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察觉她神情有异,“路小唯﹐你那是什么表情?”
“这问题我搁在心上挺久了。”她半犹豫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口,“你是不是……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什么?”季海奇瞪着她涨红的脸孔,蓦地纵声大笑。“我的天!”他几乎喘不过气,“你想到哪儿去了?”
“不是吗?”
“当然不是!”
“可是学校有那么多女同学爱慕你﹐你却一个也看不上眼,还说跟好朋友有过命的交情,听起来乱恶心的……”她讪讪地辩解。
“谁说我的好朋友是男的?”
她瞪大眼,“是女的?”
“没错。”
“这么说你和她……”她喃喃地,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你们原来是一对啊。”
季海奇微微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原来你已经有了红颜知己。”她倏地扬起眼帘瞪他,“既然如此,你竟然还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台湾,自个儿跑到上海念书,现在又自愿同教授一道儿来云南做研究,短时间内肯定回不了台湾。真够绝情!”
他眉梢一扬,“谁说我把她留在台湾了?”
“咦?”
“她一直跟着我啊。”
“你说什么?”
她听得一头雾水,正想追根究底时,却被一名飞奔而来的同学打断。
“海奇、小唯,你两人还慢吞吞地做什么啊?教会的朋友都来了,大伙儿等你们吃饭呢。”
“知道了,换了衣服马上去。”季海奇笑着应道,脸上的神情维持着一贯的爽朗,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可是路小唯却一路深思着,他的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季海奇回到属于他的单人房。
房间的格局很小,床、衣柜、书架、书桌,再加上一张椅子,几乎就占满了空间,和他在台湾的豪华卧房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打开衣柜,小心翼翼地将琴盒安置在最底层,然后随手拉出一件棉质衬衫和休闲长裤——他想起从前非凡赛斯的西装不穿、非己LV的皮件不戴的日子,嘴角不禁微微扬起。
生活可以优渥挥霍,也可以简朴平实。只要有梦、有理想,日子就会过得舒适愉悦——从前的他却怎样也参不透这一点。
是琉璃教会他这些。
琉璃,正是指点他琴艺的一流名师,也是教他如何追求理想的天使。
是的,对他而言,琉璃正是他的天使,短短地下凡一遭却解救了他这个游戏人间、浮华浪荡的男人。如果没有她,或许他一辈子都是个愤世嫉俗、醉生梦死的富家公子,一辈子都在寻求父亲认同,却怎样也得不到。
如今,他懂得了自我认同比任何人的认同都要重要,他懂得了唯有追求自我,人生才能真正愉快。
是琉璃鼓励他追求自我的。生平第一次,他不考虑争取父亲的认同,不考虑在商界争一口气让众人刮目相看;他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从小,他就对生物学有浓厚兴趣,大学却读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企业管理,他决定走回正途。
年过三十的大男人重回校园或许很可笑,但生命科学正是他想研究的领域,尤其是当中吸引最多人投入的分子生物。
这次随同指导教授自上海来到昆明,正是为了一个庞大的研究计划。来自中国大陆生物学界的各路精英,个个兴致勃勃地意图解开人类基因组之谜,希望找出是哪一组基因的失常,才会造成那些困扰中国人许久的遗传疾病。。
小唯说得没错,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几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终身奉献在学术领域,就算是一辈子待在昆明也无妨。
当然,他偶尔也会飞回台湾,看看母亲、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纪尚小的侄儿石谦——除了他们之外,他没有任何牵挂了。
何况,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边。
琉璃……他的右手轻轻抚上眼皮,如今带领他看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将自己的眼睛捐给了他。
“海奇,我原想将我整个人、整颗心都交给你的,但现在不能了。”她的声音清甜静谧却又带着点忧伤无奈。只一会儿,她又恢复一贯的热切,“我的身体虽不能给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给你,我要将它们留给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还是陪着你﹐永远永远。你看见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看见,你认识的每一个人我也会认识。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这个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样眷恋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时耐心地指导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后,你会不会一面拉着琴,一面想着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边盘旋,“你要快快乐乐地想着这一切,快快乐乐地拉着曲子,让我在天堂也能快乐地听着你的音乐。”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心痛。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回忆起来却还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气,抽出书架上一本精装的册子,缓缓翻开,唇角牵起浅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应你要快快乐乐地想你,快快乐乐地看这世界。我过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宁和愉悦。”他喃喃说着,盯着册子出了神。直到一个像风钤般清脆的嗓音惊醒他,“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他倏然扬苜,眉头一皱,“进入房里不会敲门吗?”
“对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没人应,门又只是虚掩着,我就进来看看。真对不起。”
“算了,没关系。”
“这是摄影写真集吧。”她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精装书,“你对摄影也有兴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释。
“我对摄影也有一点儿兴趣,这一本我也晓得。”她笑得粲然,“是台湾一个很名的摄影师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这本写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凑近细看,“对就是这本《妹妹》,听说里头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这是他第一本人物写真集,从前他都只拍些风景、静物的,人物却挺少;可这本从头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实在好。”她赞不绝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没想到你对摄影颇有研究。”
“我只会看,不会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书册上,“这个女孩儿实在好,又恬又净。听说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绝,世人都称她天才。”
“她确实称得上顶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还好。”
她却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写真集,将它放回书架深处﹐“我要换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么?搞了半天你还没换?”
“我若是换了,方才你闯进来时岂不全让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恶作剧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脸一红,“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厅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话题与季海奇攀谈,他则是一径淡淡地应着。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么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点。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路小唯注意到他的异样,随着调转视线,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里。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转为深灰,沉沉夜色里围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静静立着,仰起头凝望着天际,隐在夜色中的容颜,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尘。
她像在祈求什么似的,低垂的双手交叉紧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会的朋友吗?”路小唯赞叹着,近乎着迷地望着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轻声说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会儿过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脚步极轻极轻。但她还是发觉了他,转过头来。
他终于可以确认,“果然是你,逸琪。”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满了讶异。
“原来你到云南来了。”
“你为什么会在云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华大学念书。”
“念书?”
