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她吗?哥哥。”
“爱?”
他爱逸琪吗?向海玄怔怔地接收妹妹漾着问号的眸光,内心同样百转千回。
他爱逸琪吗?
向海玄定定地盯着墓碑——这块石头下躺着他最亲、最爱的人。
他轻轻地在碑前放下一束花,坐倒在墓前的绿色草地上,掏出十字架项链把玩着。“海澄,你后悔吗?”他喃喃说着,“你后悔因为救她而把性命给丢了吗?”
响应他的只有轻微的风声,和远处细碎的鸟鸣。
他并不奢望能听到回答。来这里是为了厘清纷乱的思绪——看着这里绿草如茵、阳光温暖照拂的平和景象,就仿佛看见了海澄温煦的微笑。
“先生,以前从没见你来过啊。”
一个苍老却又和缓平静的声音唤醒了他。向海玄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名素昧平生的老人。老人深色的脸庞蚀刻着岁月的痕迹,一双细小眸子仿佛因看过太多世事而显得沧桑,但那皱缩的唇角却漾着微笑。
“你是?”
“我在这里工作很久了,负责照管这座墓园。”
“你整理得很好,谢谢你的费心。”
老人瞥了墓碑一眼,“这位季海澄先生是你的亲友吗?”
“他是我哥哥。”
“原来如此。”老人望向他的眸中露出了悟的神色。
“常常有人来看他吗?”
“前几年还有一个爱穿蓝衣裳的小姐常来,最近就只剩下那个红衣女郎了。”向海玄不知道穿蓝衣裳的小姐是谁,却猜到红衣女郎就是桑逸琪。
“那个红衣女郎常来吗?”
“每逢季先生的忌日她都来。人家是带着花来扫墓,她却每次都提着一盒蛋糕来。她总是坐在你现在坐的地方,一个人插上蜡烛呆呆地看着。”
向海玄心中一动,想起她曾说过,海澄死的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
老人继续说着,“我也问过那位小姐原因,她说这位先生的忌日,正是她重生的日子。”
重生?他想起她曾有过的荒唐岁月——吸毒、抢劫、打架……她是指海澄救她脱离了那段醉生梦死的日子?
所以她带着蛋糕来祭海澄,因为他给了她新的生命﹔因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会为她的存活感到高兴?
“有时候,不是忌日她也会来,拿着一串东西在他坟前喃喃自语。”
“她拿的是不是这个?”向海玄摊开手掌,让老人看清项链。
“应该是吧。”
向海玄握紧项链,心脏一阵莫名的绞拧。他几乎可以看见逸琪悄然独立墓前那孤寂无依的模样;那景象如此清晰,如此令人心痛,以至于他连老人默默离去也未曾发现。她一定是受了打击才会来这儿,来对一个永还不会响应她的人倾诉心事。难怪她会说这串链子对她很重要——它就像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唯有紧抓着它,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对她而言,海澄不只是救命恩人,还是她寂寞人生中唯一陪伴她、关心她、扶持她的人。
她是孤寂,竟只能依傍一个早已飘然还去的灵魂。
“海澄,你一定不曾怪过她,对不对?”他既心痛又懊悔,“所以你把项链给她,因为你很抱歉让她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你也希望藉此让我明白这一点……我真笨,竟然现在才想清楚!我根本没有资格责怪她,更没有权利这样折磨她……”
他悚然一惊,匆忙起身追向老人逐渐远去的身影。
“那个红衣女郎有没有再来?”他急切地间着老人,“她有没有来?”
“有啊,就在前天。”老人镇定地回答,眸光中盛着了解,“她说是最后一次了。”
前天?她去求他回季家的那一天?
向海玄蓦地倒退数步。
她来说再见,她来向海澄道别!
昨晚离开琉璃的病房前,她也向他道别
那个傻逸琪!她究竟想做什么?
一阵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他,他惶然惊喊一声,立即旋身飞奔。
别做傻事!逸琪,别做傻事!
他在内心不停呼喊着,一面驾着车子狂驰。在车上,他试着打电话到公司找她,秘书说她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他试着拨她家的电话号码,却没人接听。
他一颗心愈发着慌起来,“逸琪,你千万别死!你不欠海澄什么,别傻到用自己的命来还他!”
好不容易,深蓝色的跑车在她家附近停定。他急奔下车,在大楼管理员的帮助下,打开大门冲进她家。
屋内静幽幽地,听不见半点声响。
他慌乱地打量四周,寻遍了她的卧房、浴室、书房、客厅、厨房,就是没见着任何人影。
该死的!她究竟上哪儿去了?
