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是个很好的女人。”她涩涩地评论,不明白自己心底为什么窜过一股酸意。
“她的确很好。”
“再好的女人也受不了自己的未婚夫跟别的女人独处一室吧?”她咬唇,嗓音蓦地凌锐。
他默然。
她撑起上半身,扭头瞪他。
迎向她蕴着责备的眼神,他蓦地苦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天蓝,你想说我应该离你远一点。”
她心一紧,“你……知道就好了。”
“可我也告诉过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不管你。”他望着她,眼神是深思、是不解、是懊恼、是迷惘,更蕴着几分浓得化不开的奇异情感,“你告诉我为什么,天蓝,为什么男人见了你,都会失去理智?”
为什么男人见了她,都会失去理智?
这样的问题令她心如刀割,她深吸一口气,良久,才轻声开口,“你知道毛地黄吗?”
“知道。”他点头,“一种抑制心脏病的药物。”
“是一种毒物。”她低低地说,“人们以为吃了它可以解救自己,可日复一日地吃,日复一日地服毒,有一天分量重了,就会毒发而亡。”
“那又怎样?”
她没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扬起唇角,淡淡笑了。那微笑,有点苦,有点涩,有点飘忽。
“那就是我。”喑哑的嗓音在室内漫漫回荡,“对男人而言,我就是毒药。”澄透却难解的眸转向他,“不要试图研究我,更不要接近我,我很危险。”
我很危险。
从来都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么说,可今日这句话,却是吐自一个女子之口。一个看起来苍白无助得让所有男人见了,都忍不住想发挥骑士精神拯救的柔弱女子。
她,究竟是柔弱,或危险?他究竟应该照顾她,或者远离她?
她或许是毒药,即使是,也是尝起来最甜、最美的那一种。
她是毒药,最危险、也最甜蜜的毒药,诱惑着男人一口吞下,尝尽人世间欲仙欲死的滋味。
她是毒药──
在温亦凡猛然捉回神智时,他才恍然不知何时他已伸手揽住了她优美的颈项,缓缓将她的唇送向自己。
苍白、薄锐的两瓣唇,不饱满、不红润、不性感,却不可思议地让人迫切想一亲芳泽。
他想吻她。
明晰地感觉到胸膛满溢的渴望,他有些震惊,却没有放开她。
他看着她,看着她宛如在秋风中折了腰的柔花、微微颤抖的唇,看着她逐渐漫开朦胧水雾的眸。
迷濛的眸,似乎可以滴出水,妩媚,勾魂。
可媚瞳里,却也藏着某种绝望,某种在满眼情欲氤氲中,让人无法认清的绝望。
他蓦地神智一醒,放开她,仓皇地起身,倒退数步。
她不解地望着他。
“对不起。”俊唇牵起苦涩笑弧,“我想我该走了。”
第三章
“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黄昏的阳光洒进落地窗扉,将穿着白袍的女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她端着杯咖啡,浅浅啜着。
坐在沙发上的温亦凡仰头望着她,霞光直射他的眼,教他无法分辨她明丽无瑕的脸上是何表情。
他只觉得,穿着白袍的她和他记忆中那个任性活泼的女孩似乎不大一样了。
她,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你说的她是程天蓝吗?”
“没错,就是她。”她点点头,“你知道人们怎么叫她吗?”
“怎么叫?”
“他们叫她黑寡妇。”
微风拂过,撩动临着窗扉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她走向他,脚踝边的铃铛同样叮铃作响。
她是风铃,热爱风铃的风铃,喜欢在身上缀着铃铛饰品,听它们清脆声响的风铃。
但这样阴沉的警告不该出自风铃的口,这样讥诮的嗓音不该属于风铃。
“你派人查她?”俊眉皱起。
“没错,我是让人查她。”梁风铃坦然地说,“还查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他不语,眉头锁得更紧。
对他的反应,梁风铃似乎颇觉讶异,“你不问我查到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这句话不太像你会说的呢,亦凡,从小你就是我们三人中好奇心最旺盛的。不论什么奇怪的事物,你都最爱追根究柢的不是吗?”
“人的个性会变的。”
“是为她而变的吧?看样子你对她果然不一样。”她讽刺,“你是真的对她着迷了,对吗?”
他身子一震,墨瞳点亮异芒。
她凝望他,唇角微微一斜,“不论你听不听我劝,我都要说,亦凡,接近她的男人都没有好下场,奉劝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无稽之谈。”他撇撇嘴,“难道你查到有关什么她克夫克父的过去了?”
