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季风笛再度道歉,抛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季海舲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孤独、寂寞的背影,双肩像压上千斤担,委靡不振。
“姑姑--”
从小最疼她,爱她,在她因父母责备而伤心难过时温柔安慰她的姑姑--连她也离开她了。
“一切可算是尘埃落定了,杨。因为集团理事会集资挽救,盛威家电这次的财务危机总算圆满解决。海平堂哥在正式接替我的董事长之位后,也一直尽心尽力让盛威的营运重上轨道,我也能放心了。至于利益输送的事,虽然这几个月连续开了几次侦查庭提讯我,可是也在季家人的运作之下不了了之--这就是季家人,虽然平时很少来往,出了事却绝不会袖手旁观。所以,别为我担心吧,一切都很好。”季海舲美好的唇柔揉弯起,“暂时风平浪静了。”
虽然这次她着实摔了一跤,赔上了在集团里苦心经营多年的声誉,让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事业版图一下子零零落落……但,最糟的情况总算是过去了。
而且,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在商场上闯荡,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没有一时的失足,谁不曾失意落魄过?重要的是跌倒了就要站起来,而且,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来!
这是他们季家人的准则--季家人一向不怕犯错,只怕没有勇气承认,知错不改。
海玄、海奇、海蓝,甚至连一向歉冲处世的海平都曾犯过错,但他们也都有勇气改正,为什么她不能呢?
“我也是季家人啊,杨。不管我真正的出身如何,都不会改变我是季海舲的事实。”她抚过书桌上的玻璃香框,对镶嵌在其中,默默注视着镜头的男人微笑。
良久,她再度幽幽开口,“那日,我见到你的律师,知道你把自己拥有鸿邦银行的股权全部移转给我……杨,这是你对我表达歉意的方式吧?你用这种方法向我道歉,也用这种方法令杨一平因为报复付出一点代价,我终于明白,你对我并非完全无情……”季海舲一顿,酸楚泪意蓦地涌上眼眶。她按了按眼眶,自嘲地轻扬嘴角,“又想哭了,我真没用……你不愧是我命中魔星……”她深深吸气,波光潋滟的秋水专注凝睇杨隽,似怨非怨。
他也默默回视她,那对黑眸永远暗沉若子夜,蕴隐着最幽深的情感。
可是这一次她终于看懂了,看懂了他藏在心底的情绪波涛。
“杨,其实你不像表面上那样漠不在乎吧?在你总像在嘲讽世人的面具底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浓重的感情呢?你究竟承受了多少?又隐忍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她低下头,前额抵住冰冷的玻璃相框,“杨,我好想你,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着?你知不知道我想见你……我不是如你想象的那样坚强啊,如果你真能
看透我,就该了解我早已深深爱上你,该了解虽然我总是那样霸气、骄傲、高高在上,可一旦陷入情网,也和一般女人没什么不同,我依然会受伤,依然会难过,依然要忍受让人难以承受的刻骨相思……杨,你怎能就这样离开我?怎能就这样踪影全无?你究竟在哪儿……”
她低低唤着,一声比一声更加幽微,一声比一声更加渴望,一声比一声更加伤感,一颗心紧紧揪着。
她自书桌前站起身来,凝望四周。
这里并非她和杨隽婚后共居的住所,这里,是他婚前的私人寓所。
在婚后共住的住宅里,她从不曾觉得里头带有杨一丝个人色彩,但这里不同。
这里,有杨隽的气息,杨隽的影子。
在这里,她找到了杨隽从前爱读的书,找到了他曾穿过的衣服,找到了他用过的私人物品,最重要的,她找到了他从前的生活。
她找到了贴满自己写真的相簿。
厚厚重重,整整占了书架一整排,而相簿里,全是她的倩影。从她还在台北念小学,到她去了瑞士圣芳济学园,在洛桑拿到MBA,在香港为第一份工作不眠不休地奋斗,当上父亲的特别助理,盛威集团的首席副总……
相簿记载了她成长的历程,也令她恍然认清杨隽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从小,我便要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你,我要他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感觉你最细微的感情波动,将你摸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
季海舲幽幽吐息,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她又忍不住拉开书柜最顶层玻璃,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一页页翻看起来。
难怪杨会如此了解她,难怪每一次当她凝视杨那幽然湛深的眸子时,总觉得自己被他看得透彻,所有最隐蔽的情绪波动都瞒不了他。难怪她自傲于能轻易看清他人,却怎样也摸不透他,反而被他摸得透彻。
因为杨看了她十五年啊。
在两人第一次在瑞士相遇之前,他早已将她的倩影深深烙印在脑海,记住她的一颦一笑。在两人分离后,他更是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注视着她、观察着她。他的眼眸从来就只凝定在她身上,他的心从来就只有她一人的倩影飘移。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十五年来所有的注意力全投在一个人身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杨一平要他恨她,要他去打击一个总是高高处在云端的女孩,要他将她摸得透彻以便重重伤她--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
他真恨她吗?一个人怎么能够恨一个人,还日日夜夜凝视她的身影?一个人怎能恨一个人,却又满屋处处可见那人芳踪?
