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儿。”
远处云墙边的一名丫鬟对着这头的盘儿猛挥手。
“盘儿快点,咱们房里出现耗子了!”丫鬟一脸惊慌的模样。
“耗子?”
盘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恶心!”
丫鬟用手在嘴边围了一圈将音量集中──
“盘儿,你别蘑菇了,我听人家说那只耗子钻进你被窝里了。”
“什么?”
“快点!”
那么恶心的耗子现在正在她温暖的被窝里……好恶心!盘儿一想到那个画面,就浑身鸡皮疙瘩掉满地。
“等、等一下……”
盘儿将手中的托盘随意放在一旁回廊的朱色矮栏杆上,随即转身出回廊,一路往丫鬟的方向跑去。
而原本想到竹亭里去坐坐的夏玄月,则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望着被搁在一旁的托盘,再看看越跑越远的盘儿,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苦笑。是他太孤陋寡闻,还是每个人教导丫鬟的方式不同?
在夏府,每个下人对自己专司的职务都必须贯彻始终,绝不可能发生像盘儿这样的事,她居然为了自己的私事而放下手边的正事不管。
是童妍教得不够谨慎吗?
“盘儿。”一个软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身一看,发现声音是从童妍的房里传出来的。
“盘儿,东西端来了没?”一阵细碎的铃铛声隐隐约约地跟着传出。
他记得似乎曾在她身上听见铃铛声,声音不大不小、清脆悦耳。
他双臂抱胸地看着托盘,犹豫着自己该不该替她送进去……
“盘儿,你在不在外头?”
他端起托盘,敲了敲她的房门。
“进来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了?”
夏玄月依言推开房门,但甫一推开门他便隐约听见水声。走进她的闺房,迎面而来的是微香的脂粉味,这大概是姑娘闺房特有的味道吧,不过他还闻到些许奶酪与面粉的味道……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个弧度。
“盘儿,你刚才说段叔叫你端新饼与茶来给我试吃,你把东西端进来好不好?”
她说话时竟然还出现水声,这让夏玄月不禁有些好奇。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除了姑娘家房里常见的布娃娃和绣车外,在角落还有一张琴,他不禁想象着她坐在琴后,十指滑过琴弦的画面。
“盘儿,你今天的动作很迟钝喔,你怎么那么迟疑不决啊!不要什么事都要我吩咐得清清楚楚。”
哗啦啦的水声依旧连绵不绝。
夏玄月闻言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的遣词用字与望月一样有待加强,看来他得找个时间好好地教她们。
房内热气递增,加上不停传来的水声,他猜她八成是在沐浴。
夏玄月将托盘搁在桌上,甩开长褂在梅花凳坐下,突然熟悉的铃铛声越来越接近,他抬起头──
“盘儿,你明明说段叔很急,怎么我喊了老半天,你还不将东西拿进来──”童妍愣愣地站在屏风前。
她身上随手披上的薄袍,因为不停滴落的水珠而变得湿粘,紧紧地贴在她凹凸有致的曲线上,也让袍下的粉色蓓蕾显得益发诱人;她微湿的发丝贴在白皙的颈项上,脸上泛着水珠,双颊和身体因为热气而泛起美丽的粉绛色,整个人就像朵出水芙蓉般。
“你、你……啊!”她大喊一声便抱着身子蹲下,脸埋在双膝里不敢抬起。“你怎么会在这
“替你送茶点。”他清朗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响起。
童妍娇嫩的小脸顿时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实,脉搏亦不由自主地加快。
“你快出去!”
“我头疼,大概起不了身。”他露出良善的笑容。“你可以进去里边更衣.,我不会偷看。”
她抬起眼悄悄地睨着他。
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无害的笑容,双眼柔情似水,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危险性。
童妍拉住一旁的屏风,双眼始终未曾离开过他脸上,一瞬间,她闪进屏风后头,不一会儿就听见屏风后头传出慌乱的穿衣声。
夏玄月脸上的笑容不禁加大,露在外头的皓齿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 * *
童妍缩在桌子的另一头,始终不敢正眼瞧夏玄月。
她脸上的红潮从刚刚就没褪去过,也替她添了几许妩媚。
夏玄月从小瓷盘里捏了一撮茶叶放在掌上,先是凑进鼻子闻了闻,再喝一口刚泡好的茶。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与茶叶。
“味道太苦太涩,不适合。”
“真的吗?”
她喝了一口。“可是我觉得还好,喉间似乎有些回甘。”
“会不会是你先前尝的饼味道过甜,以至于残留在喉里?”
她又喝了一口茶。
“有可能。”
“我想茶场送来的应该是次级品。”
“不太可能,新香茶场送到我们铺里的茶都是顶级御用茶品,连年都没出过问题呀。”
“或许你可以派人去新香茶场一探究竞,如果新香换了新当家,那么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问题。”
他专注的眼神,让她再度想起刚才的羞窘状况,脸上的红晕不免又加深了几分。
“嗯。”
他那样的眼神令人好生羞赧……
该死的盘儿!都是她!