“你说呢?”一叠资料冷冷甩落他面前,“从她十八岁开始,似乎就一直有男人为她死。她继父、她未婚夫,以及忠实的追求者。”
“不会吧?难道她命真那么硬?”温亦凡半开玩笑,笑意却不及眼眸。他瞪着桌上厚厚一叠的文件与照片,半晌,拨开散落的文件,取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少女,站在一棵大树旁,双手环树而抱,眨着一只眼,对镜头摆出调皮的笑容。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程天蓝──原来她也有如此年轻的时候,原来她也有笑得如此开心、如此俏丽的时候。
她曾经那么开朗可爱,为什么现在的她却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淡呢?
“每一次有男人为她死,她就能从对方身上得到许多好处。”清锐的嗓音刺痛他耳膜,“金钱、楼房、珠宝、名画,那些男人生前为了追求她不惜付出一切,就连死了也不忘把遗产留给她──真不知道她究竟哪来那么大魔力,能让男人一个个前仆后继,明明知道她‘黑寡妇’的名声,还是拚了命想得到她。就连前两天那个魏俊豪,都六、七十岁的老头了,居然还如此迷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真是……”
“别说了!”温亦凡再也无法假装满不在乎,他猛然站起身,紧紧拽住未婚妻纤细的肩,“为什么你要这么说话?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他质问,双眸淡淡发红。
是痛惜。为程天蓝被传言如此伤害而痛惜,也为梁风铃这样讥讽另一个女人而痛惜。
“这不像你,风铃,为什么要这么说话?你以前不会这样的,你变了!”
后者闻言,容色一白。
“我不知道你跟梁潇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两年你们俩几乎形同陌路?他愈来愈冷,冷得让人猜不透,而你呢,你……”温亦凡忽地松开她,右手握拳,用力捶了墙面一记,“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有时候爱耍些大小姐脾气,可不会像这样在人家背后说长道短。你还派人去查天蓝的底,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过分吗?”
“我……我──”遭他如此痛骂,梁风铃仿佛也有些震撼,她颤着身子,好半晌,才甩了甩头,“我不觉得我过分,亦凡。”她咬着唇,“我是为你好,我不想你步上那些男人的后尘。”
“你!”温亦凡瞪她一眼,黑眸燃着炽烈火焰。
她没有动摇,暗暗挺直背脊,“难道你……已经喜欢上她了吗?”
他身子一绷,握紧拳头,“我没有。”
“说谎。”
他深吸一口气,“风铃,你听我说……”
“我不听!”她打断他的话,嗓音清冷,神情更加清冷,“我不爱听人说谎。”
“我……”
“不必害怕会刺伤我,不必为了让我好过而安慰我,亦凡,我要听实话。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对我说实话!”
他闭上眸。
“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我没有。”他坚持,“我对她只是对朋友的关心而已。”
是的,他没喜欢上她,对她的异常关心也许只是因为好奇,因为对一个朋友的关心而已。
他如此相信,可不知怎地,辩解的语气听来却有些微弱。
“朋友?”她并不相信。
“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他直视她,嗓音微哑,“你知道的,风铃,我从小就喜欢你。”
她一震,不觉别过头,“我……知道你喜欢我,我──”双拳悄然紧握,“对不起,亦凡,我只是不希望你被那个女人伤害。”
“不会的,你放心。我相信她不是你想像中那种女人。”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我……没话好说,只能希望你快点清醒,早一天回头。否则……等你被她当养料吃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语毕,她缓缓转身,带起几声铃铛脆响,纤丽的背影看来傲然而挺直。
他怔怔看着,胸膛忽地漫开难言的懊恼。
ΩΩΩΩΩ
半月悄悄地自薄薄的云层后探出芳容,温柔的月华与星芒交辉,静静洒落寂寥的世界。
夜风拂过,撩起浅蓝色的衣袂翻飞。
偷偷溜出病房,程天蓝来到那日与他相遇的蔷薇花墙,在同样一张雕花长椅落坐,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素描簿,信笔涂抹。
婉婉月华,在她微微苍白的脸上缓缓滚过,顺着颧骨、鼻尖,来到两瓣菱唇,然后在她脸颊微微一偏后,失了重,滚落画纸上一张用炭笔勾勒的方唇。
她专注地画着,不曾意识到时间的流星在她身畔一次次坠落。
夜更深了。
忽地,一阵尖锐的女声在不远处扬起。
“我不要回去!我不想睡觉。”
然后是一个温煦如阳光的嗓音,“好晚了,为什么不想睡?”
“人家不想睡嘛,温医生,睡了就会作梦。”女病人慌乱地抱怨,“我不想作梦!”
“怕作恶梦吗?”
“嗯。”
“哇!没想到你这么胆小。人家怕黑怕鬼,你连作梦都怕。”
“医生,你好讨厌!明知我讨厌作恶梦还这样笑人家。”
“好好,我不逗你了。那这样好吗?我请护士小姐给你吃颗药,让你甜甜睡到天亮,保证一个梦也不作,好不好?”他温柔地笑,像哄着一个任性的小女孩。
“人家不想吃药。”
“乖,你要听话啊,不听话的话我会难过的。”
“真的?”
