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线电话打断他的沉思。“副总,”方巧玉的蛋音清清楚楚地传来,“台湾长途电话。”他神经绷紧,“谁?”
“一位丁小姐。”
丁小姐?丁宜和?梦婷的至交好友?
他迅速接起电话,“我是季海平。”
“马上回台湾来,季海平。”她劈头就说。
“什么?”
“现在,马上!否则明天早上梦婷就要到英国去了,十点二十的班机。”
他闭闭眼,“我知道,和程庭琛一起。”
“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走!她不想跟程庭琛走!”丁宜和在话筒的另一头怒喊。
他震惊莫名,“为什么?”
“你该死的是哪种白痴?竟然看不出她爱你!”她语气出奇地暴躁,“她爱你所以舍不得离开你,她爱你爱到连你有外遇,她都无法恨你!”
他倒抽一口气,“你是不是弄错了?”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白痴吗?我会弄错自己好朋友的心情?”
季海平脸色刷白,讷纳地无法吐出一句话来。
“听懂了没?现在立刻回湾来!”她口气凌厉,“我可不许你伤害我最好的朋友!”
挂上电话后,季海平有好一阵子的茫然无措。
丁宜和的话有如炸弹般震得他惊愕莫名。梦婷爱他,她爱的不是程庭琛,是他!
他一只手颤抖地摸索着电话按键,“方秘书,替我订机票,我要立刻回台湾!
务必要最快的一班飞机——”
拜托!让他及时赶回去吧……
早上十点。
他还来得及吗?来得及再见她一面,来得及对她表白一直潜藏在心底的爱意吗?
季海平在机场大厅惶然四顾,找寻着那个总是牵痛他心的倩影。
拜托,让他找到她,让他见她一面。
找不到,他找不到她!难道她已经出关了吗?
季海平勉力排开人群,冲向出境处。
是汪梦婷。
她竟真的站在那儿,在他面前不远处,正与程庭琛一起通关。
程庭琛单手环住她的肩膀,低头望她,似乎正跟她说些什么。而她,轻轻淡淡地一笑。
他瞠目望着他俩出关。
不要走,梦婷,不要走。
不要走。
不要走……
他不晓得在心中默念了多少次,不晓得在心里悄悄恳求了多少次,却已来不及了。再一次,他们在命运中失之交臂。
I MUST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 LOVING SKY﹒ 汪梦婷凝望着窗外愈来愈渺远的景物——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为什么她脑海里还回旋着叶慈的这句诗?
她摇摇头,叶慈错了,一个人不该妄想去了解海的,那么深不可测的未知只会让人茫然痛苦、不知所措;更不该爱上海,那只会是令人心碎的折磨。被它俘虏之后,不仅挣脱不了,甚至无法憎恨隐藏在它温柔表面下的残酷,只能沦陷、沦陷、无助地沦陷……
“忘了他吧,”程庭琛盯着汪梦婷一径望着窗外的柔美侧面,低声说道,“像那种世家子弟总是将女人当成装饰品,不把感情当一回事,你又何必为了这种人伤神呢?”
她没有回过头来,只淡淡地应道:“海平不是一般的世家子弟。”
“梦婷,到现在你还这样为他说话!”程庭琛又痛又急,“是他有了外遇,他背叛了你啊。”
“我宁可相信他是寻到了真爱——孤独的海终于有了伴侣。”她笑得缥缈,“他需要有人爱他。”
“梦婷,这是什么意思?”程庭琛不自觉地紧抓住她肩膀,“难道你不打算忘了他?”
“我会努力的,努力忘了他。”她喃喃低语。
对,她要远离,远离那片难解难测的海洋,不再妄想去了解她无法猜透的眼神,那只会带来痛苦,无止尽地痛苦。
她缓缓伸出手,抚着身旁的小玻璃窗,玻璃因她手指的热气蒙上一层白雾。
程庭琛凝望她良久,柔声建议,“你睡一会儿吧。”“嗯。”她轻轻点头,柔顺地阖上眼眸。
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旅程,她除了起来用过一次餐外,一径闭着眼。
有时是真正地入睡,大半时候却是挣扎于半梦半醒之间。
让她的神智再度恢复清明,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汪梦婷倏然睁开眼,“怎么回事?”
机内的广播回答了她的疑惑,“各位旅客,我们现在正通过一道强烈的乱流,各位请系好安全带坐在原位,保持镇静。”
“别担心。”程庭琛握住她的手,安抚着她,“乱流很快就会过去的。”
但乱流非但没有过去,机体反而摇晃得更厉害了。
头顶的行李箱门开始微微地松动,甚至可以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机体跟着开始倾斜,乘客惊慌的尖叫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汪梦婷紧闭着双眸,难道她会命丧于此,因空难而与世长辞?
