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吸气,一直到现在蹲在她床前,确认她已平安无事之际,他仍记得方才紧揪住他的狂乱与心痛,那让人心慌意乱的感觉,恐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无法再继续了。
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这场从十五年前便开始的游戏,这场十五年来他日日夜夜尽心准备,只为夺得最后绝对胜利的游戏,他再也无法持续下去了。
他再也无法将海舲视为自己的猎物,再没办法强迫自己这么想。
“海舲。”他幽然叹息,伸手握住床上人儿冰冷的双手,神智顿然陷入完全的迷惘。
整夜,他一直跪立她床前,握着她双手,一动也不动。
直到清晨最灿烂的太阳金光悄悄穿过帘幔射进第一道辉芒,他一双湛幽的黑瞳从未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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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迎接杨隽的是病房外杂沓的脚步声。
他一惊,神智从恍惚的状态蓦地清醒,下意识地瞥向腕表,竟然已经十点多了。
他试图立直身子,麻痹的双腿却支撑不住,微微一晃后又重新跌跪在地。他双手撑住地面支持不稳的重心,做倒在地几分钟,让血流循环顺畅,接着,再试一次。
重试好几次之后,他好不容易站稳。
这时,病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对年轻男女闯进来。
杨隽旋过身瞪视他们,“你们是谁!”
“杨先生,”那个年轻女人首先开口,漂亮的脸庞写着精明干练,“我们是新闻记者,想采访你。”
“采访我?”他微蹙两到俊秀朗眉,“怎么回事?”
“有关贵行与盛威利益输送的事。”
利益输送?杨隽暗暗一惊,莫非他私自融资给海舲的事东窗事发了?但怎么可能?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啊,除非--
是杨一平!一定是他让人将这内幕消息散布出去,让海舲的处境雪上加霜,给予她沉痛一击。
他早知道他会如此做,只是没料到动作如此之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沉声回道,“我的妻子目前正在休息,请两位出去,别打扰她。”
两名闯进来的记者同时瞥了病床上的季海舲一眼。
“请问令夫人是因为受不了这些打击才病倒的吗?”依然是由那位女记者开口。
“那不关你们的事,”杨隽面容冷淡,一面张开手臂推两人往门边走,“请出去。”
“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两位的看法。”两人一面抗拒一面喊道,“令尊在鸿邦金融中心顶楼召开记者会,宣称这一切与鸿邦无关,我们只是想验证--”
“什么?”杨隽停下推人的动作,“你说父亲召开记者会?”
“是。现在敝台正在重播这场记者会,你可以打开电视看看……”
不等他同意,另一位男记者已经找到电视遥控,按下了钮。
两秒之后,荧幕上果然出现鸿邦发言人的身影,他正念着一篇稿子:“……有关盛威家电董事长季海舲向敝行请求融资一事,由于她申请贷款是在成为本银行股东之前,不算本行之关系人,因此敝行融资给她并不触犯银行法。关于她取得鸿邦的贷款后收购本行股票一事,本行董事会完全不知情,并不构成利益输送的条件……”
“可是刘先生,季海舲小姐是贵行总裁的媳妇,是鸿邦集团的少东夫人,她向鸿邦贷款买鸿邦股票,贵行能说毫不知情吗?”
“关于这一点,我们确实毫不知情。”
“鸿邦银行是盛威家电的大股东,盛威又反过来收购鸿邦股票,两家公司如此交叉持股,是否打算进行某种计划?”
“这一点我来回答。”一个沉重的语音响起。
镜头随着声音一转,焦点定在发话的老人身上。
杨隽呼吸一紧,瞪着杨一平从容不迫的面容,他唇角微挑,语音平和,“成为盛威股东是本行董事会一致的决议。我们确实看好盛威的前景,所以才愿意成为盛威的股东,进而取得董事席位。至于融资给盛威,那是在我儿子娶季海舲之前,更是在鸿邦成为董事之前,相信这一点并不触犯银行法。我要说明的是,季海舲是不是用当初鸿邦融资给她的资金进行收购本银行股票的行动我们无法确定,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处心积虑想成为本行大股东。在这件事上,或许鸿邦也是受害者……”
杨隽蓦地倒抽一口气。
杨一平竟将一切都推给了海舲,他竟能嘴角含笑,就这样云淡风轻地将鸿邦与这件事完全撇清,甚至伪造盛威向鸿邦贷款的文书,将日期提前到他俩结婚之前。
那老人--果真报复得彻底,丝毫不留余地。
而他,竟然与那样的人联手打击海舲,将她逼到这般田地!
