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丹青蹙眉,“究竟怎么回事?丁蔚。”
她别过头。
“丁蔚!你看着我!”右手半强迫地转回她的脸庞,“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当男生。”倔强的眼眸直视他。
他倒抽一口气,“为什么?”
她没回答,容色微微苍白,眼眸掠过暗影。
“告诉我为什么!”
她咬牙,“……我不想当女生。”
“为什么?”
“当一个女生不能做到我想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告诉我,丁蔚,你究竟想做什么?”他追问。
不论什么事,他都会为她做到的!如果她不能做,他就替她做!
她不语。
“你说话啊!丁蔚。”
”你何必问那么多?我不当女生你应该高兴啊,你不是说过女生最麻烦了吗?”
“我——”他一窒。没想到她还记着他多年前……好吧,也许是几个月前才说过的话,总之,已经是旧账一本了,又何必去翻它重新计较?
“我穿男生或女生制服,对你而言,有什么影响吗?”
是没有影响,可他不喜欢她这个样子——穿上男生制服的她,让他觉得她仿佛故意封闭起自己的心,故意拒绝他。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沈丹青叹了一口气,“丁蔚,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的,太多了。”唇角微扬,她的容颜在花丛掩映下看来怅然而寂寞,“我想拿到短跑金牌,想打棒球,想得到那面金龙旗,我想——”墨睫垂落,她寂静下来。
“这些我都可以做!”他焦急地开口,为她莫名的落寞而心疼,“我不是替你拿到了金牌吗?如果你想要金龙旗,我也可以尽我一切能力,今年拿不到,明年也一定可以,我……”
“不,不是这样的。”她打断他急切的保证,“我不要你帮我。”
“为什么不?我愿意帮你啊。”
“不是,不是这样。”她依然摇头。
他不解,有些怒了,“丁蔚,你为什么老是这么倔强?为什么偏偏坚持自己做不可?上次也是,明明脚扭伤了还要参加比赛!”
“因为我必须。”
“为什么?”他怒吼,感觉有种想掐死她的冲动。
而她仿佛也生气了,明亮的眸直直瞪视他,“因为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有用!因为如果不是我亲自拿到的奖牌就一点也没有意义!你懂吗?我必须亲自得到它,只有这样,爸爸他……爸爸才会认同我——”激动的嗓音忽地沉落,随风散逸。
他瞪视她苍白若雪的容颜,瞪视着当她恍然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时,两瓣颤抖得厉害的唇,瞪视着她倔强地咬着自己的贝齿。
这才是最重要的理由吧。
直到现在,他才逐渐理解她莫名的举动,这一切反叛,一切挣扎,只因为她想争取父亲的认同。胸口蓦地揪疼。
“丁蔚,我相信你爸爸……不会这样要求你,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对,就因为我是个女生。”沧凉的嗓音哑哑扬起,“因为我是女的,他从来……不曾注意过我,他想的,永远是哥哥,从小他就只疼哥哥,跟妈妈离婚时也只坚持留下哥哥——”她别过头,“我永远……也代替不了哥哥。”
“为什么要代替你哥哥呢?”他为她心痛,“你是你啊,丁蔚。”
她没听到,只是怔怔地仰望晴朗蓝空,“我只想他注意我而已。我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哥哥,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可你还有我啊,丁蔚。”他摇晃她,心惊于她黯然的神情,“难道你忘了那天的木棉花絮?”
她身子一颤。“我记得,可是——”明眸回凝他,浮漾点点泪光。
“只是什么?”胸膛漫开不祥的预感。
“爸爸不要我跟你在一起。”
低哑的回应如闷雷,狠狠击中沈丹青,他一阵木然,“你打算听他的话?”
她咬唇,“他毕竟……是我爸爸,我不想让他失望。”
“那我是谁?”他咬牙,“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她没说话,睇着他的眸蕴着某种祈求。那祈求,击败了他。
他蓦地站起身,感觉脑子因午后过于灿烂的阳光一阵晕眩。
“我明白了。”他平板地开口,“当然,他是你爸嘛。”对方是生她养她的父亲,而他只是个没有血缘的同班同学。
她当然该听她父亲的,当然该讨好她爸爸。他算哪根葱?不过是个同学而已!
他闭了闭眸,深吸一口气,“穿男生制服并不能改变你是女生的事实,丁蔚,你这么做只是在逃避。”
“我……知道。”她握紧双拳,拼命克制微颤的身躯,“你以为我不懂吗?”
“如果你爸爸真那么重男轻女,除非你去变性,否则永远改变不了你们的关系。”
“你——”清冷的嗓音刺痛了丁蔚,倏地扬眸。
他干嘛要说得那么冷酷?这么绝情?她瞪视面无表情的沈丹青,这一刻,真有些恨他。“那我……就去变。”她倔强地说。
俊朗的下颔倏地抽搐,“那你就去变吧!笨女生!”语毕,他再也忍不住满腔怨怒,转身大踏步离去。
留下她孤独一人。
第九章
穿男生制服并不能改变你是女生的事实,丁蔚,你这么做只是在逃避。
是的,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以为她不懂吗?