除了书柜里那排相簿,书房墙上,客厅墙上,卧室墙上,挂的全是她的巨幅相片。巧笑倩兮的她,神气凛然的她,英姿飒爽的她……
他会不会疯了?这样日日夜夜看的皆是同一个人的身影。不论在书房看书,在客厅独坐,在卧房睡眠,只要一仰起头,她的面容便清清楚楚映入他眼底!
他会恨她吧?十五年来被她的一切包围,她的笑,她的怒,她的神气,她的自信……全都像一块块巨石压着他的心头,像最暗黑的阴影覆盖他全身,让他无论如何也透不过气来……
就连她自己,看见这一切也忍不住惶然失措,何况是他!
他恨她吧?恨这十五年来只能为她一人而活,恨好不容易脱离一个可怕地狱,又陷入另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
他,恨她吧?
季海舲蓦地软倒在地,捧在手上的相簿跟着一跌,一张相片随之滑出白色一角。
她不觉抽出那张相片,怔怔地凝睇着。
那是她在洛桑IMD念书时的照片。她乌亮的长发松松地用丝巾束着,身边站着一个笑得灿烂的阳光男孩,他侧过头,嘴唇印在她颊上。
那便是当时同学们硬将她推向他的男孩。
一段短暂的、根本不能称之为恋情的恋情。
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在恋爱,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喜欢那样一个明亮出色的男孩子,但结果,只是惘然。
她不爱他,甚至连一点点心悸的感觉也没有,他从来就无法牵引她的心。
不像杨……
她的心脏又剧烈抽痛起来,手一颤,相片落了地。
这一落,却让她的明眸也漾出泪来。她呼吸一停,定定地凝视相片背面,定定地凝视属于杨的,坚定挺拔的字迹。
“一九八八年六月,于瑞士洛桑。
为什么竟有股冲动,想杀了这个挽住她腰、吻上她脸的男人?为什么她会爱上像这样一个平凡的男子?他配不上她!”
这是--
季海舲感觉心头一酸,泪珠悄然迸落。
这是杨的独白啊,是杨在凝视她一举一动时,心海拼命隐藏的情绪波潮。
他想杀了那个阳光男孩,莫非是--因为嫉妒?
她蓦地心跳难抑,一股冲动令她取下书架上所有她的相簿,一张一张翻看起来。
“一九八七年一月,她的生日。
她唇边如此灿然的微笑是为了什么?为什么瞳眸却又隐隐透着孤独?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于香港。
她瘦了不少。是盛威的工作太繁重了吧?要一个刚刚自学校毕业的女人挽救濒临破产的企业是否太苛求了?
一九九五年三月,于台北。
不曾见过对事业如此认真的女人,在她眼中,工作就是一切吧。”
天啊,天啊……
季海舲伸手捂唇,强抑欲冲出口的呜咽,细细喘着气,直觉一颗剧烈奔腾的心怎样也无法平稳。
杨!十几年来,杨都是在她的阴影之下成长的,她的一举一动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所有的心思。杨一平要他恨她,但他对她--
他爱她吧!否则不会如此了解她,不会在无意间流露出对她的关怀与心疼,不会这样仔仔细细在她每张相片背面记着短语……
“一九九七年一月,于台北舲园。
终于和她再度相逢。如我所料,她果然还深深记得我。这场游戏,总算要开始了吗?
一九九七年四月,于台北。
她笑得像拥有全世界的幸福。她难道不知道吗?我正是那个想摧毁她一切的魔鬼,将迷惑引诱她铸下大错。”
季海舲深吸一口气,再也忍不住成串泪珠纷纷跌落,在她激动而苍白的容颜上碎成一颗一颗。
什么样的人受得了如此日日夜夜爱恨交缠的煎熬?什么样的人受得了必须时时刻刻记得自己的任务便是打击一个女人,却又忍不住对她超乎寻常的关怀?
可是她的杨就是这样度过了整整十五年啊。
他爱她吧!