杨隽握紧双拳,克制着因激愤而颤抖的身躯。
是记者的声音让他从强烈的自责中回神,“杨先生,令尊所言是真的吗?”
他忽地眸子一张,锐光朝两人激射而去,“出去。”
“杨先生……”
“我说出去!”他右臂一伸,指向门口,神色严酷。
两个记者为他毫不容情的气势所摄,不再多说,迅速退出病房。
“何必要赶他们走?”
一个幽幽的嗓音忽地拂过他耳边,他猛然转过身。
海舲!
不知何时,她已经醒来了,黑色明眸盯着电视荧幕,神情淡然。
他心头一震,反映迅速地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季海舲嘴角微微一扬,“我已经都看见了。”
他望向她,她姣丽的容颜像掩上一层纱,朦朦胧胧,让人看不真切她内心真正的思绪。
但他却看得清。
海舲可以用这样的方法瞒住世上每一个人,却无法瞒住他。他太了解她,十五年来眼底心里一直看的人便是她,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现在的海舲就像一条表面不流动的冰河,河面冰霜凝结,底下还有水流缓缓流着--但也只是缓缓的,即使是不流动了。
他果然还是伤她太重了吗?
“为什么?”她嗓音清清,眼眸仍是直视前方,不向他看上一眼,“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父子要这样千方百计打击我?”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语音微微激动,“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只知道父亲对你父母恨意极深,所以才想折磨你。”
“那你呢?又为什么?”
她语音平静,但杨隽却可以感受到其中深深蕴藏的受伤。他心一痛,闭了闭眼,“对我而言,这是个交易。”
“交易?”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眸光瞥向他。
“我答应他诱你堕落,他答应带我离开那里。”
他微微仰起头,眸光凝定远方,思绪跌入久远过往……
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少年,面对着一个忽然宣称是他亲生父亲的人,不仅内心毫无亲密之感,反倒有着浓浓的厌恶。
“你是谁?”
“是救你离开地狱的人。”那人微微笑着,锐利的眼仔仔细细打量他,像要将他整个人剖开来看。
“你不是生下我的那个人。”他非常肯定。
如果他父亲真是一个强暴犯,怎么可能来认养他?
“我确实不是。”那人笑了,迸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却奇特地让人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那为什么要带走我!”
“你不想离开这里吗?”
他当然想!几年来他一直想尽办法想逃离这里,但每逃一次,只是让自己多受一次皮肉之苦而已。被鞭打,被关入那不见天日的地窖,过着除了水,什么食物也不能吃的日子--逃离这里,对他而言是谣不可及的妄想。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离开这里,但问题是,离开这个地狱后,是否又会跳入另一个!
“你放心,我绝不会像他那样对你。”中年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不会打你,更不会要你服侍我。我会给你受最好的教育,给你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也笑了,满是不屑与嘲讽的笑。
这男人当他还是那种不解世事的傻瓜吗?这世上岂有如此尽如人意的事?
“你要什么?”他开门见山。
“什么?”男人一愣。
“告诉我代价是什么。”他冷冷地,“这世上没有不付代价就能得到的东西。告诉我带我离开这里,享受那种生活的代价。”
男人瞪视他数秒,忽地纵声大笑,那笑声是充满得意、兴奋的。他盯着他,目光尽是欣赏,“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确实是我要的孩子。”
“说,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好,我就直说。”男人停顿数秒,眸光倏地冰冷,足以令地狱结霜。“我要你去引诱一个女孩子,让她无可救药地爱上你,然后再想尽一切办法打击她,让她因为爱你而饱受折磨。”
他皱眉,“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的父母对不起我。”
“所以你以伤害他们的女儿做为报复?”
“不错。”
他默默瞪视着他。
这个男人跟他一样,是不折不扣的魔鬼。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子,美丽骄傲,才气纵横,家世又显赫,是那种你一辈子也及不上的天之骄女。她光辉、灿烂、明媚照人,是上帝最钟爱的天使。她要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忍不住被她所吸引,可是她绝不会向谁看一眼,更不会向你这个一无是处的穷酸小子看上一眼。”
他自嘲地拉拉嘴角,“既然如此,她怎么可能爱上我?”
“因为只有撒旦才能引诱天使堕落。”男人微微一笑,“小子,你有成为撒旦的潜质。”
要他成为撒旦,去引诱天使堕落?