她脑海里迎速掠过几条人影,父亲、哥哥们、宜和——
还有海平。
她倏然张开眼,直直地瞪视前方。
海平,海平,海平!
一股强烈的绝望忽地攫住她,她紧紧捉住椅子的扶手,抑制着急欲冲出口的吶喊。
她想见他!
“海平!”汪梦婷不自觉地开始吶喊,“海平!我想见你……”她双手掩住脸,泪水纷然跌落,语音破碎,“我好想见你,一分钟也好……”她爱他,爱得心痛;她想见他,想得神智迷离。
她不想死,不愿在与他相隔如此遥远的时候死去。
如果她必须在今天离开人世,请让她见海平最后一面吧!
I MUST DOWN TO THE SEAS AGAIN,TO THE LOVING SKY.她要见他——即使只有短短几秒也好,只要来得及告诉他那最重要的一句话。
她闭上眼祈求上苍,“只要一眼,求你!就算是梦,就算是虚幻,只要一眼……”忽然,机体一阵猛烈震动,她整个人往前一倾,额头重重撞上前方座位的椅背。
“梦婷!”程庭琛惊呼,惶然望着她流着血的前额。
汪梦婷只觉得前额剧痛,一阵天旋地转,脑子昏昏沉沉。
她就要死了,就要死了——
季海平的微笑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海平……”
“我来了。梦婷,你还好吗?”
这声音如此熟悉,是她这段日子不停在梦中听到的温柔语音啊,为什么竟会在此刻响起?
她缓缓睁开双眸,映入眼瞳的竟是季海平那张写满了惊慌与忧虑的脸庞。
她怔怔望着他,不相信眼前所看见的是真实的,“是你?怎么可能?”
“是我,是我。”季海平侧身坐在她身旁走道,双手紧紧捉住椅子的扶手,用尽全身力量撑住自己,“我听见你在叫我。”
“海平,真是你?真的是你?”她紧捉住他的双肩,语调满是不敢置信,星眸一眨也不眨,彷佛怕他会忽然消失。
她是在作梦吧?这个梦是如此甜蜜,她宁愿不要清醒,宁愿神智永远迷失在茫然梦境中。
“是我,梦婷,你没事吧?”他总是如此的温柔体贴。
“我没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将前额抵住他,嘤嘤啜泣,“海平,别离开我,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梦婷,我也是啊!”季海平轻吻着她的前额,像要把整颗心掏出来似地长声叹息,“我也是。”
她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
“是真的。”他语声瘖哑,发烫的唇瓣印上她的。
汪梦婷立刻以双倍的热情迎合他,像要用尽所有的生命力般回吻他。
这——或许将是他们最后的一个吻。
但这甜美醉人的吻持续不到数秒,便因为机体忽然向另一侧倾斜,而让季海平的身子往后一仰,紧贴彼此的两人也因而分开。
“不要!海平!别走,别离开我!”汪梦婷悚然惊叫,伸出双手紧紧揪住他,拚命拉回他逐渐远离的身子。
“别怕,我在这儿。”在她的拉扯下,季海平重新稳住身子,在她耳边低声呢喃,“相信我,我们不会有事的。”
汪梦婷脸颊紧贴住他,唇角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
这是梦,因为他朝她微笑,眸中闪着浓浓情意,口中呢喃爱语。这是真,因为他的拥抱如此温暖,他的亲吻如此销魂,他的许诺如此恳切。
“谢谢你,我死而无憾了。”
她向响应她祈求的上天轻声道谢,神智终于沉入闇黑汪洋。
“醒一醒,梦婷,醒一醒。”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柔声呼唤着。
是谁?海平吗?是海平吗?
“梦婷,求你,醒一醒吧。”
是海平。
海平在她身边,海平在呼唤她,海乎在求她……她要醒来,一定要!
汪梦婷费尽心力地张开眼眸。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两道紧锁的浓眉瞬时放松。
她眨眨眼,再眨眨眼,终于看清眼前俊美的男性脸庞。
是庭琛,他正对她展露一个宽心的微笑。
为什么不是海平?
“这是哪里?”她轻颦秀眉,环顾四周白色的装潢,“我怎么了?”
“这是机场附近的医院。”程庭琛解释,“方才飞机遇上乱流时,你撞到头晕了过去。不过医生说只有轻微的脑震荡,没事的。”
她想起来了。飞机遇上乱流,她撞伤前额,然后,她见着了海平。
但现在守在她身旁的却是庭琛……
所以,关于海平的一切是幻觉,只是梦境。一股强烈的失望攫住她——为什么她要醒来呢?
天堂也好,地狱也罢,只要她不醒来,梦中的一切就会成为永远的真实,伴着她直到世界末日。为什么她要醒来?
她再度阖上眼。
“你想见他吧?”
“谁?”