“生命科学。很难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华不是在上海吗?为什么你会在昆明?”
“我到这里参加一个研究计划,大概会待上好几年。”
“好几年?你不打算回台湾?”
“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什么时候离开台湾的?”
“好一阵子了。”她轻声应道,“我是跟教会同修一道来的。”
“教会?”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别告诉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样子像吗?”
他仔细打量着桑逸琪,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碎花洋装,原先长长的秀发剪短了,柔柔地贴在光滑的后颈,整个人显得娴静文雅。说她成了上帝的女儿,这样的打扮确实不像,但他却觉得她变了。
从前那个霸气的女强人哪里去了?她这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很难令人相信她会是从前人称小辣椒的女人。
“你变了,逸琪。”季海奇的脸上带着点茫然。
“三年多的岁月,谁能不变呢?你不也变了不少。”她唇边的微笑加深,“你已经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变了。”
“你呢?怎么会跟教会的人在一起?”
“我从小就在教会的孤儿院长大,这次是自愿协助他们在大陆偏远地区兴学的计划。你知道,我别的不会,统筹规昼的能力还可以,也算是尽一份心力。”
“那时你忽然失踪,就是为了回到教会帮忙?”他盯着她,若有深意,“不是为了逃避某个人?”
“你想说什么?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发了疯似的找你?”
他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间她仿佛动摇了,但随即平静无痕。
“他找我做什么?”
“你说呢?我不信你能这么冷淡地看待这件事。”
“海奇,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谈这些。”
“逸琪——”
“你也该走了,那个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过头,果见路小唯依旧站在廊边等他。
“你住这里吗?逸琪?”
“嗯。”
“那么我会再找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地点点头,接着转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是谁?”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扬起,“你跟她顶熟?”
“一个朋友。”
他轻蹙着眉,神思还跟着桑逸琪无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红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什么原因让她剪短留了多年的头发,收藏起一向爱穿的红衣裳?
因为海玄?
天蒙蒙亮,雨季的昆明看来像一幅泼墨昼,深深浅浅,层次分明。
桑逸琪独自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凝望着远处的山色。
她到这里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许多事原以为已经忘了,却又在昨夜纷然忆起——是因为重遇故人的关系吧。
海奇。
没想到会在这样偏远的地方遇见他,更想不到从前的浪荡子弟会成了清华大学的研究生,还跟着教授来到这偏远的地方。
从前那个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园洋房,行要一流跑车的海奇哪里去了?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安分守己的苦修学生?是谁改变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许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头。忆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个人,一个她以为早已淡忘,却在昨夜蓦然明白自己从未拋开的人儿。
昨夜,她辗转难眠,不只是因为重遇故人,更因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么?他现在身在何方?他可会到海澄墓前献上一束花?
“逸琪,这么早起来?昨晚没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着自己昨夜匆匆逃离的男人。
“你也这么早?”
“昨晚用餐时,台湾的朋友也有出现,怎么就不见你呢?”
“我不习惯和一大群人吃饭。”她淡淡地说。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为什么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顿了下,试探性地问:“是因为海玄?”
“我就知道你会提起他。”她半带无奈地说。
季海奇看着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随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这个。”他将琉璃的摄影写真集摊在她面前,“你看过吗?”
“没有。”她看着他翻开第一页,当看到向海玄龙飞凤舞的签名时,霎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那么你连琉璃的事也不晓得了?”他语声瘖痛地吐出问句。
“我知道。”她咬住唇,“我在报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她将眼角膜捐给你。”
他恍然大悟,“难怪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却一点也不讶异。”
她静静凝视他,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你一定很难过,海奇。”
“我确实不好受。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虽然看不见却明明白白感觉到她日渐消瘦……我曾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比谁都明白那种朝不保夕的痛苦,却只能无助地看着她默默承受。”他调转眼眸望向远方,“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桑逸琪默然,对他的无助感同身受。
“可是有一个人比我更难过。这个人你该猜得到是谁吧?”
她心一紧,没说话。
“海玄一向最疼琉璃,失去这个妹妹令他伤心欲绝。”
“他还好吗?”
他摇摇头,“看看这本写真集。”
桑逸琪屏住气息,在他的导引下一页页看着,愈看愈是心痛。这是海玄专为琉璃拍的专辑,是他的第一本人物写真集;她曾听说他因这本摄影集荣获大奖,但从来不敢去看它。
他拍得很好,再没有从前刻意压抑情感的缺点,相反的,每一顿照片都蕴借着浓烈动人的情感。
她愈往下看,愈能感受到他对琉璃的异常疼爱。她忍不住要想,当琉璃病逝时,他会是怎样一番悲痛的模样!她狂乱地想着,心随之抽痛起来。
“你说,海玄能好到哪里去?尤其你又忽然失踪了。”季海奇静静地说道。
“我在他身边又能怎么样?他并不需要我。”
“胡说!海玄爱你。”
她全身一震,“不!他不爱我!”
“那他为什么发疯似的找你?”
她沉默良久,终于微微一牵嘴角,“或许他有一点爱我,但比不上他对海澄的爱。”
“海澄?”
“你忘了吗?海澄是因我而死的。”
“那就是你当年离去的原因?因为你无法原谅自己害死了海玄的哥哥?”
“海玄也无法原谅我。”她凄然一笑,“我夺走他爱如己身的双胞胎哥哥,他如何能释然?”
季海奇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找你?”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找她?他应该是恨她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