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摆脱那段可恨的过往,他甚至与魔鬼谈交易,不惜将自己的灵魂出卖。
岂知就在他极力强迫自己淡忘那些时,她竟然还深深记得。
“该死的!”他右手一捶玻璃,低声逸出一句诅咒,“季海舲,你不该知道这些!”
他蓦地回转身子,挑起散落书桌上相片中的一张。
相片的主角正是季海舲,她柔亮的秀发束成俏丽的马尾,一身帅气的骑装衬得她做在马背上的身影更加自信。
他还记得当时她那匹白色坐骑的名字。
路西弗--曾经拥有六对羽翼,受尽上帝宠爱的大天使,世人歌咏他为晓星之子,集所有光亮灿烂于一身。
路西弗,当他因故堕落地狱之后,人们称他为撒旦--而这正是他黑色坐骑的名号。
这到有趣。
杨隽的嘴角拉起一个似谑非谑的弧度。
仿佛是约定好的,她与他的坐骑正是光与暗的对比,就像她与他一样。
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明白她与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来自光明天堂的天之骄子,他是堕落地狱的魔鬼门徒。
原本他俩不该有任何交集的,除非是魔鬼有意引诱天使堕落。
葛布勒是看顾伊甸园不让撒旦入侵的天使,意欲保护亚当与夏娃;但她是否护得了自己?她护得了自己不被魔鬼引诱吗?
这是个有趣的挑战,而季海舲已经接下了战帖--自她应允与他联姻的那一刻起。
她是否明白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毁灭?
他双眉一紧,开始缓缓收拾书桌上凌乱的相片,一张张仔细收回厚厚的相本。
然后,他将相簿放回桃心木书柜的最长层,那里整齐地排列着成排相同尺寸的厚本子。
拉上书柜的玻璃,他走出书房,来到阔朗的客厅。
厅里除了几件必备的家具之外,简直可以说是空荡荡的;唯一比较特别的,是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相片。相片上,一个年轻女孩巧笑倩兮,黑眸凌锐有神,绽出难以逼视的光芒。
杨隽瞪着那对黑色瞳眸许久。
终于,他甩甩头,走出这层完全属于他个人的公寓,锁上金属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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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回家。
季海舲微微失落地从杨隽的书房退出,掩上门。
他的秘书告诉她杨很早就离开办公室,她还以为他今晚提早打道回府,原来不是。
是私人约会吗?约会的对象是女人?为什么不向秘书交代行踪?
她咬住下唇,阻止心底蓦然升起的莫名嫉妒。
每个人都有隐私,都有自由行动权,杨不需要事事交代,她也不应该细细过问他行踪。
只是,她总觉得他像朵浮云,无法掌握,无法猜测他下一步会飘向何方。
就算现今与他同住在这高级住宅大厦的最顶楼,屋内也仿佛没有他存在的实感。
里里外外,除了必需品,杨隽没有带来任何属于他私人的物件,没有他从前的照片,没有他私人的藏书,没有他个人喜好的装饰。
他虽然住在这里,但屋里却不带一丝他的色彩,就好象他对这儿而言也只是个过客而已。
这里--算是他的家吗?或者只是他偶然停歇驻足的地方?
季海舲深吸一口气,平稳微微紊乱的心跳,压下乍然涌起的淡淡慌张感。
她一旋身,蓦地发现一个修长的人影停定她面前。
“你回来了。”
“恩。”
“你的秘书说你不在办公室,我还以为你今晚有约会。”
他摇首,“只是去散散步而已。”
“散步?”季海舲挑眉,心情不知不觉一松,忽地有了开玩笑的兴致,“鸿邦集团的少东不忙得昏天暗地就是奇迹了,竟还有时间散步?”
“人总不能老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偶尔也要停下脚步,静心欣赏周遭景色。”他淡淡地。
她笑了,眼睛俏皮地眨了眨,“这话似乎在嘲弄我?”
“不敢。怎好对盛威新上任的董事长不敬?”
“我说过,这事也得感谢你大力相助。”
“我并不是无条件帮忙。”
“我明白。”季海舲懂他的意思,“放心,我一定礼尚往来。只是--”她忽地犹豫起来。
杨隽立即接口,“没有闲置资金?”
“你大概也知道吧,前阵子盛威才投入一笔巨额资金与日本企业合资成立生物科技公司,暂时没有太多流动资产。”
“其他关系企业呢?”
季海舲微微苦笑,“我恐怕没有自由运用资金的权力。”
目前她虽在集团理事会挂名首席副总,其实真正实权还是在她两位叔叔身上,她真正能随心所欲安排一切的公司也只有盛威家电。若只有盛威,她或许能运用职权决定收购鸿邦的股票,至于其他集团关系企业,恐怕还得先在董事会提出动议才行。
“我明白。”杨隽点点头,沉吟数秒,“我想想办法。”
“想办法?”