可身为女生,她有大多不能做的事,她很不甘心啊!
为什么女生不能打棒球?为什么父亲眼中只看到哥哥,却看不见她?为什么她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可?
她恨,恨自己身为女生!他难道不明白她的心情?
那我在你。到底,究竟算什么?
伤痛的质问再次抽痛了她的心。
他当然是最特别的人,可她必须在父亲与他之间做个选择——她必须选择啊!
丁蔚蓦地在家门前停下步履,仓惶四顾。
平缓的斜坡道,依然如孩提记忆那样直直往前延伸,在尽头的那一栋房屋,可是她栖身之处?
望着仿佛不停延伸的道路,她忽地觉得,自己失去了方向。
最近,随着她与沈丹青的关系愈来愈冷,她总不停问自己一个问题。
她的选择,是否正确……
“你说话啊!成远,你到底什么时候送她回台北?”
尖锐的女声令丁蔚一颤,她悄悄转过玄关,偷窥客厅内两条人影——她的父亲,和一个陌生女人。
“我不能就这么赶她走,她毕竟……是我女儿。”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之前不是说过吗?你根本一点也不在乎这个女儿。”
丁蔚闻言,紧紧咬住下唇,
“唉,秀容,家里多一个人又会怎样?我又不是养不起,你就忍一下吧。”
“那可不成。”女人不依,“你想要孩子我可以替你生,可我不想跟你前妻的孩子住在一起。你以前为了那个宝贝儿子一直不肯跟我结婚,我忍了,难道到现在你还要对我这么无情?”
哀怨的倾诉与含泪的眼眸似乎勾起了丁成远的愧疚,连忙把女人拥入怀里,拍拍她的背脊,“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
“真的?那你答应我把她送走?”
“嗯.我会想办法——”
没继续听两人的对话,丁蔚转身,像她悄悄地回来一样,同样悄悄地离去。
原来她……真的是多余的,原来这里真的不是她栖身之处,原来她已经没有家了,从母亲去世以后,就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
她仰起容颜,木然地望着逐渐苍沉的天空。她竟还傻傻地从台北搬回来呢,多么可笑!
唇角拉起自嘲的弧度,墨幽的瞳隐隐浮起泪光。
lyt lyt lyt
下雨了。
雨从昨晚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直到今晨.依然绵绵不停。
躺在床上,沈丹青一夜辗转难眠。最近的他总是失眠,总是在朦胧间梦见那个令他牵挂的女孩。
他厌恶自己这样为她心烦意乱——
正迷蒙地想着,熟悉的端门声响起。“老四!还在偷懒?给我起床!”鸡猫子喊叫的人是他三哥——沈行书。
礼拜天,沈家固定家庭聚会的日子,也是他最命苦的时刻。
沈丹青叹气,掀被下床,一面揉着酸涩的眸,一面拉开房门,“三哥。”
“怎么一对熊猫眼?”沈行书扬眉。“昨晚没睡好?”
”失眠。”
“失眠?”沈行书怪叫一声,一副惊天地、泣鬼神的模样,“号称‘沈氏睡魔’的人也会失眠?”
“三哥,别闹了。”今天的他可没心情开玩笑,推开哥哥,径自走向浴室,“又轮我做早餐了吧?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咦?”柔顺的反应令正准备摩拳擦掌大斗一场的沈行书大为诧导。
情势不对,大大的不妙。
抓来一直住在家里的沈白棋,“二哥,老四今天似乎不对劲。”
“你现在才注意到?”沈白棋翻翻白眼,“他最近一直是这副怪里怪气的样子。”
“怎么回事?”
“该不会失恋了?”沈家大哥——沈怀琴幸灾乐祸地插口。
“失恋?!”两个弟弟各自倒退一步,震惊莫名,“不会吧?他才十七岁!”
“老二不是说吗?最近他老拿着一颗签名球发呆,谁都不给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那眼恋爱有什么关系?难道爱上那颗球?”恋物癖?
“笨蛋!是爱上送球的人啦。”
“对哦。”沈白棋这才恍然,“丹青是说过送他球的是个女生。”
“这就对啦。”
“失恋。”咀嚼着这个名词,三兄弟的神色愈来愈阴沉。
虽说失恋的确难堪,但老四年纪轻轻竟然就能有这样的经验,比起来他们无惊无险的生活,简直像苦行僧一样平淡……
啧,不可原谅!
一念及此,三兄弟极有默契地同时喊:“老四人呢?”