或许他也恨她,但仍抵不住对她的深深眷爱,深深关怀。
他爱她吧!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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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杨隽停下在素描簿上挥动的炭笔,,微微仰头,凝望远方一轮火红逐渐沉落雪白山峦之后。
不记得了。
仿佛是与她结婚之后,又仿佛在与她重逢之前。
真傻,他可以透透彻彻看清海舲何时迷恋上他,却反而摸不清自己何时也踏入她不知不觉中布下的情网。
他根本不晓得自己爱她,当恍然了悟时,依然陷得极深。
他还以为这场报复游戏失去的只是他的灵魂,原来连心也失落了。
他爱她。
他不记得自己何时真正爱上她,但心脏第一次为他悸动的那一刻,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
在圣芳济学园湖边那一日,当他蓦地回过头,察觉她在一旁悄悄凝望他时,那对蕴着痛楚的眸子深深撼动了他。
她明白他的孤寂,了解他的迷惘!
他当时惊怔不已,他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如此轻易靠近他的心?怎能让他必须全力打击的对象对他有一丝丝了解?
可是,她温柔的眼神仍是紧紧地牵动他的心。
而之后,她玫瑰色的漂亮唇角扬起的美丽微笑同样令他莫名悸动。
那是第一次,有个人儿对他微笑,是真心的、清澈的,不是那种矫揉造作、虚伪不实的微笑。
第一次有人对他微笑,真真正正对着他!
杨隽恍然叹息,原来从那时,海舲就拥有牵引他心的能力。
海舲……
他真想见到她,真想再见见那抹清澈透澄的微笑,真想见见……
但他已经见不着她了,再也无法见她一面,就连远远地望着也不能。
杨隽心一痛,关闭眼帘。
自从与她分别后,他便孤身一人来到瑞士,来到洛桑--海舲曾逗留的地方。
走在洛桑学院的校园里,仿佛处处可以见到海舲的身影,听见海舲的声音。
校园里,她踏着迅捷坚定的步伐走在路上;图书馆里,她垂着头静静地读书;网球场上,她的身影翩然如蝶……
“教授找我吗?我立刻去。”
“这问题当然也可以用这方法思考,但我认为……”
“一块儿打球?好啊,没问题。”……
还有那个阳光男孩,整整好几个月形影不离拌在她身边的男孩--他可以见到男孩对她灿烂地笑,一只手轻轻抬起她下颌,柔柔印上一吻……
停止再想下去!停止!
杨隽命令自己,全身肌肉绷紧。
这里的海舲是他所不能碰触的,他不能与她说话,无法与她面对面,只能看着照片中的她,揣想着有关她的心情、她的生活、她的一切。
这里处处有她的影子,他怎么也碰触不到。
海舲……
一阵规律的种响蓦地惊醒陷入沉思中的杨隽,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素描簿。他张开漆黑如子夜的眼眸,眼光一转,不觉望向远处教堂的尖塔。
歌德式的教堂……每当望向那栋建于十二世纪的建筑时,他四肢百骸忍不住窜过一道阴冷。
夜晚,听见那响彻阍夜的钟声时,他总会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那钟声就像最可怕的鬼号,强逼他忆起那段在爱尔兰的日子。
离开这里吧,这里有他最害怕的歌德式大教堂,它会让他想起一直强迫自己遗忘的一切。
但这里也有海舲啊,有他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女人曾经逗留过的踪影,有她的气息。
每夜做梦醒来,他总仿佛可以感受到海舲的气息,就像从前在自己的房间醒来,一抬眼便可以看见挂在墙上她走在洛桑校园里的倩影。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这里的,但他真的舍不得……
碧绿澄净的雷曼湖,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这些都是曾经陪伴海舲走过青春年华的明媚风光,只要继续待在这里,就仿佛能更接近她一点,就仿佛能见到她的倩影,听到她的清朗语音……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是她清朗柔亮的嗓音,低低轻轻地,像压抑着极度渴望。
杨隽禁不住扯起一丝苦笑。
总是这样,他总是能在脑海中听见根本不在身旁的她对他说话,这幻觉--未免太折磨人。
他用力甩头,仿佛要将幻觉驱逐出脑海,转身预备离去。
蓦地,他全身一震,提在手上的画本画具也不觉落了地。
是海舲!
即使天色已暗,即使她一张娇美容颜掩在夕舞下朦胧不清,即使她纤细的身影被冷风吹拂着不停晃动,他仍清清楚楚地认出是她!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他从来没想到能再见到她啊!
是幻觉吗?他真对她相思成狂,连幻觉也这样清晰?
或许是梦吧,一场最甜最美的梦,醒来后也最教人惆怅不舍的梦……
她回望他许久,终于静静幽幽地开口,“我到处找你,却没想到你原来在这里。”
是海舲!真的是她!
杨隽震惊非常,几乎停了呼吸,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默默凝睇他好一会儿,接着调转眸光望向远方覆着白雪的阿尔卑斯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