“这件事暂时还不急,先让我琢磨琢磨。”杨隽对她微笑,“吃过饭了吗?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有点事想跟你说。”
杨隽蓦地回头,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瞥。
她一颤,奇异的感觉从脚底直窜上来,“魏嫂留了晚饭在餐桌,是你爱吃的德国猪脚。”
她领着他走进光可鉴人的餐厅,长方形的大理石餐桌上躺着两套精致的银制餐具,正中央则是一个盖上的银色托盘、沙拉碗、红酒、插在水晶瓶里的香水百合,以及造型优美的烛台。
杨隽点上蜡烛,关上灯,餐厅的气氛霎时柔和起来。
“坐下吧,我来分配餐点。”
“又让你服侍我?”季海舲一面坐下,一面开玩笑,“真不好意思。”
“别高兴得太早,下次就轮到你了。”杨隽回一句。
季海舲望着他,他切着猪脚的动作利落,一张俊秀的脸庞在柔美烛光的掩映下,显得更加迷人。
她心一紧,不觉看呆了。
他注意到她的异样,俊眉一挑,“怎么了?”
她一凛,连忙收回视线,“没事。”
他凝望她一会儿,“你方才说有事,是指?”
“是这样的,过两天我得到英国一趟。”
“英国?”
他嗓音似乎微微一变,季海舲迅速瞥他一眼。“开会。”她解释着,“跟几位当地主管检讨一下欧洲业务状况,或许会停留个两、三天。”
他忽地微扬嘴角,一面将香气浓醇的红酒注满两人面前的水晶杯,“温布顿网赛好象快开打了。”
她一愣,“那又怎样?”
他在她对面坐下,闲闲地摇了摇酒杯,啜饮一口红酒,慢条斯理地问:“你准备顺道去欣赏比赛吧?不知那为曾跟你有过一段韵事的网球选手今年有没有参赛?”
她心思一转,这才领悟到他是在寻她开心,唇角不觉漾出一抹清丽微笑,“大概会吧,毕竟是四大公开赛。”
他放下酒杯,上半身忽地倾前,英气十足的脸庞逼近她,“你该不会假借出差之名会旧情人吧?”
“那不正好?”季海舲不甘示弱,“相信也有不少女人等着我这个碍事者自动离开,以乘机与你旧情复燃。”
“我不会理会她们。”他语音低哑。
她呼吸一顿,“我可能也不会有空去欣赏网球比赛。”
他微笑,深幽的黑眸逐渐抹上一层情欲的烟雾。
季海舲身子一僵,强烈感受到他均匀袭向她脸颊的气息。他实在靠得太近,眼眸又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教她简直无法抵挡。
他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迅速偷了一个吻,方靠回椅背。
“记住你的承诺,海舲。”他再度举起酒杯,朝她微微一敬,“公事办妥便早点回来,别浪费时间去温布顿。”
她瞪他好半晌,终于回应,“我可以答应你。”
“也别去别的地方。”他加一句。
她蹙眉,“什么别的地方。”
他没有回答,径自拿起刀叉,“用餐吧。”
她眨眨眼,怔忡地凝视他优雅流畅的动作。
他不可能会知道吧?知道她这次说到英国出差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想到爱尔兰。
到爱尔兰--都柏林近郊的一座天主教堂。
根据庭叔的今日下午所提的调查报告,杨隽有百分之九十是在那座修道院长大的--其实应该是百分之百确定了,只是那里的修士一直不肯透露是怎么去到那间修道院,又怎么离开,以及在那里度过的童年一切。
“对方好象把杨隽的身世视为某种机密。”张耀庭这样说道,“不管我派去的人怎么问,对方都不肯说……除非首席肯去一趟。”
“为什么非要我去?”
“因为首席是他的妻子,他们只愿与他最亲近的人谈。”
最亲近的人--是指她吗?
季海舲无法抑制心中一阵莫名的激荡。
她与杨隽……算是最亲近的人?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结婚的一对男女,或许都会如他们这样,被外人视为生命共同体吧?
她与杨隽的关系已密不可分。
所以她该有这个权利,去发掘他一直坚不透露的秘密。
或许探人隐私并不是一件好事--即使他俩今日已是夫妻--但她就是无法克制想弄清他一切的深沉渴望。
她想了解他,想参透他,想揭开他一直困惑她的神秘面纱,想碰触他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禁忌。
这样的想望难道会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第五章
爱尔兰都柏林近郊
季海舲下了车,视线凝定眼前这座宏伟的歌德式大教堂。
她微眯双眼,眸光沿着教堂直冲天顶的尖塔逡巡向上。
歌德式建筑向上的直线一直是西方美学上一个重要的符号象征,象征教徒们对天的向往,一种激越的生命美学。
记得在巴黎参观圣母院时,她就曾为其内部高耸的尖拱以及交叉肋拱交错繁复的结构之美所迷惑,更别提屋顶几近不可思议的玻璃花窗,那灿烂迷离的情调。
眼前这一座天主教堂,建筑之精细或许比不上圣母院,但仍是轻清楚楚表达了歌德式精神--那意欲接触天际的渴望。
一个修士在问明她的来意后,领她进了教堂,穿过中庭,来到宽广静穆的殿堂。
祭坛前,正举行庄严的弥撒仪式。由一个白发苍苍的司铎主祭,老人身后,一群年轻人一字排开,他们皆是此次祭祀的辅祭,只品位高下不同。
耶酥曾说,饼是他的体,酒是他的血。于是在弥撒祭祀里,献饼和酒便是真正大典。
季海舲在殿堂后怔怔立着,看着仪式进行,过程平和静肃。
可不知怎地,这原本该是令人沉静安详的仪式却蓦地挑动了她的心;她眨眨眼,恍若在那群年轻的辅祭中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怎么可能?杨不可能在这里的!