最后,他回到整洁的卧房,怔怔地望着那张大床。
他记得有一个夜晚,他们在听完音乐会后回到这里,几乎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褪尽对方衣衫,在那张床上激烈缠绵。
那是个既疯狂、又充满激情的夜晚,一切仿佛都刻在他的心版上,他甚至记得所有细节。
他的脑中掠过无数的情景——她轻颦蛾眉的模样、发怒生气的模样、浅笑低吟的模样、婉转娇羞的模样……原来她的一颦一笑早已深深烙在他心上,无法磨灭。
他是爱逸琪的,从一开始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从他还以为她是季风扬情妇的时候,他就无法克制地受她吸引﹐每多见她一次,就更加迷恋她一分。
所以他才会对她又气又恨。因为他无法理解她对季风扬的愚忠,甚至为了她有可能爱着季风扬而妒火中烧!
他是嫉妒!嫉妒季风扬竟独自占有她,因为真正想要她的人是他,真正爱她的人是他!
他现在甚至嫉妒起海澄了。对她而言,海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她心中占有最特别的地位。她的心事只说给海澄听,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快乐,她的忧伤,也只有海澄知道,只有海澄得以分享。
她曾说过无法体会他与海澄之间的深厚感情,但他又何尝能插入她和海澄之间?
他嫉妒海澄,他不要在逸琪心中排第二位,他要她最在意他,最好只在意他一个人。
“我的天!海澄,我是多么小家子气、又爱吃醋的男人!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很莫名其妙吧?”
可是他真的好想温柔地呵护她。真希望这些年来守护着她的人是他,而不是海澄的灵魂。
他本来有机会的,但他却亲手将她推离自己身边。
天!向海玄双手紧抱住头,逸琪究竟上哪儿去了?
忽然,他心中一动,冲到桃心木衣柜前打开它——
她走了。
他瞪着空空落落的衣柜,蓦然体会到这个事实。
她还活着,并没有离开这世间。
但为什么他会觉得仿佛离她更远、仿佛再也没有与她重逢的机会?
我要走了,海玄。我很想对你说声再见,但……
她走了,而且没有对他说再见。
因为她已经决定不再和他相见,她决定离开他的人生轨道,永远不再和他交会。
这个认知令他的心脏一阵剧痛。
而他最恐惧的是,没有了海澄给她的项链,她要拿什么支撑自己?没有人可以听她说,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孤零零的她要何去何从?
她要如何面对以后的人生?他不敢想象。
向海玄失魂落魄地回到琉璃的病房,却在刚踏进门时便看见他最痛恨的人。
“你!”他瞪住季风扬,眸中熊熊燃烧的恨火几可燎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看我女儿。”
“谁告诉你琉璃在这里的?”他凝眉,忽地灵光一现,“是逸琪对不对?逸琪在哪里?”他抓住季风扬的衣领,“告诉我,她上哪儿去了?”
“我不晓得她在哪里!”季风扬甩开他的手,“我打电话找你,你的助手告诉我你在这儿。”
是小赖,不是逸琪。
满腔的失望几乎要吞噬他,“她究竟上哪儿去了?”
“我怎么晓得?”季风扬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前两天她留下一封辞职信要秘书转交给我,就没再去公司了。”
“她的信上有没有说什么?”
“她说她十二万分地抱歉,说她将会尽一切力量说服你回季家,说她可能没办法再替我工作……”
向海玄不禁倒退数步,“她真的走了……”
“这个贱女人!也不想想她一切都卖给我了,竟然还一声不响地溜得无影无踪。”季风扬恨恨地说道。
向海玄蓦然扬首,射向季风扬的冰冷眸光令他忍不住背脊发凉。“你没资格这样说她,她不欠季家什么!”
“她害死了海澄,就应该赎罪!”
“那也只有海澄有资格怪她!不……”他忽然猛力摇头,“就连海澄也没资格。”
“你说什么呀?海玄。”季风扬紧蹙眉头,“你该不会爱上她了吧?”
“我是爱她,那又怎样?”
“那么你愿意回到季家啰?”
向海玄一怔。
季风扬露出满意的笑容,瞥了默默坐在病床上的向琉璃一眼,“琉璃,你和你哥哥一起回季家来。”
“不论我姓不姓季,”向琉璃平静却坚定地开口,“我永还是向石樵的女儿。”
“你的意思是……”
“爸爸爱了我二十年,他永远是我父亲。”
“你不愿意?”季风扬无法置信地瞪她,倏地转过头来,“那你呢?海玄,你怎么说?”
他冷哼一声,语音干涩,“你早知道答案。”
季风扬气得浑身发抖,“这么说你是坚决不回季家啰?你完全不顾桑逸琪的想怯?”
向海玄一愣。
“你知道,逸琪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求得我们的原谅。”季风扬抓住了他的弱点,步步逼进,“我也明白告诉她,如果要从我这里得到宽恕,唯有说服你回季家来。怎么,你不愿意为她做些事吗?”
为逸琪做些事?为了她回到季家?