说要端进来给她,结果端到门口居然就跑回自个儿的房里去捉耗子,害她这个主子被几天前才刚认识的男人看光光,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看来她大概是好日子过腻了。
她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
“爷。”’
哈萨的声音传进房里。
“知道了。”
夏玄月听见他的声音,他带着歉意地朝她笑了笑。“很抱歉,哈萨可能有事,我得先行离开。”
“嗯。”童妍现在巴不得他赶紧离开这里,最好能离开府里回他家去,这样她就不用与他打照面了。
突地,他旋过身问道:
“你很希望我离开?”
“啊?”她愣愣地看着他。
只见他朝她笑了笑,随即推开门,而哈萨就站在门边往里瞧,一见着她,他便迫不及待地举起握剑的手,似乎在警告她。
她牙一咬,对他做出鬼脸。
哈萨与盘儿,一个是对主子保护过了头,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眼中钉,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
在哈萨的认知里,只有自己对夏玄月是最无害、最好的,这叫愚忠啊,他真是忠心过了头。
而对盘儿来说主子竟然比不上一只耗子!
她不仅放着她的主子不管,让一个大男人闯进她的闺房,还让他撞见她沐浴更衣,结果盘儿这丫头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只耗子可以抓这么久吗?
童妍越想越火大,卷起袖子就往盘儿住的大通铺走去。
* * *
童妍发觉自己与夏望月愈来愈合得来。
虽然明白这样不太好,毕竟她是一个姑娘家,怎么说都不应该和一个男人如此亲近,但每回相处她就是忍不住会对他多添一分好感。
“大小姐。”
段叔端来热茶搁在柜台旁。
今天生意特别好,所以她一大早便站在柜台后帮忙收银两。
“段叔,你送份开炉饼给望月好吗?”
夏望月在角落坐了一整天,瞧她闲着没事做,只能撑着下颚发呆,一副好似很无聊的模样。
自从夏玄月受伤后就不曾外出,就算有要紧事也是吩咐哈萨代劳,可哈萨一向将夏望月视为眼中钉,又怎么可能带她一起出去,不把她绑起来就算不错了。
她拉拉身上恼人的长褂。
要不是与哥哥约定在回夏府之前,她都必须以男装示人,不得换回女装避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才不需要穿着这身难看得不能再难看的长褂,让她连美丽的玉钗都不能插,还得时时刻刻戴着帽子遮掩头上未剃的发,害她的头顶老是闷热得难受。
“望月公子,这是大小姐要小的送来的开炉饼,你趁热吃。”
看着段叔送来的饼,夏望月朝柜台的方向睐去,只见童妍正羞涩地低下头。
“谢谢。”
虽然她不明白童妍为何会做出那样的表情,但眼前热呼呼、香喷喷的饼令人垂涎三尺,剥开热腾腾的饼皮,露出里头的褐色肉酱。
是咸的!
夏望月迫不及待地将饼塞进嘴里,舌头一接触到肉酱的滋味,她更是大口大口地吃着。
太好吃了!
要在饼铺里吃到咸的饼可真不容易。
“好吃吗?”
童妍轻移莲步,拉开凳子在夏望月面前坐下。“这饼是不卖的。”
“太好吃了,我并不太喜欢吃甜食,老实说我已经吃腻了甜食。”住在饼铺里只有嘉惠哥哥一个人而已,对她这种不喜甜食的人来说根本是一种折磨。
“我明白。”
她很注意旁人的喜好,当第一次见面夏望月和她说并不是很喜欢甜食时,她便已暗自记下。
突地,盘儿低着头,畏畏缩缩地靠了过来。
“什么事?”
盘儿将一张纸搁在桌上,从头到尾都没抬过头。
“盘儿你怎么了?”
夏望月理眉看着盘儿。
盘儿迅速地摇了摇头,手心里的裙子被捏得更皱。
夏望月一向好奇惯了,盘儿越是闪躲,她就越想追根究底。
结果不瞧还好,一仔细看,她便惊吓地直往后退。
“盘儿,你的额头──”
盘儿吸吸鼻子,别过头去。
夏望月拉拉童妍的衣袖。
“盘儿的额头为什么像哥哥一样肿了一个大包?”
“没办法,有人就是爱撞墙,拦都拦不住。”
“撞墙?”
夏望月瞪大双眼,指着盘儿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你说盘儿是自个儿去撞墙的?”
“可不是吗?”
童妍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的纸。
“怎、怎么可能好端端一个人会想去撞墙?”
“谁教她追耗子追到人家家门前还不死心、硬生生地往人家的石砖墙撞去,没撞破头就已经是万幸了。”
“什么?追耗子?”
夏望月摇头。“为什么要追耗子?”
盘儿只是猛摇头不语。
“她怎么不说话呢?”