但,她的心愈来愈快。
终于,典礼结束了。在教徒们分食圣体的同时,白发司铎朝她走来。
“你就是那位来自台湾的--”
“Ling。”她告诉他英文名字。
“那么,你就是Simon的妻子了。”司铎若有所思,深深凝视她数秒,“请跟我来。”
他在前头引路,坚定平缓的步伐有着神职人员的从容祥和。季海舲跟着他,来到教堂后面,一座葱绿苍翠的庭园。
一阵爱尔兰独特湿凉的微风拂过,扬起她柔美翩然的长裙裙角。
“你想知道Simon从前在这里的事?”
“是的,”她轻声应道,瞪着老人胸前的银色十字架,“我想知道。”
他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有时候,知道太多反倒是一种残酷。”
她心跳了跳,扬起一张困惑的脸庞。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他语音徐缓,“那时候我还不是这里的司铎。”
“你认识杨吗?”
“杨?”
“对不起,我指Simon。”到现今她仍是不习惯以这个耶酥圣徒的名字称呼杨隽。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已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正打算离开这里。”
“是他的父亲来接走他的?”
“恩。”司铎微微颔首。
“我可以见见认识他的人吗?”季海舲无法像他那样心情平缓,有些焦虑地追问,“他的身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还有他在这里的生活……这里有没有人知道他的?”
“有一位。”他静静说道,“我想,由他来解释Simon的一切是最适合不过了,也能亲自向你道歉。”
“道歉?”季海舲拧眉,“为什么?”
老人不正面回答,“跟他谈过你就会明白了。”他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指向庭园一角,正拿着扫帚清扫的另一位老人,“他原是本院的司铎,当时被逐出教会,现在在这儿担任整理庭园的工作。”
他是被逐出教会的司铎?从一品降为连看守教堂门庭的七品都不如?为什么?
一团黑雾倏地围拢季海舲,她微微打颤,咬紧牙,极力想驱除那突如其来的不详预感。
她缓缓举步,走向正专心清扫的老人,在他面前停定。
老人恍若明白她的来意,抬起的脸庞是充满顿悟的。“你就是他的妻子?”
“是的。”
“十五年了……他现在过得可好?”
“很好。”她简洁回答。不知什么原因,在这老人面前,她体会到与方才的司铎完全不同的感觉。刚才的老人是安详慈和的,这一位却隐隐令她不安,两道秀眉不知不觉就想紧颦。
老人似乎看出她的厌恶,“看来你和他一样都不喜欢我。”
“谁?”
“Simon。”他静静地,神思仿佛回到久远以前,“一个相当聪明的孩子,很早熟,十二岁就担任六品辅祭,十四岁升四品……每一次我担任司铎主祭,他都会站在我身后……”
季海舲一震,所以她方才才会恍若在那群少年中看见杨?因他曾经在那庄严肃穆的殿堂里担任辅祭。
“他是魔鬼。”老人家突如其来的冒出一句。
“什么?”季海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锐的眸光落定老人面容,震惊地发现后者原先平静的脸庞肌肉抽紧,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孔更加扭曲。
“他是魔鬼。”他眼眸泛着诡异的红光,直直瞪着季海舲--不,该是瞪着某个不知名的时空,“我一直没发现……但他确是魔鬼不错,化装成光辉的天使来引诱天主善良的门徒……”
季海舲无法克制的全身骨髓窜过一阵阴寒,呼吸跟着不匀,“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老人奇特的眸光锁住她,嘶哑的腔调满是控诉,“他是魔鬼!只有魔鬼才会长得如此俊美,清亮灿烂,就像撒旦之前在天界借着光明之子的身份,掩饰野心丑陋的一面……我听见召唤了,它告诉我他是可怕的堕落者,魔鬼的化身,要小心他,他是来引诱我们犯下原罪的--”
她全身发颤,虽然天气是如此清新美好,暖暖的阳光轻轻洒落她身,但她却无法抑制地发抖。老人的话像一阵诡异阴凉的风袭向她,逼得她连血液都仿佛结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