他怔然犹豫,沉吟未语。
“他们季家人一向自称天使,这个女孩子更是被称为他们的葛布勒。”
“葛布勒?掌管水之元素的天使?伊甸园的守护者?”他怔怔地。
“不错,伊甸园的守护天使。”男人嘴角微勾,眼眸却毫无笑意,“所以我要你成为撒旦,化身为最诱人的果实去引诱她。”
他要他成为魔鬼去引诱她。
但他原本就是个魔鬼啊!他原本就是魔鬼之子,身上流着可怕的血液。
有何不可?这世上既有身处天堂,永远无忧无虑的天使,自然也有堕落地狱,千方百计想引诱天使的魔鬼。
“这是个交易。你愿不愿意接受?”
为什么有人可以衔银钥匙出世,从生下来就过着富裕的无忧的生活?又为什么会有另外一群人,出生在这世界,只是无穷无尽的苦痛与折磨?
罢了,就当他与魔鬼立下契约,将自己的灵魂出卖了。反正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该有灵魂的魔鬼,如果出卖灵魂能让他脱离这种地狱般的残酷生活,他就出卖了又何妨?
“我接受。”他语音清亮、坚决,为自己与魔鬼的契约烙下印信……
杨隽将思绪自遥远的从前拉回,没有向她叙述整个前因后果,只淡淡一句,“这是我与他成立的交易。”
她明白他为什么会与杨一平立下如此誓约,“因为你想脱离那个地方,所以就答应与他联手来打击我?”
“是的。”
“因为想令自己远离地狱,就不惜推我坠落?”她继续追问。
他下颌一阵抽紧,“不错。”
“杨隽。”季海舲凝望着他,眸中有着伤痛、失望、悲哀,还有隐隐的不忍,“你……”她语音破碎,无法轻易吐出言语。
她恨他吧。
杨隽清楚地明白她未说出口的话语,他甚至可以了解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情。
她恨他,但又忍不住同情他。她恨他,但她也还是爱他的--她还是爱着他这个不怀好意接近她的魔鬼,所以才会如此痛苦。
可他怎么配?怎么陪她对他又爱又恨?怎配她对他还牵挂难安,萦绕于心?
他该远离她的。
对她而言,也许只有他用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她才能忘记曾经令她受伤跌交的这一切,重新站起,回到从前那个自信骄傲的季海舲吧。
“我们的孩子--流掉了吧?”她忽然开口,语音细微。
他闭了闭眼,“他原就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的。”
“的确,他确实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季海舲微微颔首,这一次终于同意他的看法。她的眸光遥远,语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细细弱弱,“流掉了也好……或许这样对他才是最好的。”她闭上眼帘,一颗剔透泪珠静静流落。
杨隽心一痛。
确实,受到诅咒的孩子是不应该出生在这世界的--就像他一样。
“你见过风笛姑姑吗?”
他点头。
“你们--相认了?”
他握紧双拳,沉默不语。
她仿佛明白了,“姑姑还是恨你?”
“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他维持平淡的语气。
“不错,有些事情不是时间可以冲淡的。”她点点头,沉默许久,像在心中取舍些什么,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杨隽,你走吧。”
他明白她的意思,这是说她永远不愿与他相见了。
海舲--该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坚强地活下去吧。
他轻轻吐气,强忍着内心那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绞痛,放纵自己的眸光在她清秀绝伦的脸庞最后一流连。
“好好保重。”
接着,他旋过身,走出病房,走出季海舲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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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季海舲站在病房一角,看着一个在舲园服务已久的女拥替她收拾行李。
她静静看着,一面看着报纸财经版头条有关盛威股价重挫的消息。
“由于泰国股、汇市狂跌,盛威家电损失惨重,发生财务危机,往来银行纷纷表示将慎重考虑融贯放款问题;再加上近日传出有关两大集团利益输送消息,投资人信心动摇,盛威股价一路狂泻,连续三日跌停……集团理事会表示,将会合力解决盛威家电财务危机,并全力针对盛威股价护盘……”
看来她季海舲果真是一败涂地了。
恐怕这一、两天,两位叔叔便会找上门来,对她严加训斥吧。说不定连证期会的官员都要约谈她,问她关于利益输送的问题。
她该怎么办……
“小姐,都收拾好了。”
季海舲点点头,面容依旧淡然平静,没让下人看出她情绪不稳。
她折上报纸,率先离开病房,“走吧。”
刚出大门,便见门对面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面容憔悴,眼袋浮肿,像数日未曾安眠。
季海舲心一痛,“姑姑。”
季风笛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小舲。”
“你在这里多久了?”该不会从她一进医院,姑姑便一直守在门外吧?
“我对不起你。”季风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径自道着歉,语音沙哑,眸子流露着无限疲惫。“希望你看在我从小疼你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