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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园魅影  第16页    作者:季蔷(季可蔷)

  “语莫──”

  “我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妹妹。”

  “可是我不要当你妹妹!”柏语柔吶喊,带着哭音,“我不要当你妹妹……我爱你啊!”

  “但我爱的是海蓝。”他闭上眼,似乎不忍见相语柔绝望的神情,“一直只有她。”

  “不,我不信,我不信你真能忘了她在黑蔷薇的所作所为,真能还毫无芥蒂地爱她!”

  “我不在乎。”他重新张开眼,语声坚定,“就算她曾经在那里跟千百个男人上床,她现在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女人了。我──”

  “别对我说谎,柏语莫!”她蓦地打断他,语气严厉,“你不是那种男人,别在我面前故做大方。自己的妻子公然在外头偷情,而且对象不只一个人,就算是圣人也未必能忍受,更何况你不是圣人。”她凝视着他,眼神凌厉,“如果你是的话,那天就不会和季海蓝大吵一架,就不会想掐死她──”

  “别说了!”他喝止她。

  “我要说!”她不理会他的呼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天你本来想掐死她的,要不是恩白突然哭出来,你真的会杀了她!”

  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两人,他们同时调转眸光,四处找寻着声音的来源。

  终于,距离他们身旁数步之遥的树丛后,立起一个纤秀的身影。

  柏语柔愣在原地。

  相语莫更是震惊莫名。他倒抽一口气,瞪着季海蓝在夜风中显得异常柔弱的身影。她微微发着抖,季家人独特的黑眸黯然望向他,脸色的苍白恰与眼眸的黑幽成强烈对比。

  她都听见了。

  他身躯不觉强烈颤抖,视线与她交接,想开口解释,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他的一颗心也威胁着要蹦出胸膛。

  他提起腿,试图靠近她。

  但她却跟着后退。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

  她怕他?甚至不愿再让他靠近她一步?或者那对在黑夜中显得迷蒙漯邃的眼眸其实藏着对他的怨恨,恨他竟曾经那样对待她?

  “海蓝。”他再也无法忍受僵凝的气氛,张口呼唤。

  她没应声,仍然莫测高深地看着他。

  “海蓝,你听我解释。”

  她摇摇头,清冷的神情让他无法再吐出只字词组。

  终于,她紧闭的菱唇微微开启,逸出的言语却是让他极度愧疚的。

  “你那时是真的想杀了我吧?”她轻轻地,语音像随时会消逝在风中。

  他神情紧绷,“对不起。但──”

  “别说。”她举起一只手阻止他。

  他只能住口,歉然地凝望她。

  她默默回望着他,眼柙迷惘、黯然。然后,她侧转身子,摇摇晃晃地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他望着她的背影,几度想张口唤她。

  但最后,依然只有无言。

  “季海蓝,你太可恶了!”他咬牙切齿,脸上肌肉强烈抽动。

  “停止对我大吼大叫。”她心一跳,却仍倔强地响应,“这只是对你用那种方式送我恩白一点小小的回礼。”

  “你──”

  她瞥了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一眼,故意撇撇嘴,“这点小小的回礼你就承受不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在黑蔷薇的所作所为呢。”

  “住口!季海蓝,你给我住口!”他瞪着她,眼神已趋近狂乱。

  她低回星眸,不敢看他狂风暴雨般的神情,“告诉你,在那里,人家称呼我为黑夜女神呢!”

  “我叫你住口,你没听见吗?”他不容她继续,步步逼进,语音轻柔却危险,“住口,季海蓝,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莫及。”

  他敢威胁她?

  她咬着牙,自尊与怨怒战胜了理智,她不顾一切地火上加油,“你要敢动我一根寒毛,我们法庭上见!”

  “法庭?”他歇斯底里的笑了,“你约我法庭见?别忘了我可是名律师。”

  “我会请一位比你好上千倍的律师。只要我有心,不怕请不到!”

  “是啊,只要你季大小姐想做的事,哪有做不到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语气极端讽刺,“可你别忘了,有些东西是任你有多少财富也无法买到的。”

  “或许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她睨视着他,“但至少季家的财富还够买你柏语莫,不是吗?”

  “你!”他的神情已非可怕能够形容了,那已经完完全全脱离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表情。那是一个濒临疯狂的男人,自他眸中激射而出的光芒是野兽才有的。她心脏狂跳,随着他步步进逼逐渐后退。

  她不停地后退,直到她的背抵住育婴室的墙。

  “你想做什么?”她全身发颤,内心有着无可名状的恐惧。

  他不答话,重重地喘气,像野兽在逼近猎物时自鼻腔喷出的气息。他一步步逼近她,脸色苍白凝重,洁白的牙齿在闇夜里闪着阴森森的光。

  他双手扣住她颈项,锁紧。

  “你疯了!”她双手拚命想扳开他的手臂,语音因强烈的恐惧而趋近破碎,“放开我!放开……”

