眼皮查看瞳孔,接着探了探她的呼吸,然后俯下身,贴着她的胸口倾听模糊的心音。“可能是心脏病发作引起的休克。”身为心血管外科医生的她迅速判断,一面转头面对围观的朋友,“谁帮个忙开车送她去医院?”
“我来吧。”秦非越众而出。
“圣天使医院就在附近,你送她去那里吧。”梁风铃站起身。
“好。”秦非点头,“我把车子开来这里……”话语未落,只见温亦凡已展臂将体态轻盈的女子抱满怀。
秦非一愕,瞪着好友几乎可说是急切的动作。
“你车子停哪儿?”
“就在巷子里。”
“我跟你去。”温亦凡抱着女人跟着秦非跑向停车处,在后者打开车门后,小心翼翼将她放进后车厢。
“你回去吧。”秦非涩声道。
“可是……”
“别忘了今天可是你的订婚宴。”
温亦凡一愣,望着秦非深沉的神情,这才醒悟自己方才近乎狂躁的心绪。他深吸一口气,“秦非。”
“什么事?”
“记得你半年前跟我提过的那个女人吗?你说她很奇怪的女病人?”
“嗯。”秦非点头,仿佛已明白他要问什么。
“就是……她吧?”
秦非没立刻回答,好半晌,才缓缓开口,“我早说过,你一见她肯定能认出来。”
这么说,果然是了。
温亦凡惘然,视线不觉落向正躺在后车厢,昏迷不醒的女人。
一个能让深爱自己妻子的男人牵挂她整整三天的女人,让正举行订婚仪式的他失魂落魄的女人。
她,是上帝派来颠倒众生的天使吗?或者,是撒旦遣来迷惑人心的魔女?
“她叫什么名字?”
“……程天蓝。”
ΩΩΩΩΩ
“程天蓝,你去哪里?”负责照顾她的护士小姐焦急地在她身后追逐着,“梁医生说你身体还很虚弱,不能随便下床的。”
她漠然听着,飘然的步履依然不停,穿着浅蓝色病服的身子看来赢弱不堪。
“程天蓝,你听见没?梁医生不许你下床!”护士气极,这个从第一天入院便为她带来无尽麻烦的女病人简直快把她搞疯了,“站住!我叫你站住!”
在护士凌厉的喝令下,她总算凝定身子,回首,“我只是到院子里走走而已。”嗓音清淡而空灵,可神情却是坚决的。
护士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拿她没办法,只得烦躁地挥挥手,“好吧,好吧,你去吧。可是二十分钟内要回来。”
“我知道了。”
她点点头,继续前进,飘逸轻盈的步履像随时会御风而起似的,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尽量避开其他病人,她出了大楼,独自躲到庭园一处幽静的角落。
虽然位于寸土寸金的台北,私人出资的圣天使医院却占地广阔,为了提供病人更舒适的休养环境,院方不惜砸下重金,仿欧式风格修茸一座美丽的庭园。
庭园四周散落着几栋大楼,越过一面蔷薇花修成的花墙,便来到台湾首屈一指的精神医疗中心。
走过花墙,她坐定一张雕花椅,静静睇着前方一座清澈的喷水池。
天,蔚蓝;风,舒爽。
空气清新。
深深嗅了一口户外的空气,程天蓝总算觉得几日来混混沌沌的脑子一醒。
不知为何,那天在街头漫步的她胸口忽然剧烈绞痛起来,甚至晕倒。待她再醒来时,迎向她的,是一个容貌绝美的女医生。
她记得她,那个与他交换了戒指的女人。
“我是梁风铃,你的主治医生。”她连笑也明媚动人。
“我怎么了?”
“你因为心脏病发作,昏倒了。”
“哦。”她淡淡地应了声。
对她漠然的反应,梁风铃似乎有一些讶异,打量她好一会儿,“根据X光片,你有心肌扩张的问题,左右心室都比一般人肥大……”
“我知道。”
“你知道?这么说你已经在接受治疗了?你的主治医生是谁?要不要我们通知他?”
“不必了。”她摇头,“我没有主治医生。”
“什么?”梁风铃愕然,微微拉高嗓音,“明明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为什么还不接受治疗?”
“这是我的自由吧。”她依然冷漠。
“但,你这样的情况很容易造成心脏衰竭,严重的话甚至会……”
“会死吧。”她轻声接口,满不在乎。
而梁风铃只能无言了,良久,才勉强微笑,“你之前服用过药物吗?对毛地黄有没有排斥的反应?”