“真的。”他保证,“你瞧,你的手现在多冷,外面这么凉,你还偷偷跑出来,刘护士跟我都很担心呢。”
“对……对不起。”
“来,跟刘护士回房去好吗?我让她给你一颗药,再给你一颗巧克力,好不好?”
“真的有巧克力?”
“贪吃鬼。瞧你一听见巧克力眼睛都亮了。”
“医生──”
“是是是,真的有巧克力。不过你答应我,吃完了要记得刷牙。”
“好。”
“走吧,晚安。”
送走女病人后,穿着白袍的男人转身,朝程天蓝的方向走来。
她身子一绷。
“我就猜到又是你在这儿。”修长的身躯落定她身前,温亦凡状似无奈地摇摇头,“夜这么凉,也不晓得保重自己。”
“我……不是你的病人,你不用管我。”她倔强地说。
他蹲下身,微微漾着笑意的眸紧盯着她,“我不是因为你是病人才想管你的,身为朋友,我不该关心你吗?”
朋友?
她呛了一下,瞪视他,“谁说我们是朋友?”
“啊,我们不是吗?”他夸张地伸手抚胸,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哦,你好绝情,真伤我的心!”
“你……别闹了。”她瞪着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如此耍宝的一面,只得垂落墨睫。
他微笑加深,“回病房睡觉吧,天蓝,外头冷,着凉就不好了。”
她撇头不语。
“乖,听话。”他像诱哄方才的女病人一样诱哄她。
她忽地生气了,扭过头,狠狠瞪着他,“你是不是对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话?”
突如其来的怒气令他一怔,“嗄?”
“恶心。”她冷冷批评,黑眸却隐隐窜亮小小的火苗。
温亦凡愕然地望着她,良久,俊唇忽地诡谲一展,“天蓝,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什么?
她再度呛了一下。
“刚才那个女病人,你知道她几岁了吗?”他笑,“都四十多岁了。”
“……”
“所以你实在不必跟她吃醋的,只是因为她精神上还像个孩子,所以我才那样跟她说话啊,没别的意思。”
“我……”她握紧拳,“我也没那意思,你别……自以为是。”
“我自以为是吗?”他自嘲地勾勾嘴角,见她总是冰淡的神情竟微微窘迫,心脏柔柔一扯,目光跟着一柔。
站起身,他脱下自己的医生白袍,温柔地覆上她纤细的肩。
“不用了。”她想躲。
“披着。”他不由分说。
她无奈,只得乖乖任由他将白袍披上自己的肩。
一阵静谧,安详平和的静谧。
“那个女人怎么了?”许久,她终于低声开口。
“她受到很严重的打击,所以精神退化了很多年,现在的她,思想行为就像个孩子一样。”
“孩子?”她扬起眸,“你的病人都像这样奇怪吗?”
“奇怪吗?”他微微一笑,“我倒不觉得。从事这个行业愈多年,我愈觉得其实每个人的脑子都是一个小小的、奇妙的世界,有些人的世界在外人眼中也许有些不平衡,光怪陆离,但不表示他们的世界就是错的。”
小小的、奇妙的世界?
听着他温柔的阐述,她忽地心一动,奇异的酸涩在胸膛缓缓漫开。
他察觉了她的异样,“秦非告诉我,你曾经去找过他,请他帮你的脑部做断层扫描。”
她一震,“你……认识秦医生?”
“他是我在医学院的学长。”
“哦。”她低垂眼睫。
他望着那长长的、宛如天使羽翼般静静收拢的眼睫,“你认为自己的脑子跟别人不一样吗?”
“我没……认为什么。”她咬着唇,“只是心血来潮。”
“是吗?”他柔柔地说,却没再继续追问,视线一落,这才发现她搁在膝上的素描簿。
“你在画画?”他好奇地问,“能不能借我看看?”
问话刚刚吐落,她立即反应迅速地将素描簿紧抱满怀,“不行。”
“为什么不行?怕我笑你吗?”他微笑,“或者怕我窥探属于你的世界?”
她别过头,“……我的画不给人看。”
“真的吗?”他有些失望,“所以你画画都是自娱吗?”
“不,我画插画。”
“插画?”他更好奇了,“就是像童话书里那种可爱的插图吗?”
“差不多吧。”
“那不是会出版的吗?怎么还不给人看?”说着,他伸手就想抢她的素描簿,“借我看一下。”
“不要!”
“反正迟早会出版,何必那么小气?”
“这个……不出版,是我自己乱画的。”
“画了什么?”
“关你什么事?”
“我看一下。”
“不行。”
“天蓝,你知道我这人好奇心最旺盛了,别这样吊我胃口。”
“不行!”她匆忙站起身,顾不得白袍应声抖落,纤细的身躯拉开了与他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