  “我杀了你!杀了你这个自以为是、只会糟蹋他人情感的魔女!”他继续绞紧她的颈项,早已失去理智,“我杀了你!”她呼吸困难,脑子因缺氧逐渐陷入半昏迷状态,眼前亦蒙眬一片。“救命……”她语声的瘖哑细微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救命……”但没有人救她。眼前早已毫无理性可言的男人欲置她于死地,整座柏园却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救命,救命!这感觉太可怕、太痛苦,有谁能拯救她脱离他的魔掌?拜托谁都可以,就救她吧……

  正当她开始认命,准备屈服于他的掌握时,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惊动了两人;那哭声如此凄厉,彷佛经历前所未有的恐惧。

  是恩白。她迷迷蒙蒙地想着,恩白在哭,他一定吓坏了。

  别哭,恩白,别害怕,没事的,别害怕……

  忽然,她感觉颈问的束缚一松,又可以畅快地呼吸。

  她不停咳嗽,像要弥补刚刚所失去的氧气般拚命吸着气,失焦的眼眸茫然地对着眼前的男人。

  他却不看她,英挺的脸庞对着育婴室里的摇篮床,那上头躺着依旧嚎啕大哭的恩白。

  他蓦地哀鸣一声,瞪住自己不停发颤的双手,面上的神情极度厌恶、自鄙,彷佛无法接受方才自己对她所做的。

  “恩白!”她失去焦点的眼眸总算可以重新聚焦,冲过去扶住床栏杆,俯视婴孩。

  恩白的小脸涨红,哭得喘不过气,黑色的瞳眸写着极端的恐怖与惧怕。

  这就是恩白之所以会罹患不语症的原因吗?因为曾在婴儿时期亲眼目睹如此恐怖的事件,就算事情过了,就算婴儿的记忆无法像成人一般持久,这样的惊惧体验仍被收藏在潜意识里。

  自己的父亲竟想杀死自己的母亲!是这样可怕的体验让他封闭起小小的心灵,不愿与他人交流,到了二岁仍一语不发。

  他会说话的。赵小姐说她曾听见恩白自言自语。他只是不愿意说,不愿意真正敞开心灵和人交往。

  季海蓝跪立床前,螓首抵住交握的双手。

  上帝啊,请原谅她,都是因为有她这样可怕的母亲,才连累了自己的孩子。是她令恩白无法开口说话,是她令语莫无法自在地亲近恩白,宁可选择冷落他。

  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的自以为是、她的骄傲任性造成过去那一段可悲的婚姻,造成所有人的痛苦。

  语莫、恩彤、恩白,他们都因她而倍受折磨。

  上帝啊,忏悔是否能弥补她从前所做的一切?在美国那三年,她日日析祷、夜夜忏悔,企求她曾犯下的过错不会再继续伤害任何人,不会再为任何人带来痛苦。

  但这样的忏悔是否已经太迟了?她自从海澄死后便不曾再上教会做礼拜,上帝是否早已放弃了她,不愿再眷顾她?

  她既早已背弃上帝,选择成为地狱魔女,是否已没有资格奢求任何人的原谅?

  柏语柔说得对,就连圣人也未必能原谅她所作所为,更何况语莫并非圣人。

  他只是一个平凡男人啊,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所以他嫉妒、气愤、怨恨,无法忍受她的浪荡行止,更无法承受她出口伤人。

  所以他会想掐死地,掐死有一张清秀脸孔,却总是吐出恶毒言语的魔女。

  她活该!

  她是这样想,眼泪却依然不听话,酸酸楚楚地滴落在床,一滴接一滴,无休无止。

  她从来没想到,那曾多次纠缠她的噩梦竟是事实,而梦中欲置她于死地的恐怖魅影竟就是语莫。

  他还说要保护她,说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原来他就是那个曾经想杀了她的人,就是她梦中魅影……

  第十章

  柏语莫几乎是一回到柏园便问季海蓝的行踪。

  “李管家,海蓝呢?”

  “应该还在房里。”李管家静静地答,“中午美云送过餐点给太太,她还是什么也不吃。”

  这么说,海蓝今天一整天粒米未进?

  今天早上她也拒绝下来用餐,恩彤问起,他只能以妈妈睡晚了来搪塞。小女孩相信了,丝毫没察觉父母之间的不对劲。

  可是他心里却明白,海蓝是因为昨晚的事不肯见他。

  他该怎么向她解释?一整天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脑海,就连在法庭都无法专心为委托人辩护,最后以身体不适为由申请延后开庭。

  她──是否到现在还无法原谅他?

  他开了闭眼,“我上去看看。”“语莫少爷。”李管家唤住他,“语柔小姐下午回来过,收拾了个小行李又走了。她说要出去旅行一阵子,不晓得上哪儿去了。”

  语柔要出门散心?

  柏语莫叹息,原本她今早还跟他一起去上班的,却在近中午时和他吵了一架负气离开办公室。

  冲突焦点自然是海蓝。

  他摇摇头。现在他满脑子只有海蓝,实在无法顾及语柔。

  “我等一会儿再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你不先找她?”李管家语调奇特,语声像切割锈了的金属般令人不舒服,“难道你不担心语柔小姐?”