毛地黄是一种普遍用来抑制心脏病的药物,虽然有效,却也因为本身具有的毒性,对某些病人极可能造成危险。
听梁风铃提起这样的药物,她苍白的唇忽地扬起,极清、极淡,却毫无疑问是个微笑。
然后,她摇摇头。
“这样吧,我帮你调配一些毛地黄跟强心剂,我们暂时采用药物治疗,试试看能不能控制病情……”
没用的。
药物治疗对她的病情根本丝毫无效,如果有效,当年她的母亲也不会死去。
这是宿命,一点点、一滴滴夺去她精力的宿命。
早在十八岁那年,她便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和母亲一样,在一次又一次病发的折磨下痛楚地死去。
她并不介意。
事实上,没什么好介意的,反正这几年她一直活得很无趣,或许死了也不错。
死亡,说不定是种很好的感觉呢。
想着,唇角一扬,牵起诡谲笑弧。
苍白而怪异的笑颜正巧落入了一个男人眼底,他走向她,深湛的眸凝定了她,不曾稍离。
她扬起头。
第二章
温亦凡清楚地见到她脸色一变。
原本在唇畔浅浅漾着的诡密笑意忽地消逸了,白得透明的容颜再度毫无表情。
她不欢迎他,不想见到他。
迅速在脑海玩味她的反应后,他发现自己不但不想识相地闪人,反而更有股强烈的欲望想招惹她。
想招惹她,想接近她,想碰触这个似乎不容任何人任意碰触的女人──
“外面有点凉,你不应该跑出来。”他走向她,嘴角挂着满不在乎的笑,跟着双手一抖,将预先准备好的毛衣披在她身上。
她蹙眉。
“放心吧,是干净的。”笑意直达星眸,“刚刚送洗拿回来的,一尘不染,应该还能不冒犯你的洁癖吧?”
他嘲笑她?
程天蓝扬眉,跟着眸色一沉。
他怎么知道她有洁癖?
“你一定在猜我为什么知道你有洁癖,很简单,看你的穿着跟气质。”温亦凡笑着解释,“那天你穿的衣服干净得像新买的,鞋子也亮得可以刺瞎人的眼,还有你这张脸──”说着,他俯身状似端详她的脸庞,“嗯,很白,很冷,而且写着‘近我者死’四个大字。”
近我者死?
谐谑却温暖的气息拂向她的脸,身子直觉往后一退,试图躲开。
“你怕我吗?”他笑着注视她的反应。
“你不怕我吗?”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却是清冷的反问。
清冷的,却奇妙地蛊惑着他的嗓音。
温亦凡悄然深吸一口气,“我为什么要怕你?”
“你应该怕我。”黑眸深不见底。
“哦?”
她没再解释,站起身,还他毛衣。
“披着,程天蓝,小心着凉了。”
“我不需要。”
“别这样全身带刺。”他责备她,半强迫地将毛衣重新披回她肩上,将两管袖子细心地在她身前交了个叉。
她睨他一眼,“你是精神科医生?”
“你知道?”温亦凡挑眉,胸口滚过一阵类似兴奋的感觉。
她打听过他,这么说,她对他还是有些好奇的。
“你把我当成你的病人了吗?”她冷冷地问,“你以为我心理有障碍,所以想研究我吗?”
“没错,我想研究你。”他坦然回应她的质问,“不过不是因为你心理有障碍,而是为我自己。”
“你?”
他微微一笑,“听说你醒来不久就引起一阵骚动,程天蓝。”
她没有回应,只是偏仰着头,明丽的眸静静睇他,有些冷漠、有些嘲讽,像观望他想耍什么把戏似的。
“几个住同一层的男病人在走廊上碰见你,像苍蝇见了蜜糖,追逐不休,不但千方百计想接近你,甚至还为你争风吃醋,差点大打出手。”温亦凡缓缓将未婚妻告知他的奇闻道来,嘴角一迳勾着笑痕,“不只病人,连那些实习小医生也抢着要来巡你的房,搞得照顾你的护士烦不胜烦,最后院方只好把你调到另一栋大楼的特等病房,除了主治医生和护士,任何人都不准见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男人为什么有如许大的魔力?”他凝望她,在眸光与她交缠后,脸庞不知不觉更倾向她几分。“告诉我,程天蓝。”低哑的嗓音宛若丝缎,轻轻擦过她。
她不觉呼吸一颤,“不要靠近我。”她下意识地屈起手臂挡开他,肌肤似乎因而起了鸡皮疙瘩。
“我不能。”他低低地说,瞳眸像着了魔似地激起一阵迷雾,“我也是个男人。”
“我以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不一样?”迷濛的神智一醒,“哪里不一样?”
“你……敢直视我的眼。”她绷着嗓子,“他们……通常不敢。”
“为什么?”温亦凡不解,“难道他们不想看清自己迷恋的女人心里究竟想什么吗?”
“因为他们不是精神科医生,没人像你一样无聊。”她忽地有些生气了,语调微微尖刻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只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拿一个人没办法,而且,还是个男人。
他为什么不离她远一点?
她为什么要因为他的接近浑身不自在?
“不要把我当成研究的对象,我不是!”咬牙抛落一句后,她旋身想走,却因为过度用力眼前一眩。
他连忙扶住她摇晃的身子,“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小心点。”
“不用……你管。”
“我很想遵照你的懿旨,公主殿下,可是我管定了。”他仿佛开着玩笑,可坚定的语气又不像戏谑。
“我不是……公主──”糟糕!头愈来愈晕了。
“别说话。”他在她耳畔吹着气,嗓音异常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