向海玄的脑子霎时疯狂地运转起来,内心亦陷入了天人交战。
“难道你希望她一辈子悔恨?”季风扬更进一步地逼迫他。
向海玄眨眨眼,瞪着眼前这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老人,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孔深深刺痛他的心。
他瞪着季风扬,良久,良久,一句话也吐不出口。
第八章
公元一九九七年中国大陆昆明
真不愧是昆明,说四季如春就四季如春。
他瞇起眼,望着还方山峦由浅绿成深蓝,再杂进一些苍紫;山峰连接的天际也从舒适的澄蓝渐渐黯下来,先是黄橙,然后是金紫,和山线连成一气。
已经是向晚时分了,拂面的微风却还暖洋洋的。
他微微一笑,放纵自己软倒在这一片碧草上,黑色的琴盒随意地放置一旁。
四周层峰叠峦,这片微微起伏的草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他何其有幸,竟能寻到如此佳境,闭目享受难得的快意安宁。
“啊,你在这里。”
清脆的女声令他展开眼帘。他微笑着,看着一个窈窕人儿在他身边坐下。
她清亮的黑眸瞥向黑色琴盒,笑着问:“就连来到这偏远地方,你也还是琴不离手吗?”
他没说话,重新合上眼帘。
“喂,海奇,拉一曲吧。”
“想听吗?”
“当然想。”女人语音兴奋,却还是字正腔圆,“同学们都说你拉得挺好,又有感情,可惜我偏没机会洗耳恭听。今儿个可好了,你非得拉一曲儿给我仔细品评品评才行。”
“没问题。替我把琴拿来吧。”
女人微笑,将琴盒提到他面前,“吶,吃饭的家伙给您拿来了,可得让我这个客人满意才有赏哦。”
“赏?你能赏我什么?”季海奇懒洋洋地直起身,一面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仔细替弓弦上起松香。
“几块大洋啰。”她一面开着玩笑,一面欣羡地盯着他的琴,“好棒的琴!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这琴肯定十分难得吧?”
“这是一个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在台湾吗?”
“嗯。”
“怎么样的朋友?是男是女?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交情到什么程度?”她一连串地问道,又自己替他回答,“肯送这么名贵的琴给你,肯定交情不浅。”
“说吧,你想听什么?”他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哪来这么多无聊问题!”
“就上回你给他们拉的曲儿,他们个个听了都赞不绝口呢。”
“E大调小步舞曲?行!”他干脆地答应,立即演奏起来。
季海奇瞇着眼,鲍凯利尼的创作从他的妙手中流泻而出。悠扬的旋律衬着云南的暮色,显得格外动人。
她静静地凝睇他陶醉在音乐中的迷人模样。怪不得同学们说听他拉琴会让人心情整个平静下来,再怎么琐碎烦人的事仿佛也能立刻丢开似的。
季海奇真是个奇特的男人。
两年前,他们同时考进清华大学生命科学研究所。她来自北京,他来自台北,命运却安排他们俩在上海成了同窗。
几乎是一放榜,她便开始注意他了。不晓得台湾的男孩是不是都像他这样,外表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潇洒模样,待人却是一等一的好。研究所里的每一位男同学都欣赏他,每一位女同学也都偷偷爱慕他——就像她一样。
她悄悄喜欢他两年了,他却像浑然不知。在学校里他也算是众所瞩目的人物,就没听过他跟哪个女孩走得比较近。说他在台湾有了女朋友嘛,看来也不像;他连放年假时都待在实验室里,台湾那边也不曾有人捎信给他——若是有了情感的牵绊,绝不可能这样逍遥自在的。
可就是这点奇怪,他明明没有情人的,偏偏心如止水,对每个女孩子的态度都一样,没有谁比较特别。她也是这几个月才跟他熟起来的,不过也仅止于不错的朋友而已。
真气死人了,她就不信他一辈子不近女色,除非他是个同性恋!
她心一跳,不可能吧?这样一个英挺俊秀的好男人会有断袖之癖?
想着想着,他己奏完曲子,她赶紧用力鼓掌。
“这么好的琴艺干嘛藏了这么久?听说要不是晚会那天,小周死拉活拖地要你上台,大伙儿还不晓得所里竟藏了个小提琴高手哩。”
“算了吧,这么点雕虫小技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季海奇收起小提琴,啪地关上盒子。
“这玩意见你学了多久?”她一面跟着他走回宿舍,一面问道。
“三年吧。”
“才三年就拉得这么好?”她不信。
“有名师指导。”
“谁?”
“刚开始是一个朋友替我打的基础,到了上海就随便找个人继续学啰。”
“那你的根基一定扎得不错。你那位朋友是谁?”
他一阵沉默,仿佛跌入了回忆之中,脸上显出十分怀念的神情。
“不会就是送你这把琴的朋友吧?”
他唇角微扬,那带着三分慵懒的微笑令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猜对了。”
她感觉他的口气挺特别,不禁追问:“你们的交情很好?”
“过命的交情。”他简单地一语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