  “她没事的。”他勉力一笑,安慰焦急的管家,“我先看海蓝。”

  拋下这句话后,他迅速举步上楼,丝毫没注意到紧盯着他的管家奇异的眼神。

  他来到季海蓝房门前,“海蓝,开门好吗?”

  没有人响应。

  她仍然不愿见他?他心一紧,再度呼唤,“海蓝,听我说,我真的很抱歉,请你开开门好吗?”

  仍然没有响应。

  相语莫开始慌了,不祥的感觉霎时笼罩住他,三年前的影像蓦地闪过脑海。那天,他也是这样敲门要海蓝出来用餐,但好几分钟都没人响应,最后他不耐烦地旋开门,却发现她卧房里空无人影。

  她就这样离开了柏园。

  难道这次也是这样吗?她又一次不告而别?

  他的心狂跳。

  不,不会的,海蓝答应过不再离开的,她答应过永远留在他身边。她不可能背弃诺言,又一次摧毁他对她的信任。

  不曾的,海蓝不会那样做!

  他拚命说服自己,一面颤抖着手,迟疑地旋开门──门真的开了,她没落锁。

  刚开始,他有些不能适应房内的一片漆黑,待眼瞳逐渐可以看清影像后,他全身一震,恍若遭焦雷轰顶。

  她房里真的杳无人影。

  他不愿相信,扭亮灯再确认,但结果只是更加让他的心沉落谷底。

  “海蓝,海蓝!”他冲进房,惶然四顾,“你在哪儿?求你出来吧,别再捉弄我,别整我……”

  他嘶哑地低喊着,一面在她的卧室里四处搜寻。明知是徒劳无功,他仍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她的身影会忽然出现,告诉他她只是恶作剧。

  最后,他发现一个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梳妆台上。

  他奔向梳妆台,指尖发颤,拈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秀丽工整的四个字──语莫亲展她──终究还是选择离开了吗?她竟真的再一次不告而别?

  她怎能就这样离去?她承诺过了啊!为什么她许诺时如此坚定温柔,毁诺时却也如此干脆残忍?

  他深吸一口气,手一颤,白色的信封落了地。语莫:

  我都想起来了。一整夜,我的脑海中尽是过去的影像,一月一月的,把我失去的过往全部拼凑起来。记忆,要失去它如此容易,得回它却也如此简单。

  今晨,我已不再是个没有过往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三年前我为什么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在离开你后才寄离婚协议书给你。其中缘由说来话长,你愿意听吗?我想,你应该愿意聆听吧,你一向是那样温柔的男人。

  该从何说起呢……或许,该从海澄开始。

  澄哥哥是季家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

  那一年我八岁,母亲去世,父亲将我带回季家。在到季家以前,我便听母亲说过父亲的元配因为得知我们的存在决定与父亲离婚。她带走了海澄的双胞胎弟弟,留他一人在季家。

  因为知道这样的事情,我到季家时心情一直是惶恐不安的。我认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一定很恨我,因为我,他才被迫与亲生母亲以及感情最好的弟弟分离。我以为会遭到怨恨,甚至不合理的对待,我也预备忍下来。

  但海澄不仅对我没有丝毫怨怒,还以最真诚的微笑欢迎我。他照顾我、疼惜我、宠爱我,完全就是一个哥哥对待亲妹妹的方式。你可以想象当时的我有多感动吗?从小我就因为私生女的身分受尽他人的嘲弄,唯一疼爱我的妈妈又因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撒手尘寰,留下我孤单一人。父亲虽然接回了我,但一向对我漠不关心,下人们也因我的身分对我不甚尊重,只有哥哥,他完完全全接纳了我、保护我,因此我在季家大小姐的地位才能确立,即使后来父亲另娶,也不能动摇我的地位。

  十五岁那年,有天晚上我在花园襄不经意窥见了继母与舅舅的丑事,他们发现后威胁我不准张扬。我很害怕,原想隔天找海澄到外头倾诉的,没料到海澄就在隔天晚上出了车祸。他死了,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女孩。

  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当时的咸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一次拋下我独自离世了,我心碎、悲痛,却也忍不住怨恨。我恨上帝,恨那个害死澄哥哥的女孩,也恨海澄。

  第一次遇到你,是海澄下葬后不久,我从季家逃出来,为了躲避洛成发对我伸出魔掌。那天,父亲与继母都不在,我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屋里晃荡,他竟色念忽起,意图对我施暴。我几近疯狂,一口气逃出正屋、跑过季家广大的庭园、跌跌撞撞地下山。

  可惜我并不记得你的相貌。那时我神智恍惚,只隐约知道有个年轻人陪在我身边安慰我,却不记得那人是谁。等我神智再度恢复清醒,我已经来到父亲位于仁爱路的房子。

  从那时开始,我决定要成为一个自私的女人,我不再对任何人付出感情,因为我深信我爱的人最后总会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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