“季海平。”
她蓦然张开眼,但见程庭琛依旧微笑着。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见的人是他。”他神色平静。
汪梦婷心中一阵绞痛,“对不起,庭琛。”她低敛星眸,“真的对不起。”
“别道歉,你不必向我道歉的。”程庭琛仰起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一会儿,才重新将那双迷人的眼眸望向她,“我认输了。”
汪梦婷愕然地扬起眼帘。
“我认输了,梦婷。”他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轻扯唇角,“虽然我很不甘心,但你在最危急的时候喊的不是我的名字,最想见的人不是我……我不得不认输。”
“庭琛……”
程庭琛摇摇头,“我输了,输给季海平。”他黑亮的双瞳闪着真诚的佩服,“他真是个傻瓜,在飞机震动得那么厉害的时候,还不顾生命危险地离开位子找你。”
汪梦婷一惊,猛然直起上半身,“你说什么?”她语音颤抖,“海平他……”
“他也在这家医院,左腿骨折了。”他轻声叹息,“好象是在穿过走道时不小心跌伤的。”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敢相信。
海平竟真的在那班飞机上,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她心绪强烈纷乱,不知所措。
“我一向自负,没想到会败在一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男人手上。”程庭琛的语声中带着一丝怅然,“他爱你至深啊,梦婷。”
“海平……爱我?”她茫然。
“不爱你不会追着你上飞机,不爱你不会为你冒险。”程庭琛幽然长叹,“我们的约定取消吧。”他轻扯唇角,笑容带着三分无奈,“回他身边去吧,梦婷。”
“我不能那样做……”
“你是爱他的,不是吗?难道你不想待在他身边?”
她当然想!但——
“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她摇摇头,语气有着深深的担忧,“你一个人——”
“放心吧,梦婷,我会活下去的。我已是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还怕没法子照顾自己吗?”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他却笑得释然,“祝福我吧,梦婷。”
“那……保重了。”
“嗯。”程庭琛淡淡应道,眸光静静圈住她。接着,他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紧拥。
她感觉到他的依恋与不舍,一阵心酸,“庭琛,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梦婷。”是啊,爱情是自私的。
“对不起,”她流下两行清泪,“对不起。”
她何其有幸,曾经爱过一个这样优秀的好男人。
送走程庭琛后,汪梦婷征求护士的同意,一个人来到季海平的病房。
他静静躺在床上,一只脚吊在半空中,用石膏固定着。
她见状心中一紧,急急奔向他,“海平,你没事吧?”
“梦婷!”李海乎定住她急切抚着他腿部的双手,幽深的黑眸忧虑地凝视她包着绷带的头部,“你怎么起来了?程庭琛不是在照顾你吗?他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的,怎么让你一个人起来了?”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焦急。
她忍不住鼻酸。
总是这样,他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她;即使自己也受伤了,他担忧的还是她。
“我没事,医生说我没事。”
“真的?”
她点点头,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来。
“程庭琛呢?”
“他先走了。”
“哦。”他轻轻应了一声,墨深的眸子依旧不见底。
但汪梦婷却看懂了,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黑色汪洋中强烈起伏的情感波涛。
那让她有勇气开口问他,“海平,你是为了我才上飞机的吗?”他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轻轻点头。
“为什么?”
他偏转过头,语声瘖哑,“我不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让你就这样离开。
我从美国赶回来时已来不及阻止你入关,丁宜和给了我一张机票,等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宜和?”她怔怔地问。
“是的。”
她凝睇着他,“你说没办法让我走,是因为……因为你爱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是。”
汪梦婷猛然阖上眼,镇定激动莫名的心情。
好半天,她才又轻启唇瓣,“但你跟方巧玉——”
“那是做戏,我请求她跟我合演那出戏。”
“为什么?”
“我以为你需要一个理由离开我,我不希望你为难。”
汪梦婷蓦地倒抽一口气,“为什么?海平,如果你真的爱我,为什么要把我让给庭琛?为什么不让我留在你身边?”她的翦水双瞳含嗔带怨。
季海平终于回眸望她,抬手轻抚她细致的脸庞,充满感情地说:“我以为你依然深爱程庭琛,与其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宁可放你自由追求幸福。”
汪梦婷极力平稳着呼吸,忍住心底蓦然升起的酸涩。
这就是海平啊!从来不曾认真想要占有什么,从来不认为自己该拥有什么。愈是珍视一个人,他就愈想得深远,愈不敢强求拥有。
“笨瓜,我爱的是你呀。”她轻轻斥责,心底却漾着强烈的怜惜与不忍。
这个既深情又痴傻的男人啊,竟然用这种方式来骄宠她。
她怎么承受得起?
她伸手抚向他的额头,那里有一块乱流时撞上硬物而留下的淤青。“我爱的不是庭琛,是你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爱上你这个看起来平平淡淡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