一面喊,一面匆匆忙忙找人去,经过了浴室,检查过厨房,最后总算在客厅电话旁发现魂不守舍的他。
三人互看一眼,正准备暗施偷袭,沈丹青基地回头,“你们干嘛?”警觉地蹙眉。
“啊,没什么。”连忙装傻,假装伸展四肢。“做运动。”
沈丹青瞪他们一眼,正想说些什么时,电话铃声响起了。一声一声,不知怎地,听来竟有几分急促的味道。
他连忙接起,“喂喂,是哪一位?”
“……丹青吗?”
“丁蔚!”听出暗哑的嗓音正是一心挂念的人沈丹青一阵激动,好半晌,才找回说话的声音,“找我有事吗?”故意摆酷。
她没有回答。
“干嘛不说话?”
一阵急促的抽气声传来,断断续续。
“老天!”沈丹青心一扯,“你哭了?”
“对……对不起,丹青,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哽咽着,细弱的嗓音听来让人一阵心疼,“我想了好久,好久——我想我应该回台北,可我什么也没带——”
“回台北?你为什么要回台北?”他拉高声调,“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她说不出话,听得出她极力想忍住不哭,可却没办法,“我知道自己不该再来烦你,可我不知道……还能找谁……”
“你现在在哪里?”
“学……学校。”
“你去学校于嘛?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我?老天,你究竟在外面待多久了?”他粗暴地喊。
“丹青,我可以……跟你借钱吗?”
借钱?!她打电话居然是来借钱?
他脸色发白,“你这白痴!在学校等我,我马上过去!”
lyt lyt lyt
雨,依然不停。
究竟要下到什么时候?难道天空也和她一样爱哭吗?
举头望天,丁蔚的脸苍白,眸迷惘。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天下之大,她竟无处可去,无处可去!
一念及此,她禁不住失声痛哭,身躯软倒,双手紧紧攀住电话亭的玻璃门。
她该去哪儿?
妈妈死了,哥哥去了,连爸爸也不要她……
没有人可以帮她,只有他了,她只有他了。
凉凉的雨丝透过玻璃门缝,残忍地洒进亭内,冷意像最可怕的海潮,席卷她全身上下,她用双臂环抱自己,试图抗拒彻骨的寒,扬起眼泪交织的脸,凝望面前一片烟雨蒙蒙。
仿佛永远停不了的雨,迷了她的眼,她的心,迷了她所有的坚强意志,细细绵绵,当头罩住了她。
而她像迷了路的小孩,在灰蒙蒙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跌跤,哭着想抓着某人的衣袖好好诉苦,却发现白茫茫的雾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为什么她总是如此孤单?
为什么?
她只想……只想有个人好好爱她,只想有人好好疼她,只想有人在她跌倒时,伸手扶她一把——
她的愿望,只是这么这么微小的一个啊!
她只想讨父亲欢心,只想他像看哥哥那样,好好看她一眼啊。
可他不要她了,他从来不想要她……
“丹青,丹青,”泪水融着冰雨,纷纷坠落,“你快点来,快点来。我想……我想见你。”
她只有他了。他说过,愿意在木棉花漫天飞舞的惆怅中牵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可以安定她彷惶无依的心——
她想见他,她要握住他的手,他一定可以拉她起来的,一定可以。
可他会不会也不想理她了?因为她曾经那样对他……
“对不起,丹青,我很抱歉,可请你……原谅我,不要不理我,不要——”泪眼一片朦胧。
然后,她忽地看见了,远远地,一条苍灰色的人影,正沿路焦急地喊她的名字。
是他吧?是他来找她了吧?
我在这儿,在这儿。
她想喊,嗓音却哽在喉头。
人影在茫茫雨雾中忽远忽近,一下子靠近她了,一下却又远离了。
我在这儿啊!
她无力地扬起手,想引他的注意,可他却似科没看到,转了个方向。
不!不是那儿,我在这,我在这啊!
胸膛在看着远处的人影逐渐淡去时,蓦地紧紧一揪,疼得她无法呼吸。
“我在……这里——”软软吐出一句后,她眼前一黑,前额缓缓撞上玻璃——
lyt lyt lyt
“她高烧不退。”蹙着柳眉,沈母抽出原本含在女孩嘴里的体温计,瞥了一眼,“三十九度半。”
“那么严重?”沈丹青心脏一扯,呼吸也停了。他担忧地抓住母亲的手,“怎么办?妈,要不要送她去医院?”
“先给她吃点退烧药再说。”沈母温柔地望向儿子,安慰他,“不过我想她应该没事的。”
“我去拿药。”说着,沈丹青连忙转身奔出房间。
看着儿子惊慌失措的举动,沈母了然地微笑,接着一双明亮的眸回到怀里面色苍白的少女身上。
她穿着她为她换上的白色睡衣,纤细的身躯看来格外柔弱,格外惹人心疼。
莫怪乎另外三个儿子也要傻傻地看着她了。
“你们都站在那儿干什么?”沈母睨他们一眼,“不会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