童妍边看着纸上的图边分心回答:
“因为她被毒哑了。”
第六章
匡啷一声,桌上的杯子被震落,夏望月瞪大双眼一动也不动,表情怔仲,似乎被吓傻了。
“望月?”
“你、你说她被、被毒哑?”这里的人都这么恶毒吗?人家撞墙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毒哑她……夏望月似乎深受打击地抚着胸口猛喘气。“谁这么残忍,居然毒哑她?”
“我。”
夏望月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
“为什么?”
“因为她擅离职守。”害我被你哥看光光……童妍完全不敢说出口,只能暗自在心底咒骂。
“她擅离职守,你就毒哑她?”
童妍点点头。“没错啊。”
“童妍,你太残忍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就算你是她的主子也不能这么做。”
“真的吗?”童妍惊讶地看着夏望月。“就算是主子也不能这么做?”下人都可以为主子送命了,小小的毒哑算什么。
“当然!”
“可是我做了耶。”童妍一脸无辜地瞅着夏望月。
这时盘儿突然乱比了一阵子,随后又跑到柜台后头。
“她要做什么?”
童妍看了盘儿一眼又不感兴趣地低下头。
“拿纸跟笔喽。”
盘儿拿了一张纸与填帐本用的朱砂笔跑过来,她将纸搁在桌上,握着笔杆很专注、很吃力地在纸上画了几下,才将纸推到夏望月面前。
看着纸上的“鬼画符”,夏望月不禁叫道:
“我怎么完全看不懂。”
童妍看了一下,接过纸张解释。
“很简单啊,盘儿说──是我的错,我不该擅离职守,美丽大方的小姐教训盘儿是对的,只毒哑一个月已经很好了。完毕。”
“骗人!”夏望月指了指纸上的图,完全不相信童妍的解释。“我不相信你看得懂这上头乱七八糟的画。”
童妍叹了一口气。“这个是盘子,所以是盘儿,这个是叉叉,所以是错,连起来就是──是盘儿的错。”
她又指了下排的图。“这个图是盘子加甜点,还有一只茶壶,所以是──不该擅离职守。柜台后的人是我,这个是梅树,这个圈圈是对,这个是月亮,从朔月到满月,所以加起来是──美丽大方的小姐教训盘儿是对的,只毒哑一个月已经很好了。
夏望月苦笑地指着一个只有圆圆的头与细如竹竿的身体。
“这一点也看不出来是美丽大方。”
童妍叹了一口气拿起面前的笔在纸上画了一朵芙蓉。
“这就美丽大方了。”
“梅树怎么会毒哑她?”
“喝光一整桶纯梅汁,嗓子不哑一个月也要哑半个月。”
“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盘儿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着。
她的声音沙哑得有如从漏斗里流出来的沙子一般,又小又细。
夏望月抱着头。
她一点也不了解这对主仆的相处之道。
她们是怎么回事啊?
童妍将原先的纸搁在桌上。
“盘儿,你画的是真的吗?”盘儿被毒哑也有个坏处,原先该用嘴巴传递的讯息现下都只能用粗糙的图画来报告。
盘儿猛点头。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刘成去找了媒婆想上门说亲?”童妍的眉头越皱越紧,眸中还闪过一抹鄙夷。
盘儿更用力地点着头。
“你怎么知道……从媒婆那儿听来的?”只见盘儿在纸上画了张脸,嘴角与鼻翼间还画了好大一颗的黑痣。
“岂有此理!”
说什么她都不可能嫁给刘成那条地头蛇。
提亲?哼,她倒是想看看媒婆要向童府的谁提亲!
“那个刘成烧了陈大婶的摊子,还连带将我订的货全数烧毁,这会儿居然还有脸想向我提亲?”
“什么,刘成提亲?”店里的客人把童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纷纷朝她露出怜悯的表情,但随即一哄而散。
空间颇大的店里顿时没半个客人,没多久这个消息不仅传遍了景德镇,就连隔壁镇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童妍与夏望月愣愣地盯着对方。
“全、全跑光了?”
站在柜台后方擦拭茶具的段叔也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紧锁着眉头摇了摇头。
* * *
童妍双手环胸来回踏步,直到走得两脚发酸,才索性找了张凳子坐下来,但脚板仍是对着地板猛踩。
面对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鸡鸭鱼肉,童妍不禁紧皱着眉头。
她知道提亲送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很合理,但为什么连鸡鸭鱼肉都会出现在礼品里?
“怎么办?”夏望月的眉头从刚才大批人马送来聘礼到现在,都没有舒展过。
“他太嚣张了,人也没到,就强迫我收下这些礼。”童妍翻开箱子,里头堆满首饰珠宝。“金银珠宝……劣质货!”不愿再多看一眼,她用力地合上箱盖,又愤恨的用脚踹了一下,只是厚重的箱子却动也不动。
她生气地再开另一箱,只见里头装满了布匹。
“绫罗绸缎……粗糙、瑕疵!”
盘儿拉了拉童妍的衣袖,又递了一张纸到她面前,上头画着的意思──主子,怎么办?